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座荒山。
山上的古树参天,歪歪斜斜长满了整座山,骤雨初歇,挂在高处枝叶上的晶莹雨水不时从叶与叶的间隙中落下,啪嗒一声打在上山的石阶上,发出醉人的声音。
和树林一同经历过长久岁月的狭窄石梯歪歪扭扭的铺向没有尽头的崎岖山路,一眼望不到边际。山路弯弯绕绕,被浓密的绿荫遮掩了踪迹,不知它走向哪里、通向何方,只让人模糊的感觉到它在向上、向上。
雨后黯淡的阳光斑驳的点在山路上。从下向上看去,可见一道深深浅浅的足迹印在泥泞的石阶上,依稀还留存着那人上山的支撑物戳在泥土的坑洼。
陆辰一步步艰难的向上走着。雨水打湿了他的全身,墨一般极黑的发湿哒哒的粘在他的身上,和他黑色的道服几乎融为一体。日光打在他身上形同虚设,白皙瘦削的面颊上流下的不知是虚汗还是冷雨。
陆辰的意识其实已经不大清醒了。他只是机械性的向前走着,混沌的意识使他记不起来为什么走到了这样一座荒山、为什么要进入到这样危机四伏的山里。被层层白纱和衣物包裹的伤口在冰凉雨水和湿寒气流的刺激下隐隐作痛。似乎身体里一直有这一处很严重的内伤。
剑鞘几乎已经成为他疲惫不堪的身体的唯一支点,一下又一下,它敲在地上的节奏快慢不一,极不流畅,眼看着陆辰整个人就要虚弱的摔倒——
剑鞘磕碰在石阶边沿的声音清脆的响起,与落在相对平稳的阶面上的声音明显不同。果然,猝不及防的,陆辰半边身子随着剑鞘攸的向右下方迅疾的倒去,破旧的草鞋底卷着衣摆将他整个人掀翻在地,几乎是向下翻滚着,陆辰顺着高耸的石阶几阶几阶狠狠跌下来。
陆辰的身体越坠越快一发不可收拾,一道白色的影子忽的出现,如风一般掠过林海,从空中猛的俯冲下来一把接住了陆辰。巨大的冲击力使抱在一起的二人连着一同翻了几个跟头才停下来。
白色的翅膀化作点点灵光迅速的堙灭在山林中。见月有些急促的喘着气,干净的白衣上落下几处泥印和擦痕。见月本来扎好的银发有些凌乱的披散在肩头,他怀中紧紧的抱着陆辰。
陆辰早就没有了意识。他的摔伤显然比见月严重得多,泥水和血迹混杂,实在有些狼狈。
见月小心翼翼的凝出一丝微弱的灵力,冰凉的指尖轻轻抵在陆辰的腕上。令人惊奇的是,两股不同的灵力竟然没有相互冲撞,见月银白色的灵力温和的融进陆辰稀薄的青色灵力中,缓缓的充盈着他近乎干涸的经脉。
见月脸色不禁有些严肃起来。虽然怀中的人灵力稀薄,但那一小团青色气流的凝实程度,实在叫人不容小觑。想来若此人能恢复到正常状态,定是个绝顶厉害的高手。
见月自小独自生活在这座山里,几乎没和外界打过交道,丝毫不知道江湖的禁忌与险恶。只是做了一番感叹,见月便毫不犹豫的将人背起。陆辰像一条破布一般挂在见月肩头。一双翅膀再次幻化出实体,略有吃力的背负起两个人的重量。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打算。见月只知道,如果自己不救他的话,恐怕这个人真的会有生命危险。
见月用灵力凝成绳索,绕了好几圈才勉强将不知名的人类固定在背上,左手一招,地上的佩剑便稳稳的落在手中。
蔽日的巨树遮盖住了二人的行径。二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远方的山林。
2
昏睡中,混沌的意识逐渐回归清明。只是所谓的清明,也不过是清醒的面对黑暗罢了,或许更痛苦——因为它毕竟是打破幻境、回到现实的过程。
陆辰又看到了他那一直把他视作上位的拦路虎的师兄。其实陆辰并没有争名夺利之心,但仅仅是因为卓越的修为和天资,便必须被人处处针对。
「“十日内给宗门捉回来一只妖物,”他那师兄狂笑着,目光炯炯的看着陆辰,四目相对,一双燃烧着熊熊的烈火,一双舀满深不见底的冰凉潭水。」
「“如果办不到的话,把你压在宗内好好反省似乎也不过分吧?”
“妖物也不能太弱对吧”
“毕竟是门内最强大的修士,不能让师兄丢了面子对吧?”」
陆辰漠然。最强大?只要一运转功力,身体里的内伤便疼痛到要把双唇咬出血也无法缓解的地步,数条破裂的经脉早已几乎容不下哪怕多一点点的灵力,他竟然说——「强大」?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一切呢?明明全是他一手造成的啊?
是他的师兄一次次故意派给他足以使他丧命的任务,是他的师兄以淬炼体质为由阻止他养伤。陆辰明明觉得这一切都没有所谓,他可以照着师兄的想法做事,他甚至完全不想要宗主的位置——
噩梦。陆辰脸颊边上有液体不住的流下来,不知道是不是泪水将枕头打湿。陆辰是从来不会哭的。只是再坚强的人也会有伤心的时候,只是可能经历的太多、他们自己没有察觉到罢了。
陆辰猛的从梦中醒来。
陆辰身上盖着一床被子,被角严密的塞好,一看就是很细心的人做的活儿。他躺在一座整洁的木屋之中,正对面还有阳光从窗户中透过。
墨黑的头发在背后散开,让习惯把头发束起的陆辰略微觉得有些不习惯。陆辰扭动了一下身子想要坐起来时,却发现自己好像被什么绑住了一样,只能保持着这一个姿势躺在床上。
陆辰索性不再挣扎。
不知过了多久,陆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脸上扫动,弄得他有些痒。睁开眼,几缕银发柔柔的落在他脸颊两侧,一个很好听的声音试探着问他:“…你做噩梦了?”身上的被子被那人轻轻掀开,一阵微凉的风灌进来,那声音又说:“…别急,我这就帮你解开。”
一只冰凉的手放在陆辰的额头上,陆辰身上缠了好几圈的灵力绳索簌簌的松开、脱落。两只手一并撑到陆辰的耳边,一张人脸映入陆辰的视线,挡住了有些刺眼的阳光。陆辰这才得以看清面前之人。那人银发银眸,正有些小心的盯着他看,好像是在十分认真的看他脸上的伤口,同时也是在等待着他的回答。
陆辰:“……”
他有些不适应以这个视角看人,或者说,别人以这个姿势撑在他面前。
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的见月讪讪的起身闪到一边,被头发挡住的耳根红了一片。
陆辰坐起身来。瘦削的少年墨发散乱在身后,半床被子严密的盖住他的下半身,陆辰半坐在床上,伸出白皙的右手注视了一会儿。见月眼里,陆辰那双黑色的眸子在思考的时候更是深邃到了极致,黑眸黑发黑衣,给人一种冷漠的感觉,更是充斥着那么几分…萧瑟和孤独的气息。
陆辰道:“…没有。”
见月立刻反应过来他在说他没做噩梦。见月过来时那双紧闭的眼角还有残留的泪水,眉头难受的皱得紧紧的,连枕头都湿了一片,难道这个人不知道自己哭了吗?在梦里都这样难过,他是经历了什么样的事情啊。只是见月知道言多必失,没有接话。
陆辰打量着面前的人。
暖阳照到见月的脸上,见月一头银发随意的在脑后被拢在一起,整个人泛着淡淡的暖色调的光晕。再看见月的表情,脸上除了谨慎外还有一点微微的不自在,仿佛是无意的和陆辰保持了一段距离,其实很明显就可以猜到他是害怕陆辰突然跳起来给他一刀。
陆辰看了看床上断开的绳索。他道:“…阁下如果不放心,绳子可以系上。”
见月反应了一会儿,连忙说:“只是把你带回来给你治伤方便而已,你别想多了。”毕竟你做梦的时候来回动,再不让你定住你就把我给你抹的药全都蹭在别处了。
陆辰敛眸,让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道:“阁下如今做什么事,也都不在我的管辖范围之内了。”
“若阁下不放心,即使用绳子将我捆上,或者取走我的性命,在下也没资格、也不会多言。”
陆辰无意中又重复了一遍刚刚说过的话。此时他早就灵力流失、经脉断裂,只能算是个废人罢了,能给面前的人带来什么威胁呢?
陆辰越想,越是觉得自己的无力和卑微。想来他岂不是一直如此。只是这种感觉在此刻轰的一下子爆发出来了而已。陆辰觉得自己像是处在一个巨大的裂谷或是深渊,没有尽头的向下坠落、坠落、坠落,身边越来越黑暗越来越冷,陆辰的恐惧和害怕日渐化作为没有一丝光亮的绝望…
见月的声音自深渊之上传来。
“如果我真要你的命,还救你干什么。一看你就是习武之人,怎能妄自菲薄。”
陆辰在凛冽的风中隐约听到那句话。一时间好像他坠落的速度减缓了。神不知鬼不觉的,陆辰又听到那个声音对他说“我叫见月”。陆辰的身体替他做出了行动,他也做出了回答:“…陆辰。”
猛然回神。
陆辰扶了扶额,拿起一旁断裂的绳索,端详许久,终于看向见月道:“…你是妖?”
“不过灵绳中的妖力有些微弱,反而是灵力更加充盈一些。”陆辰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分析着,但他知道见月在听,于是他又说:“或许修炼人的术系,对你更有帮助。”
见月苦笑。他看着自己手掌中汇聚出的一团小小透明光球。
陆辰怎么突然聊起了这个。
打趣一般的,见月回道:“阿辰所言极是。我自小经脉不全,不具备修习妖力的能力,妖力几乎没传承下来多少。只是恐怕想学什么也没有人来教导——”
话说一半,见月突然感到陆辰的目光在看他。见月有些惊鄂的转过头去。
陆辰的神色不像是在开玩笑,反而认真、严肃、冷静。
见月以为他只是随口一聊而已。陆辰的目光使他的大脑里像是轰的一声炸裂,见月突然有些茫然。
他断断续续不成句子的道:“难道阿辰的意思,是…”
陆辰像是看得到见月的心理一般接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