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位阿拉伯人一生的三种解读

他瞧见一座巍峨的城市。在一片矮房子的簇拥下有座巨大的钟楼拔地而起,钟面反射着光芒远看像炫射四方的太阳。旁边有个和它齐高的巨人在敲钟,钟声沉闷,但不是阿波罗。


有人说,这个故事是穆斯塔法·迈哈迈德·波哈里,一位贫穷的阿拉伯牧人的一切;他于九世纪上半叶的某天在巴格达城外的家中去世,而故事则是为了安抚邻居怀中哭闹的婴孩讲的。故事讲完后涛声依旧,但邻居却为这离奇诡谲、有违常理的童话故事感到吃惊。穆斯塔法一生从未离开过巴格达,他每日准时赶着羊群从邻居门前经过。传闻他是个形容枯槁的大胡子,蓝眼睛、瘦瘪矮小、朴素缄默,被岁月和劳苦压弯了腰。邻居在床边对垂死的他安慰了几句,但穆斯塔法置之不理,嘴里嘟喃着赞美安拉,忏悔未为护卫真神出力,随后,很快魂归真主。

人们埋葬了他。我们可以猜测,在漫漫长夜里,守夜人闲谈时邻居讲起了这个故事。他是怎么讲的我不知道,但是毫无疑义,有个目光敏锐的人从中捕捉到了真主的至仁至大又或者命运女神的无情捉弄。他把故事记在了一卷羊皮纸上,一八七七年,它被发现夹在一本十一世纪的《安塔拉传奇》的手抄本里。

原稿保存完好,有阿拉伯学者认为它能流传至今事出有因。本文删去了其中可能引起不适的的淫秽描写,其余未有变动。故事如下。


                          一

穆斯塔法睁开眼,看到的是一个装饰有金蝴蝶的幔子围成的穹顶,周围是五颜六色、涂有彩绘的墙壁。他坐起身看着窗外,这一切记忆是从他在巴格达城外的一间砖房里开始的。他是一个牧人,膝下无儿无女,为了还清父亲留下的债务终生未娶。没人知道他曾对哪个姑娘动过心。穆斯塔法独身活到九十九岁,他从未出过远门,生活平静、单一,除了每日牧羊外就是坐在门槛上吸烟袋,盯着远方滚动的沙尘。他对重复的厌恶就像一些人对重复的钟爱一样。于是一天傍晚,他在草原上牧羊,像往日一样坐在块大石头上,惬意又迟缓的落日于他眼前埋下阴影。穆斯塔法站起来想走,眼睛的昏眩感加上心中的刻意使他摔倒在地。

重复循环的锁链断裂了,代价是穆斯塔法一摔断了两颗门牙。

穆斯塔法从沙地上爬起,可能是磕碰到了石子或硬地,血不停地渗出滴在沙地上。邻居在同往日一样的时间看到他回来,多了些惊异。穆斯塔法捂着自己的嘴巴像决了堤,有血水掺杂着断续淌过下巴;他一瘸一拐地赶着羊入栏。那天晚上,他早早入睡,但梦呓不断,痛苦之神的手伸到了这个老人的梦里,揪住他的舌头不放。落日的余晖在他的梦里越来越昏暗。屋外有风卷沙尘一齐袭来,世界在呼呼声中蒙做一片雾黄。在梦境那个万象模糊的世界里,穆斯塔法清晰地看到自己在持矛刺杀,战场上累万犊千,而他毫不畏惧,一马当先,身上扎满了箭矢。

一夜一昼有如天国火狱一日游。高烧煮沸了老人的血液,断裂的牙齿被死神钻了空子,穆斯塔法的一张脸鲜红得像熔浆。他感觉自己大限将至,咳出大口大口的血。虔诚的一生为他赢来的乐园并未给他多少喜悦。傍晚,他虚弱地再次睁开眼,看到几个邻居像天使一般围在床脚边上。他们见穆斯塔法醒了,向他递了一杯水,解释说他们敲过门,并且听到微弱的答复。那或许不算答复,因为穆斯塔法一直在乱哼,昏昏沉沉,模样同一位在顶着罐打水的姑娘面前翻身落马,浑体血污的骑手无二。穆斯塔法落马在沙地里翻滚是后来的事,此时他正躺在一张又硬又不舒服的床上,平静而忧郁地等待死亡。他艰难地用两只手肘支撑自己坐起,咳出了几口血,背靠在枕头上。这位老牧人想起沙漠里的商队,在两个凸出的驼峰中间曾负担过他的每位祖先,他的父亲也是在那些高山里长大,在驼铃声里消失。

穆斯塔法装模作样地朝空气中吐了口气,就仿佛手头还拿着烟袋,自己还坐在门槛上,远望着滚滚沙尘。有一阵震天撼地的乐声从远方袭来。仿佛隔着一个世界,有喇叭声连响了九十九次;风沙里的合奏像从遥远的地平线升起。就像在幕后的仪仗队迈着正步离幕帷越走越近,胆怯的孩童手捂着耳朵却又露出好奇的神情。穆斯塔法觉得他快被震聋了,脑中的神经在断裂崩溃,接连不断的酥麻感像闪电接连爬过全身。他汗如雨下,他看见床对面的大长柜上的羊毛衣上的沙粒在颤抖,像是大地在裂开、晃动,露出它泥沙的尖牙。在他耳边溜过的声音从未如此清晰,震耳欲聋后是一阵超然的愉悦。穆斯塔法发觉自己突然年轻了许多岁,好像回到了六十年前;他的视力和听力胜过猎鹰和兔子,奔跑起来就如那些滚滚的沙尘。

重焕青春的眼睛好奇地四处探看。邻居们一动不动像是几尊塑像,穆斯塔法诧异地看着他们;先是吃惊地呆看,然后就是眼睛肆无忌惮地扫射,仿佛从来都未见过除自己之外的人。里面有惊异和佯装出来的不舍;惊异是因为他从未有兴致正眼瞧过其他人。此时的穆斯塔法发现自己能看到不断张开关闭的、每个人脸上细小的毛孔;其中的中年人的牙床在腐烂,而婴儿的却愈发粉红诱人。邻居们不是变得无法动弹,而是动得很慢,似乎连完成皱眉都需要一个世纪的漫长等待。穆斯塔法依旧半躺在床上,遮腿的粗花麻被子一半已经溜到床下;他盯着看了会面前的邻居的胡子,之后听到了驼铃的声音,从远处一阵阵传来,它从另一个世界向这里走近。穆斯塔法透过一扇砌砖时刻意留着的窗凝视着外面的风沙,滚动的黄色里有眼睛要寻找的东西。

在雾黄色的风沙里有黑色的阴影,是一支庞大的商队在沙漠中穿梭。他们闻声起舞,人和动物按着节拍摇摆着身姿,在沙丘上漫步穿越风沙带。远方有悠扬的笛声,然后是急促的希腊的七弦琴;群魔乱舞。它们越离越近,直到穆斯塔法按耐不住跳下床,像个被赫柏爱抚的孩子一样冲出家门,眼前是风沙里鼓声震天的商队的阴影,跟在最后面的好像是大象。他追着它们走,或者说跑,脚步深陷在被疾风带来的沙子中,他被这幸福的喜悦吹得睁不开眼,岁月之河仿佛从它身上倒流而过,冲刷洗涤。他的那一大把灰色的胡子被劲风刮走,先扑到脸上然后被吹到天边脑后,像蒲公英一样散开;脸上的一条条的皱纹被沙粒填满;嘹亮,他已六十多年不曾体验的呼喊在他喉间颤抖着然后挤出。他矫健的身姿在沙漠中逐渐化为一团模糊的影子,他步伐越跨越大,最后好像乘风飞跑了起来。这青春的蜕变无声无息,就好像他本来就是这样。沙子躲进了眼睛里寻求庇护,穆斯塔法流下了泪水,但眼泪霎时被狂风吹走。这一切和祖先的记忆混淆在一起。


                              二

无垠的沙漠紧追着穆斯塔法,狂风被关进监牢,他离开了巴格达的砖房,在滚烫的沙海里接连跋涉了好几个夜晚。商队欢快的音乐声消失不见。白天的温度刺疼着人的神经,使得他举步维艰。(夜间的北极星对于初出家门者只是枉然。)头一天的新奇被劳累折磨得无影无踪;闪光的金沙上堆着的蔚蓝色天穹早无美感可言。他继续前进,因为重返青春的苦果已被他吞入腹中,此时退后是莽夫的行径,意味着这番辛苦失去了价值。夜里,豺狼的嚎叫声此起彼伏,在火堆前,穆斯塔法全身百骨打颤;几次三番出现的海市蜃楼撩拨着旅人的心;一天清晨他发现远处的几颗歪脖子枯树上停着几只秃鹫。穆斯塔法拖着身子行走在沙漠里,舌头干得像旱季的裂土土块,他第二次觉得自己离永久沉睡很近。一日正午,他瞧见一座巍峨的城市。在一片矮房子的簇拥下有座巨大的钟楼拔地而起,钟面反射着光芒远看像炫射四方的太阳。旁边有个和它齐高的巨人在敲钟,钟声沉闷,但不是阿波罗。

一块新鲜的全麦面包和地窖里的一点泔水救了他。穆斯塔法走进了大城的深街大道,在这个圆形建筑群的一间屋子里抓到了这根救命稻草。疲乏大解,狐疑很快就升上了穆斯塔法的心头,他纳闷路上没有见到一个人,但随后又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填饱了肚子跨出门,羚鹿似的机警使穆斯塔法压低身子行走在街巷,脚下的地板结实白皙,像是象牙制作,铺到马路尽头。两旁是一落接一落的崭新矮屋。他看着这些几乎一模一样的房子,牧人想起他祖父曾说过的努比亚的古特松。那里的每个人都靠写故事来让自己永生不死,在那些文字里他们在不断地死又不断地复活。故事的主角干的只是复述自己的一生然后死去,而故事的故事的主角也是同样。那个民族幻想在一个无底坑里不停下落,以此躲过擅于毁灭的历史之轮的辗轧。还有阿纳斯塔西亚,那里的执政者是城市本身。它虚无诡谲,有如一位臀部能唱歌的女人,似眼波撩人的阿芙洛狄忒般引人止步。她靠满足人们的欲望来留住他们,一些人会在花园的水池里看到有女人邀请他脱衣同她们一起沐浴。然后你得到满足,又有新的渴望在舌尖萌发。居住在那的人是城市的奴隶。穆斯塔法看到马路上有一个水杯,他弯下腰,在水杯里窥见了过去的自己。里面除了因为手颤而引起的水纹外就是张年轻的脸,喜悦和回忆如鸿雁归来,恍如昨日。

牧人瞅着自己刚长出的髭须,认真地摸了摸胡须和下巴,他感觉这脸庞似乎几日前才见过,亲切非常,就好像他和它分别不是六十多年,又或者说,这段时光是那些纸上的民间故事,只隔有几个段落的距离。他顺着街道走下去,道路就如沙漠里响尾蛇蜷曲爬动时留下的辙痕,宽敞的大路曲里拐弯,可以肆意地扭向任一个方向;大部分路走着走着突然变得无路可走,但是一转角,就有一团拱顶小径通向另一边。城市的变化仅次于此,但令人眼花缭乱的却不只这些错综交互的阡陌巷尾和小径,还有那毫无变化的房屋就如是迷宫的高墙。四遭是一片正常午后的空无寂静,无风无息,头上的两个太阳刺得他睁不开眼。透过窗户,有的屋子里的桌子上面的大麦茶还在冒烟,挂在门口的花纹繁杂的毡毯一尘不染,似乎还留有余温。穆斯塔法对这些情景起初大胆设想,最后木然无感,不寒而栗;除了焦虑,两倍的阳光烧得他汗如豆大。他觉得打退堂鼓离开已无可能,无处不在的塔楼是这梦魇的终极和出口。

房屋的阴影投射在光滑的石板道上,麦色的沙漠被巍峨的城墙阻挡,已望不着。穆斯塔法背靠一堵墙,酷热和破罐破摔的心态使他停下脚步。他蹲着欣赏这座平静简单的城市,发觉其间奢华难言;除了钟楼,虽然没有基督徒和罗马人的宏伟建筑。但是象牙制的街道地板,黄金包裹的檐角,圆柱顶部的玳瑁镶金花饰,这些都不无例外的出现在每间屋子。穆斯塔法头昏脑涨,有一刹那,他觉得这是另一片荒漠,存在于一片比它更大的沙海里。烈日的照射让他觉得恍如身在梦中,而城市近乎严苛的重复似乎否认了这点。

又拐入一条小径,令人生厌的循环链出人意料地中断。有阴凉的影子落在穆斯塔法的身上。他抬起昏胀的头,原先两个彼此转动的日轮奇迹般地化简为一。苍穹的深紫色散去,不再蓝到极点,穆斯塔法激动地猛睁开眼,(日晕在他眼前留下残影阻碍了视线,但随后很快复原。)在他面前的是城市的心脏——那座金碧辉煌的塔楼,一个闪烁着金子般光辉的广场承载着它。读者们可能还记得那个巨人,奇怪与塔楼齐高的巨怪消失得无影无踪。穆斯塔法似乎是忘了这点,他确信自己看到的巨人就和这座城市一样虚无缥缈,即便他此时正好奇的抚摸着钟楼的外墙,而它没有在他温柔的触摸下像水中月般晃动起来。

这座巴别塔见证着城市创世以来的历史。穹隆和擎天大柱耸立在广场上,环绕膜拜着中央的建筑,远看它们并非断壁残垣,虽然穆斯塔法并未走近端详。他很快就找到了钟塔的门推开走了进去。

阶梯绕环塔内的墙壁攀援而上,穆斯塔法顺着走到了凌空的高墙;楼梯没有围栏,下面的青铜地板看起来就像一潭幽深的泉水,有眼睛在里面伺机等待;他久违地听到了活物的声音,在第三层有一只狗在狺狺狂吠。穆斯塔法快步走向第四层,在一个土耳其式的餐厅里摆放着盛席美味、玉液琼浆。穆斯塔法疲惫不堪,没把脚搁到脚蹬上就坐下大吃起来。金烛台上点着七根红蜡,夜色同巴格达的夜色一样,夜之女神的黑色面纱伸向塔楼,穆斯塔法手里端着蜡烛在走廊里乱逛。他找到一间铺设整齐的房间,死亡做不到的困倦做到了。故事的书页很快就翻到了下一面。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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