【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竹林边是一道江,碧绿的江水上泊着一叶舟,舟上有位白须白髯的老翁撑着竹竿,口里称着“十文渡江”。
我翻遍荷囊,也只觅得银钱三文,放在掌中掂了又掂,真正是一筹莫展。如何能渡过这滔滔江水,去到对岸呢?
对岸是烟城,传言城中有间铺子,可以洞悉今世,窥得来生。我很想去这铺子问一问,我与锦娘是否真的姻缘天定。
锦娘是我未过门的妻,姿容秀美,见之忘俗,声音婉转动听,通文墨,又有着一手绝好的女工本事。在我心里,她是这世间少有的十全妙人儿,也是双亲在我弱冠之年便下订聘得的佳偶。今年秋闱之后,我们就要成亲。
可是,她病了,许是上元灯会那天着了寒露。那一天,我们相约观灯,她穿着一领银白斗篷,提着盏纱灯站在里弄口,望见我来了只糯糯一笑,轻声唤我道“安郎”,便笑吟吟再无言语。美人在侧,花灯如昼,那一刻饶是给我再多,也是不换的。
第二日,她家里便差人来告,说锦娘病了,归家时脸色坨红,天亮时烧将起来,身上烫得骇人,神志一时模糊,口中只念“安郎”。家里人疑心是走夜路冲撞了什么,想请我过府一叙。
母亲听闻,细细询问可已请了大夫拿了方子,又急急遣我去探望,焦急之情一览无余。是了,锦娘是母亲千挑万选的儿媳,是母亲眼里家世好又明理淑慧的独一份儿。
甫一进府门,就听得悲切切哭音“锦娘,你醒来啊……”我心中一震,顾不得这许多礼数规矩,直奔那哭声而去。小丫鬟盼儿正站在院子里的大合欢树下用衣袖拭眼角,看见我发足狂奔而来,哇得一声哭出声来“公子、公子,姑娘她不好了……。”
锦娘母亲闻声迎了出来,眼眶红肿,鬓发纷乱,未置一词,但我心中已冰凉一片。
自此,锦娘再未醒来。缠绵病榻尚可以汤药侍奉,而我的锦娘,她只是沉着一张雪白小脸睡了,再唤不醒,再不肯睁眼看一眼她的安郎。郎中换了好些位,竟无一人能够开出药方,眼见着床榻上的身形越来越弱,除了流泪,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直至那一日,昔日同窗登门,见我精神颓靡,问明原委后,缓缓道出一个法子。北方八百余里外有一烟城,城中有一铺面,名唤易缘。传说店主人通岐黄晓阴阳,去找他,或许可以为锦娘求得一线生机。
事不宜迟,我即刻收拾行囊北去,去为我的锦娘讨一条活路。
然而八百里山迢水远,一路奔波直至这竹林渡口,我已耗尽川资,余钱三文,连这渡口也过将不去。怔愣间那小舟已漂至眼前,须发皆白的船家开口道,“公子可是要渡江去到那烟城?”我赧然回道,“船家,我只有余钱三文,实在是……”老人家笑呵呵地望着我手中攥着的荷囊,“公子这荷包委实精巧,不如送与老身,我便送你渡江,如何?”
我低头看着荷囊,前尘往事涌上心头,一时间眼眶湿热,落下泪来。这荷囊是锦娘上元灯节所赠,小丫鬟盼儿在那日抢着告诉我,“公子,这荷包绣线里每六股便有一股是我们姑娘的发丝……”锦娘闻言一瞬间红了脸,我却也于这倏忽间通了心窍,“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万般不舍,我也还是用这荷囊做了交换,只为换得渡江的资格,但愿也能换来锦娘的平安康泰。
渡了江,烟城近在咫尺,我进得城去,逢人便打听那名唤易缘的店铺,可竟无人知晓。一路奔波的困顿交迫都在这个黄昏迸发,我心中绝望,掩面而泣。忽然,有人拍打我的肩膀,一个清灵的女声关切地问我“大哥哥,你怎么哭啦?”我回头看去,是个七八岁的小丫头,梳着双环髻,歪着脑袋打量我。我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作答,她见我不说话,又问“大哥哥,你是不是找不到阿娘了才坐在这里哭?”我苦笑着,权把死马当活马医,“大哥哥在找一家店,叫易缘,你可知道在哪里?”小丫头狡黠一笑,“大哥哥,我知道的。”我心下惊喜,连忙求她带我去,她又上下打量我一番后说,“大哥哥,若是我带你去到了那铺子,你可如何谢我?”“这……大哥哥远道而来,已经身无银钱,无以为报……”“你腰上戴着的络子好生漂亮,你把它送与我,我便带你去。”
我低头看了看腰间络子,又有两行热泪夺眶而出。这松花色络子也出自锦娘之手,去岁冬月我着了重风寒,昏昏沉沉半月有余也不见好转。一日家仆拿了这络子来见,说是盼儿来过求他转交与我。还说她们姑娘已在山上禅寺住了十日,日日跪在佛前求,这络子也一直供奉佛前油灯下,现下巴巴地送来,期我早日康健。家仆还说,盼儿嘱他一定给我戴在腰间再不能取下,说这是她们姑娘发愿,用自己十年阳寿换我恢复康健。我听闻十分震惊,佛前许愿,这愿可是随便发得的?锦娘对我,居然诚挚如此?说来奇怪,自我系上这络子,居然真的慢慢病愈了。
万般不舍,我也还是用这络子做了交换,只为寻得铺面地址,但愿也能寻得锦娘的平安康泰。
小丫头得了络子,一路蹦蹦跳跳带我来到一家铺面前。铺面没有招牌,我正犹疑着如何开口,门打开了,走出一位读书人模样的男子,青衫青帽,斯文儒雅。未及开口他已向我颔首道,“可是为了一位姑娘?”我在惊奇之余大喜过望,我的锦娘有救了!
他挥手招呼我进店,我忙不迭地询问“先生可有办法救我的妻?”他闻言侧目“你的妻?”我连连点头称是。他轻哧一声道,“你且随我来。”我心下一凛,随他走进内堂,望向他手中拿起的一柄铜镜。
镜中人影憧憧,我定睛看去,居然看见了锦娘,她独坐窗边,肩膀微微耸动,再仔细看去,居然是在哭。“她醒啦?病可大好了?”那书生摇头,“你再看,看仔细。”我又定睛细看,不对,镜中的锦娘已将发髻盘起,“她嫁了?不可能,她是我未过门的妻!”书生轻抬下颌示意我再看仔细,此时铜镜中居然出现了一个我。我大为惊骇,忽而明白,这是成婚后的锦娘与我。镜中的我步履不稳,似是吃醉了酒。镜中锦娘上前扶我,却被我一掌推开。她哀哀哭泣,低声唤我夫君,我却大声斥她走开。
我不能面对这样的画面,不能想有一日我会这样对待锦娘。书生收起铜镜,缓缓开口道“今年秋闱,公子必得高中,随即完婚入仕,一切顺风顺水。”
我不解,“可镜中二人为何如此生疏冷淡?”
“公子可曾听闻一句话——悔教夫婿觅封侯?原本公子高中之后春风得意,锦娘与你成婚后并未得你怜惜,日子十分苦楚。不过当年她曾在佛前发愿,愿用十年阳寿换你病愈,现下大限将至不得活了,却也免去了命里原本安排的这些搓磨。”
“我十分爱重锦娘,一心只想与她厮守终老,镜中景象如何得来,我不信!”
“公子,姻缘之事前世已定,命数也。你这一路寻来,是否已将与你而言十分重要的信物逐一失去?这是你们之间最后的牵念,都不可追。”
我突然心下透亮,渡口老翁、指路女童,原都是来斩断我与锦娘最后的牵绊的……我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那书生也不劝我,自顾自忙去了。我嚎哭了半晌,行尸走肉一般移出店铺,只觉天大地大,无处可去。我可是那负心之人?我入仕之后繁华迷眼负了锦娘?单想这些,就足以椎心泣血。一时间竟不知道锦娘用自己性命换我性命之举究竟算不算逃过一劫……唯一明白的是,我没有锦娘了,再也没有锦娘了,这一生可还会有人为我在佛前长跪不起发愿以命抵命?不会了,再不会有了,都不会有了……
我如一滩烂泥瘫在街边,这世间一切于我而言毫无意义。
“大哥哥,这个给你。”刚刚的小丫头不知道从哪里跑了出来,手里擎着一个锦囊。“那个姐姐,她在镜子里看过你们的故事的,她和我换了这个,让我给你。”
“这是什么?她拿什么与你换?”
“大哥哥,这个是愿望袋,姐姐拿一块佩玉与我换的。”
我打开锦袋,里面是一方纸笺,上书一行簪花小楷透过纸背,是锦娘的字。佩玉我是知道的,亲事过定时母亲专意交到锦娘手中,殷殷嘱她代代相传。上元灯节时我还曾打趣于她,“收了佩玉,你已是我命定的妻。”饶是花灯下,也看到她羞红了面颊。
我手心发颤,打开纸笺,只看到那一行“我不曾悔,惟盼来生再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