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只道是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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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别一何久,七度过中秋。去年东武今夕,明月不胜愁。岂意彭城山下,同泛清河古汴,船上载凉州。鼓吹助清赏,鸿雁起汀洲。坐中客,翠羽帔,紫绮裘。素娥无赖,西去曾不为人留。今夜清尊对客,明夜孤帆水驿,依旧照离忧。但恐同王粲,相对永登楼。——苏轼《水调歌头·徐州中秋》

午后的阳光穿过树梢,穿过打开的绿色木质边框的小窗,斜斜地照在欢快交织的毛线上。“燕燕,打完了这只袖子,我们就去你阿太家啊。”奶奶架着老花镜,尽管在对我说话,一双三角形的小眼睛依旧一刻不离手中的针线,奶奶毛衣打得极快,针脚是决计不能乱的。我暗下高兴奶奶没有责怪我把她的毛线团拆了绕,绕了拆,自是满心欢喜地答应了。阿太,在我的故里,称的是奶奶的母亲。

走过一条石板铺就的街道,在一排高低错落的乌瓦白墙里,在昏暗的小屋洞开的一扇小小的门前,在缭乱了老人平日梳理得整整齐齐的银发的风中,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站着兀自望着远方的,就是我的阿太。

我之所以如此欢喜去阿太家,最为重要的原因实是那每次进门都会从阿太枯瘦的手中接过来的一捧糖果。是那种用阳光一照便色彩斑斓的玻璃纸包着的龙珠糖,只要攥一颗在手心里就能令所有的小伙伴艳羡。偶尔还会得到一两颗小柑橘,天知道阿太的糖果在年幼的我看来是一捧多么幸福的存在啊!

一双小手抓不完的总会被我随性的散落在地上,奶奶看及此,每每玩笑着对我说:“阿太待你如此,也不奢求你什么,只要等你长大了,挣钱了,每天能有两元钱猪肉给她吃就是你阿太积福了。”我嘴里滚着龙珠流下一大串涎水趴在地上自顾自地数着我的“财宝”,口中只是“唔唔”地应着,心想等我长大了是要当科学家的,每个月是要挣几百块钱的,两块钱的猪肉还不是寻常的紧的事?等我长大了必是会对阿太好的。只是十几年前的我又怎会知道我应承的这个“等”,阿太从一开始就知道永是无法等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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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好几年后的一天,奶奶絮絮叨叨地回忆往事说着说着竟大哭起来。我问爷爷,奶奶怎么了?爷爷说,奶奶想妈妈了。阿太?是了,自我上小学以来就再没去阿太家,想是生死轮回任谁也无法逃过。如今只听得奶奶哭嚎着阿太如何在众兄妹中独独疼爱自己,自己又是如何因了某个心结终选择没去参加阿太锣鼓喧天的丧礼,又是如何在此后的无尽岁月中恼她怨她恨她念她想她对不起她直至最后想通一切释怀所有却是再无可报答……

终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然而奶奶此生唯一一次被我瞧见的那次大哭我始八九岁,终究是难以理解奶奶那对她母亲无法感念的遗憾。我以为也就像是平常离了妈妈的孩子那般想念母亲而已,甚是暗暗好笑奶奶一把年纪了竟也还是离不开妈妈吗?

一次饭桌上,父亲忆起他的外婆我的阿太,忍不住感叹在第四代的小孩子中阿太最疼的终究还是我。她一个老人家住一间房子能哪来的糖,哪来的果?自是旁人你给一颗他给一块。奶奶常对阿太说,人家给你你就吃嘛,留那么久是要坏的。而阿太却摇摇头:我要留给燕燕,燕燕爱吃。其时年幼的我还不知道,只算计着按理这糖我不可多吃,除了约好的一天三块,剩下无论多少回家都要上交爷爷的,那么我该吃多少偷在哪里吃爷爷才不会发现呢?却更不知那一捧糖果到我手之前总是先让奶奶挑拣了坏的,若非父亲提及我还一直不解,明明好几次背着奶奶拿到的糖却每回着家还是要被爷爷训责我不守约定。

这么多年过去了,阿太的容貌在我的脑海中早已模糊甚至不复存在,每每记起阿太对我的好,心里除了温暖难免留有未及感激的惋惜。然而那每天两元钱猪肉的承诺却从未远去,只是我所应非人罢了。却从没想到这一承诺落在了爷爷奶奶身上了让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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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就和奶奶生活在一起,无论是奶奶和爷爷住,还是和小叔叔住,还是和我父母住,一直带着我。这十几年来奶奶抓着我过马路时总让她腕上的玉镯始终硌得我生疼;奶奶总是不论我的喜好不顾我的反对拼命往我的碗里放菜直到那可怜的小碗承受不住才肯罢休;奶奶总会满大街呼喊玩疯了的我回家吃饭至我回到方休;这些从前对我来说的稀松小事常会让我气恼奶奶的不慈爱,然而纵使奶奶总将桀骜不驯的我的腿打得拖鞋印清晰可见,我依旧会趴在窗口遥望着奶奶从爷爷家再来的身影在巷子尽头的转角出现……

恐惧是在那天上高中的我放月假回家进了奶奶的房门之后加深的。我看到的是奶奶站在一方小板凳上,趴在窗边张望远方的背影,一如我的从前。那背影给我的感觉颇有种“北堂种萱草,花开不见还”的落寞和寂寥。那时我才真正意识到奶奶已是再无法抓着我的手健步如飞,再无法坐着小巴士来回奔走在爷爷和我之间,虽然退休了的爷爷与奶奶再不用分居两地,但奶奶也实是再无力颠簸。奶奶总说会等我长大,会等我挣钱,等我给她买足够吃一天的猪肉,等我有一个自己的家,等我幸福。可是奶奶还能再在窗前等我多久?十年又十年,早已银白了奶奶曾引以为豪的黑发,早已深刻了奶奶脸上纵横的沟壑。我的求学,注定了空间的变迁;我的成长,注定了时间的推移;我奔跑的前面,注定了是奶奶生命的终点,我终是无力挽留无可抗拒时空的衰老,无论我再怎么抵触再怎么避而不谈再怎么不愿承认,终会在未来的某天呈现。

高考前的那个中秋夜,姑姑邀奶奶到她家赏月,奶奶兴奋地把姑姑淘汰给她的几件衣服换了又换,对着恨不得把眼睛贴到电视屏幕上的我说,燕燕,去吧?去你姑家吃月饼?我不忍拂了老人的好意,但又实在觉得两家相距不远,常常能与姑姑见面,确实没有多跑一趟的必要。但最后,因了奶奶那颇为感伤的一句话,我还是坐在了奶奶的身边,帮着姑姑给长辈们沏茶。举头是明月静好,低头是茶枪浮沉。远处是冉冉飞升的孔明灯携漫天希冀,近处是祭月拜神的红烛伴袅袅青烟。我想跟奶奶说快看那月亮大如银盘桂树清晰可见,却在回首的一瞬间看到奶奶手里拿着咸米糕低头找寻着从牙缝漏在衣上的碎屑,捡拾着放进嘴里。

奶奶说,和我去吧,不知道明年还能不能一起过了呢……

我静静地望着皓大的圆月。我见过了十多个这样的月亮,奶奶呢?也不过是六十多个吧。当放空自我置身天地浩渺时,人总很容易的,想到死亡。我总在奶奶说她老了时,嗔怪说,怎么会!奶奶你要活到两百多岁呢!奶奶笑了,那不成人精了?可是事实呢?

后来呢?未来呢?

我原以为陪奶奶看看电视不过寻常,我原以为陪奶奶吃吃饭不过寻常,我原以为静静地看奶奶打毛衣不过寻常,我原以为和奶奶唠唠学校的事不过寻常,我原以为给奶奶挠挠后背痒处不过寻常,我原以为我在奶奶缝补衣裳时替她穿针引线不过寻常,因此我原总以为做这些事的时间还不如用来学习能让奶奶所期望的来的更早些,却不知道奶奶有多少次对着我紧闭的房门呆立良久。直到看到奶奶向姑姑诉说我年年陪爷爷奶奶看春晚时奶奶难自抑的高兴神情,我才知道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里包含了词人怎样的深情与遗恨。

十余年过去了,当年与阿太家只相隔一条街的小房子早已变卖,二楼的木窗棂也没有了,那些闪闪亮的玻璃纸不知哪里去了,而龙珠糖我也再没吃到过。

终究是回不去的曾经,等不及的再见。

好在,我还有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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