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阂·标签
柯晓东现在纯乎是一个他人眼中的完美男人了。他在家不违逆父母,在外努力顺应他人的要求,从不与人吵嘴,只是默默耕耘着自己的人生。但无人知晓这只不过是一场戏,一场为努力博取他人喝彩抛却自我、顺应他人的戏。
因为他再也不敢试着冲撞这人与人之间厚厚的隔阂,再也不愿发疯般撕去他人贴上来的标签。他的心已然麻木,那些痛如同蚁蝎噬咬着他满是创痕的心。他学会了摸着隔阂而走,学会了顺应身上的标签。是别人塑造了他,亦是他们毁掉了他。
第一节
已经十一月了,冷空气的先足已踏入江南,细胳膊细腿的景观树都一夜失色,瘦骨嶙峋地立在寒风中。似乎冷风先生行惯了北方的通衢大道,但对江南小巷的逼仄、蜿蜒却也毫不介意,成功地将触手深入各个旮旯角落。
早上一打开屋门,柯晓东便与冷风撞个满怀,虽然裹着冬衣,他还是能感觉到风从袖口、领口猛烈地灌入,他连忙下意识地提一提拉链,将手揣入冰冷的口袋。“晓东,带上鸡蛋。”身后传来妈妈的喊声。柯母穿着宽大的睡衣,攥着两枚鸡蛋冲了出来。晓东伸出冰冷的手接过鸡蛋,又迅速揣入兜中。柯母心疼地拍拍他瘦削的肩膀说道:“这孩子……”接着又朝那远去的身影喊道:“好好学啊!”
柯晓东加快了步子,想要尽快逃离母亲的呼喊。真是的,都快上初中了,还把他当小孩子看。
他瑟缩地身子从青石板铺成的窄路上走着,时不时还要低头避让低垂的电线。在快要出村的石板路上,他碰上了阿茜,虽然母亲多次警告他不要和吸毒犯的女儿走在一起,他还是忍不住冲过去与阿茜打招呼,因为这是他在村里唯一真正的朋友。
“阿茜!”晓东喊道。女孩转过头来,白净没有血丝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他注意到阿茜的右额上多了一条月牙形的伤疤,忍不住问:“阿茜,怎么回事?”
女孩摆摆手说:“没事,不过是昨天早上赶得太匆忙了,在湿滑的石板上摔了一跤。你瞧,现在已经不出血了。”
晓东低头看看女孩的鞋,依旧是那双老旧的帆布鞋,起了毛,鞋缘已渐趋光滑,难怪在附有青苔的石板上会打滑。他从口袋里掏出两个鸡蛋递给阿茜:“给,暖暖手。”
她低垂着眼,小心地把鸡蛋裹紧稚嫩却起茧的手中。这时早起晨练的蔡大妈从旁边经过,她饱经风霜的脸颊依旧未能掩盖她内心的尴尬。晓东热情地向她打了招呼,与阿茜一起走去学校。
下午放学,晓东没能和阿茜一起回家,她还要去图书馆查资料。他踩着早上的足迹一步一步走回家,在快要接近家门时,他听到村妇大声地议论。
“哟,白秀梅家的儿子可不得了!听说他前几天又得了区奥数赛金奖。”隔壁的赵姨嚷道。
“是啊,那柯晓东读书是好,看来我们这小村也出了个人才。”崔姨附和道。
“但依我看,柯晓东有点傻?”蔡大妈故作神秘地说道。
“怎么?”所有村妇顺势将目光聚向她。
蔡大妈满脸荣光地说道:“猜我看到啥?柯晓东长跟吸毒犯的女儿走在一起,还拿鸡蛋送她,可不傻吗?”
“咦……”
柯晓东沉着脸走过去,身后议论又一次响起。他猛地将自己关进屋子,阻断那些流言蜚语污染耳畔。妈妈竟然不在家!很难想到她竟然放下自己钟爱的电视剧出门了。他忽地摔在沙发上用靠垫裹住自己的脸。他也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发现自己越来越讨厌深处的这座小村,他觉得这就是一处阴暗的角落,挤满各种邪恶与低俗。他讨厌成为村妇的谈资,他讨厌别人为自己贴上标签,告诉自己要怎么走,他要撞开这些禁锢他的墙,他甚至渴望永远逃离这一片黑暗。幸好在过半个学期他们就要搬去市里的房子了,他将去读市里最好的初中。但他心中还有唯一的不舍——阿茜。
快五点了,妈妈还没回来,晓东决定出去溜一圈,顺便借阿茜的读书笔记来看一下。他顺着村子尽头的矮墙走着,在最底端他到达了阿茜家。
阿茜的父亲是一个吸毒犯正在狱中服刑,也许是吸毒带来的耻辱对这座小村来说太深刻了,村民都难以接受阿茜一家,就算她们已经低调地躲进了最偏僻的角落。阿茜的妈妈身体一直不好,只能靠做点针线活贴补家用,所以阿茜家一直不富裕。
当他越走越近,一声声刺耳的叫骂冲击着他的耳膜。“吕丽萍,我告诉你,以后不准你女儿接近我儿子……你知道这给我们家带来多大的羞辱吗,啊?”是母亲的声音,柯晓东感觉一颗重磅炸弹在自己头顶炸开,他紧紧捂住耳朵,发疯般跑回家。自己为什么要出来?为什么?
这以后他再也没遇到阿茜,仿佛她已离开了这儿。他对母亲也生出一些冷漠。他更讨厌这污浊的世界,是它残忍地在他与母亲间竖起了隔阂。
第二节
柯晓东终于如父母所愿考入市一中,由于三年前搬入的新家离高中并不远,这次他们没有再搬。
开学第一天,母亲就强迫自己塞入一套崭新的名牌衣服中,说实话,晓东顶不喜欢名牌带给他的约束,还不如便装来的轻快舒适。果然开学第一天他就被同学贴上了土豪的标签,他恨不得把衣服扒下来撕了,但这只会使自己看起来更土豪。他决定不去理这些庸俗的人,假装埋头看书。高冷、了不起……这样的标签纷至沓来。他懒得去撕毁它们,他绝望地看着一层层的隔阂生起却无可奈何。人们就是喜欢将人分为三六九等,在人之间竖起隔阂,以为这样就会使自己受到保护。
在多天的独来独往之后,他认识了阿瑟。阿瑟是一个同样被同学隔离开的人,她是女生,却剪着齐耳的短发,且有着男孩的脾性,自然既得不到女生的接纳,也受不到男孩的热捧。阿瑟,其实姓沈,由于早年沉迷港剧,听惯了Sir、Sir的,便自取外号“阿瑟”。
晓东喜欢她的率性与直接,所以第一次相识就互称兄弟,后来他们干脆将位子拖到一起,做了同桌。然而快乐总是短暂的,第一次期中考,晓东考得奇差,被妈妈反复叮嘱照顾他的班主任心急如焚,三番五次请他谈话,并将原因归结为他与阿瑟男女同学关系不正当而影响学习,他与阿瑟就这样被分开了。分明是杞人忧天,他们仅是兄弟而已,大概高中老师都有些神经过敏。
放学后,晓东痛苦地将刷题刷到发痛的脑袋埋进臂弯,他害怕,害怕自己前途的迷茫,害怕再被老师叫去问话,害怕妈妈回家问他到底理解了没,他害怕。良久,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他抬头看,是阿瑟,她还没走。
“阿柯,是不是心里不爽,走,我带你去个地方。”他默默地跟着她,不知不觉走出学校,走得越来越远,终于他们在一栋老旧的建筑前驻足。
“喏,跟我来。”阿瑟熟练地卸下建筑的铁丝网窗,双手撑住窗台,一翻身进入屋内,晓东也跟了进去。这应该是一座废弃的公司,地上散落着一些财务单,墙边还堆着几把老旧的木椅,可见主人走得多么匆忙。他们来到二楼,阿瑟打开玻璃窗,翻到天台上,他也翻到天台。这儿并没比里面好多少,随意的丢着废弃的烟头与啤酒瓶,还有各式各样的生活垃圾。他掩着鼻来到天台的边缘,阿瑟看起来却毫不介意。
“这儿是我爸曾经供职的企业,后来老板负债跑了,公司也就倒闭废弃了,再然后爸爸失业了,而且工作也不好找,家里渐渐少了温馨,他们只知道吵,我为了找寻安宁,就到了这儿。相比之下,这里似乎更像我的家。”
柯晓东没有吭声,他不知道阿瑟有如此伤心的过去,他不知所措了。阿瑟弯腰拾起一根烟头,剥开,倒出其中的烟草,投入嘴中咀嚼。
“但不知为何?每次我来到这里总能感到一种释然,就仿佛归隐了一般,我不必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不必为他人贴上来的标签抓狂,不用忍受着痛苦用力冲破隔阂,在这儿我才是一个真正自由的人。”
难得听阿瑟这么动情地讲则么多话,晓东长长地出了口气,他更坚信阿瑟是这世上唯一与自己没有隔阂的人。此时夕阳正悬在他们正前面的远方,阿瑟将头靠在他的肩上,眯着眼看那恋世的阳光。
从这天起凡遇到不顺,晓东总会和阿瑟一起或单独前往这个秘密据点,倾诉宣泄,虽说阿瑟每每会将头矫情地靠在他肩上,但他并不在意,毕竟仅是兄弟而已。
眨眼一年过去了,同样是这一天,他们为了庆祝相遇一周年决定放学后在天台开二人Party。阿瑟先去超市买零食与饮料,所以晓东先到了,他在天台上伸个懒腰,望着楼下星罗棋布的街道,渴望抓住阿瑟的身影。
忽然他的目光一颤,在第二条街道的尽头一个穿市一中校服的女生被地痞围住,他本可以不采取行动,但那个女生他永远不会忘记,是阿茜,一定是她。
他发疯般冲下楼,撞上了阿瑟,零食撒了一地,他停也没停,继续向外冲去。“阿柯!”
他随地拾起一根长木棍,高叫着“阿茜”冲入人堆,一顿乱敲。开始地痞们着实吓了一跳,等他们看清形势后,掏出随身的钢管围殴晓东,他感觉自己的胃被打掉了,接着是肺,再接着什么东西从他嘴里流出……
“警察,快来!对,就在前面。”不知从哪传来喊声。地痞一发慌扔下半死的晓东飞奔而去。
“阿柯,没事了。”阿瑟边帮他擦去血迹,边拨打112。
“阿茜,阿茜……”
再次醒来已是在医院,晓东挣扎着从病床上爬起来。妈妈与爸爸都在,还有一位陌生的阿姨。“你醒了。小同学真是谢谢你,救了我家玥倩,谢谢。”那位阿姨鞠躬道。
“不是阿茜吗?”晓东喃喃道。
再次见到女孩,他才真正相信她不是阿茜,阿茜比她更白,更瘦。这时他才记起阿瑟。他问母亲,母亲说沈同学一直陪了你两天,但你嘴巴里一直喊着阿茜阿茜的,后来她哭着跑掉了。“真是,还这么矫情。”
再次回到学校,他迫不及待地去找阿瑟,但她只是对他冷眼一瞥,避开了。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只是感觉他们之间也被永远地隔开,他想要撞破这层隔阂,却只收获绝望。那个曾今以为永远与自己生活在一个世界的阿瑟,也隔开了自己,他还有什么?只不过是被厚墙关起来的一只牲畜罢了。
他痛苦地将自己关进房间,每天只是喝酒昏睡。世界这么大,但他活动的空间就那么小,还不如在这间屋子里浑浑噩噩。
就这样他迷茫昏睡着,门外是母亲的哭喊与父亲沉重的叹息,他们每一声绝望的生息,都敲击着他结满疮痂的内心,他麻木了,但麻木之后只有更麻木,痛心之后只有更痛心。他终于顿悟:这世界从没有两个人是真正亲密无间的,所有人都被厚厚的隔阂包被,却还嫌不够。只有顺应他人,摸着他人的隔阂走,顺应他人贴上来的标签生活,才能真正不伤害他人。
“呼”门被打开了,他将枯坐在门边流泪的母亲拥入怀中,在她的耳畔说道:“妈,我会好好做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