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的时候我开始上七年级,在离家二十公里外的一所中学住校。学校校名为常乐中学,坐落在一个离市区不远的镇上。我还记得校园里那些葱茏的黄葛树,以及爬满教学楼山墙的藤蔓植物。那时候我的身体开始迅速拔高,超过班上大多数男生和女生,所以总是坐在教室的后面几排。我周围都是一些身材健壮、言语粗俗的同龄男孩。在课间,他们围拢在一起扳手腕,或者在教室后面把一个空塑料瓶踢来踢去,又或者结伴去厕所里面躲着抽烟。到了上课的时候,如果没有找到乐子,他们就趴在课桌上睡觉。我对他们倒没有感到恐惧。当他们在课堂上制造动静打断老师讲课的时候,我对他们的行为十分反感。当他们课间在教室里打闹的时候,我也生怕他们误伤了我。但是当他们挨了班主任板子的时候,我又可怜他们。我很少和人交谈,大多数时候都埋头阅读一些课外读物。我也不太喜欢参加各种球类运动。我们每周上两节体育课。我最怕体育课上老师突然宣布要体能测试。我的一百米跑成绩总是垫底,并且我总觉得自己跑步的姿势很难看。尤其是许多人围在跑道两边时,百米测试就成了一场羞辱,我似乎能隐约听到几个女同学的轻声讥诮。上体育课逐渐成了我最恐惧的事。到了那天,我的那些同学一早就会满怀期待地相互提醒:今天有体育课哦。对他们来说,体育课是最有趣不过的。而我从起床的时候就开始觉得浑身难受,总是希望自己有一点感冒的症状,然后被某一个同学发现,当他大声宣布:顾同学生病了!我就会瞬间觉得获得了解放。这种情况好像确实发生过一次。但大多数时候,当我内心焦灼地趴在桌子上时,从来没有哪一个同学注意到我。
我对历史、地理、生物尤其感兴趣,不喜欢数学和政治。学历史的时候,当老师讲到人类尚未出现的那一段历史,我觉得实在不可思议。想到地球上只有不会语言的恐龙在活动,感觉那真是一个极度孤独又可怖的世界。关于宇宙有没有边界的问题,也一度让我十分头疼。我能够理解数字是无限的,但却没办法理解无限大的空间是什么概念。每当我试着想象无限空间之外还有无限空间,就有小时候做噩梦的感觉。无限大,多么令人恐惧的概念。
教我们数学的是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身形瘦削,头发带着点卷曲,脖子前倾,戴着一副金属框架眼镜,声音十分轻柔。我童年的时候患过一段时间的中耳炎,右耳听力受到了影响,加上又坐在后排,实在很难听清他讲课的内容。他也是唯一一个我不惧怕的老师。于是我放弃了数学。大概是为了激励我学好数学,第二学期班主任指定让我担任数学课代表。起初,我很认真的履行职责,每天收发作业,往返于教室和数学组办公室之间。但我实在很不喜欢这份工作,因为每天都要去向那些不爱学习的同学讨要作业。我是一贯不爱与人打交道的。那些时常不做作业的人,多问他们要几次作业就会露出一副不耐烦的神情来。后来我就不再一个一个的讨要作业了。我收上来的作业本越来越少,但是数学老师也从来不过问。最后我自己也懒得做,就长期不收作业了。偶尔为了应付学校的检查,他才在下课的时候提醒我把作业收上来。我以为他迟早会要求班主任换一个课代表。可能我的失职恰好迎合了他的懒惰,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将近一年时间。每次数学考试,我的分数都会创新低。而整个班级的状况也是越来越差。只有那几个一心想要学好的学生,每天自己把作业送到数学老师的办公桌上让他批改。
八年级上学期的时候,有一天在数学课上,我正在读一本从校外书摊上租来的小说,嘴里还衔着一个笔盖子。因为小说里的情节太有趣,我抖起了腿,还把笔盖子当成哨子吹起来。那个笔盖子一头有个小孔,没想到还真发出了一点类似哨子的声音。突然,一截粉笔头飞到我的头上,冲击了我的头皮,然后落到摊开的书本上。接着我就听到教室里发出一阵哄笑。当我抬起头,看到数学老师挺拔的鼻尖变成了粉红色,正用他那软绵绵的声音训斥我。我才意识到自己弄出了很大的声响,老师大概认为我是在故意挑衅他。虽然没有听清他在抱怨些什么,但是从他的肢体语言我明白他是让我离开教室。于是我把那本小说塞到了课桌里面,拿上数学课本站到了教室门口。
那天晚上的第一节自习课,当我正埋头做作业的时候,班主任走到我的课桌前,用手指在桌子上点了两下,轻声对我说:“你跟我出来一下。”我一路跟在他身后,上了楼,停在他的办公室外面、走廊的尽头。我们面对面站着。我低着头,整个人都被恐惧占据了,腿止不住发抖。他命令我伸出手。我伸出左手,掌心向上悬停在他面前。他从西服里面拿出一块戒尺,对着我的掌心用力拍下去。第一下,“啪”,一声脆响,掌心一阵热辣。第二下,当竹片接触到手掌,又是一阵针刺般的疼痛,我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但我还是忍住了。第三下还没下来的时候,我真想把手缩回来,但没来得及。我还从来没受过这份痛,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手放下去。”他完成了对我的惩戒,然后带我走进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坐着好几位老师。他坐到椅子上,我低着头站在他的办公桌旁边。班主任教物理,桌子上堆着几摞作业本,还有一叠下午随堂考试的物理试卷。在他办公桌对面的座位上,坐着一个穿校服的女学生,正低着头改卷子。
“数学从来都不及格,你有什么资格上课不听讲?”班主任说着类似的话。“说说你是为什么不想学?”
在他面前,我一贯嗫嗫嚅嚅,没有办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最后干脆紧紧地闭上嘴。对面的女生批改完一面卷子,翻到另外一面,然后抬头看了我一眼。我的目光在桌面上跳来跳去,在她抬头的瞬间与她短暂交汇,又迅速移开。就在那一瞬间,我今后整个人生都被决定了。我眼里出现的是一个有着惊人美貌的女孩。她只是静静坐在那里,就具有一种无声的完美。我几乎就忘记了疼痛,那一瞬间的骇然就像发现一个闪耀着光芒的天使。但一想到在这天使面前露出这般可怜相,我又顿时感到无地自容,脸上一阵燥热,眼里又蓄积了更多泪水。
班主任从抽屉中翻出上个学期期末的成绩表,用钢笔在我的那一排分数下面划出一条红线,又在我的数学分数那里点了几个红点。他指出如果我能把数学提升到和其他几门课同样的水平,排名就可以大幅提升。“为什么不想学?嗯?”我继续沉默。
这时候从外面走进来一位男老师,手里握着一个敞开的冒着热气的玻璃茶杯。他走到女学生旁边,低声和她交谈。
班主任从一堆物理试卷里翻出我的那一张。我考了一个不错的分数。他语气和缓了一些,说了几句鼓励我的话。
那位刚进来的男老师看了看我,发现我眼里还噙着泪,带着笑问班主任:“怎么还哭了呢?”
之后他们交谈起我的情况,就像我并不存在一样。
过了一会儿,女学生改完了试卷,低声对那位老师说:“老师,改完了。”
在得到老师的首肯之后,她站起来,准备离开办公室。
当她走到门边的时候,一位女老师问她:“ 尹卓然,你妈妈这次跟我们一起去旅游吗?”
我之前时常听到这个名字。她是学校副校长的女儿,也是学校里知名度最高的天才学生之一。在每学期末的名次表上,她不是排第一就排第二。每学期的开学典礼,上台领奖的学生当中也会有她。我曾听到许多关于她的传闻:她从小就十分优秀,她原本应该在市区的一所更好的学校上学,她的父母对她管教很严格。
从此以后,我时常注意到她。每天上午第二节课后,是集体课间操时间。我总是在拥挤的人群中发现她的身影。她的教室在楼上,只要在楼梯拐角处稍微等上一会儿,她就会出现。我走在她后面,隔着黑压压的人头看着她可爱的后脑勺、漂亮的侧脸。尽管我们两个班级的纵队中间隔了三个队列,我还是能在人群中识别出她的方位。偶尔一次,我等到最后几个人从楼梯下来也没有发现她的身影,正准备放弃的时候,伴随着一阵心脏的剧烈跳动,她又顺着楼梯冲了下来。我立即假装漫不经心地往下走。她很快的与我擦身而过,扎在脑后的长发晃动着像加速的钟摆。她走路的时候脊背总是挺得笔直,脚步轻盈,两只纤细的手臂略微向外伸展摆动,仿佛随时准备挣脱尘世的束缚飞向天际。当阳光照耀着她漂亮的脖颈,白皙的皮肤会闪烁柔和的光泽。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小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