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八十岁了。窗柩上落满去年的灰尘,又是一年冬天,蜘蛛网攀在那里,摇摇欲坠。梧桐树叶落满一地,我看着它从青春到凋零,一茬又一茬。每一茬都一样,每一茬都不一样。我老了,吱吱呀呀的摇椅和天边落下去的斜阳,陪着我咀嚼剩下来的记忆,就在我眼前,又不在我眼前,一寸风似的,吹在我身上,又不让我抓住。远得像他,又不像他。我想收拾干净窗子,像那一年一样,还有一朵栀子花。
青青池边草,陌陌山上松。
清晨白露还未散尽,东边的竹林里,竹叶鲜艳欲滴,嫩绿的竹笋钻破土地,一丛丛,一簇簇。我喜爱这些竹子,喜爱清晨透着新鲜的空气还有软软的土,那一年我十六岁。
提了篮子去岸边,我不知道去做什么,但我要去。他也在岸边,淡淡的笑,每天都在。他望着我,我望着他。一个模糊的身影,却又分明那么清晰,他从来没和我说过话,孤野里盛开的栀子花一样,淡淡的芬芳,他是朝霞的儿子,只在清晨盛开。我采了一朵栀子花,养在我的窗前,透过竹林就有一段故事,他是剜竹笋的人,他轻柔的身影飘过去,于是我爱上竹林。
夜来临的时候,我以为耳边有洞箫声,凄婉如他缓缓转过去的背影,他不知道我在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偷偷循着他的脚印。清水打翻了涤过的衣服,带走一条手帕,他轻轻拾起转身交给我“是你的吧?”弯下来的眉眼,他轻笑出声。他是天边的彩霞吗?我只能看到他的眼,温柔混着淡淡的忧伤,他为什么不问我绯红的脸?
每个清晨都在竹林,偷偷看他被汗水浸湿的背影,我想送他一朵栀子花,告诉他,那花就是他。我想摘下天上的白云,我想把最美丽的一片送给他。他在草地上给我留下脚印,却不跟我说话。雨天他有一把伞,临着清风,吹起他鼓胀的外衣,他对我笑,挥挥手,走下垄间日落的地方。没有太阳没有晚霞,轻薄的雨幕,轻轻地就隔开了他和我,一条河宽的距离。他倚过的石墙上,一朵盛开的栀子花,饱满芬芳的花瓣,在雨里,勾起我眼角的湿意。可是在我流连床榻的时候,他已远远望见,望见我的窗前,那朵像他的栀子花?
我等了他365天,书里夹着的花瓣已变得嫣黄,原来雪白饱满的芬芳早已布满干枯的皱纹,一如我的脸。我老了,我知道。我等不来一个在梧桐树下梦里的影子,多少个夜里,我耳畔还有迷恋他的箫声,淡淡的忧愁,还有他的目光,温暖而轻盈。
下雨的那天,我去追他,我踩着路边的水,跑得匆忙。我想牵牵他的手,告诉他,我喜欢那朵花,它那么香那么洁白,像白云一样,像我想送他的那朵云。风吹落了我的伞,落在草地上,轻轻的,没有一点声音。我眼前没有了他,没有了他的脚印,仿佛从来没有过,可这花却是真切,真切地握在我手里,有几分痴,有几分癫狂。
我不愿擦去窗边的灰尘,仿佛还是在去年,我还是十六岁,雨季里看他渐行渐远的背影。还有心跳的感觉,躲在他背后,踩他走过的脚印。每一寸,都温暖。
摇椅停止了吱呀的时候,最后一片梧桐叶飘到根上去,我看了一茬又一茬的绿叶变黄,从春到冬,我梦里的他却是没变。我以为是梦,回忆里却是真切。我以为不是梦,却只有一棵老树一个老人,一个残破的蛛网。有时候会活在那个世界里,竹林里,一段故事;有时候还是在这个世界里,我老了,像这叶子一样,任西风去凋零,任晚霞打在脸上,一个梦,已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