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就像K线,大阳必大阴,不过谁也不知道,哪个波段藏着真正的峰谷。”
“北宋最后的五十年” 之一:《李清照:一个再婚女子的乐苦人生》
“北宋最后的五十年“ 之二:《王安石变法:一场被诟病的国家行为的财政变革》
“北宋最后的五十年” 之三:《司马光的向日葵花:一段忍隐十五年的反击》
01
北宋元丰八年,神宗崩,年仅十岁的哲宗承继大统,随即,改元元祐。
对宋帝国来讲,元祐元年这一年,充满了太多难以抹去的历史印迹,或者我们扯下遮羞布,难听点说,这一年,几乎处处落满了无法愈合的创伤和腐肉。就在这样的先君故去、新君偶位的交替中,诸多事情交缠在一起,在随处触发的历史片段中持续发酵,让彼年不可逆转地成为分水岭,拉扯着北宋王朝从盛世歌朝一路刹不住车地跌落至乱世离尘。
这一年,太皇太后高氏垂帘听政,六十八岁的司马光拜相。借着“以母改子”的理由,司马光上台后,立即全面废除了神宗时期由王安石主导的,陆陆续续坚持了十几年的新法。至此,北宋王朝最后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垂死挣扎彻底失败了,在此后近半个世纪的时间里,由“元祐更化”引发的新旧党争愈演愈烈,朝堂之上深陷于永远无法调和的无谓争吵之中,直到女真人毫不留情地攻破汴京,俘获徽钦二宗耻辱北狩。
也是在这一年,四月,六十六岁的王安石在江宁,也就是今天的南京城病逝,九月,司马光追随而来,在相位的任上故去。这两位不同政见者就像事先约定好了似的,一个悲怆不甘,一个绸缪已久,在尘世间打完嘴仗后,各自留下火种,携手仙归,他们撒手身后的一地鸡毛,让后世群臣忙忙叨叨收拾了近半个世纪,直至帝国轰塌,都没有收拾个干干净净。
02
仁宗天圣二年,司马光七岁,这一年,著名的励志小故事“司马光砸缸”走进历史,后人对此多有戏谑,甚至有人故意将此念成“司马缸砸光“。
在元代脱脱和阿鲁图撰写的《宋史》中,关于这件事,是这么描述的:“……群儿戏于庭,一儿登瓮,足跌没水中,众皆弃去,光持石击瓮破之,水迸,儿得活。”史家认为,砸缸一事,展现了少年司马光“凛然如成人“的个性,所以这一举动,基本奠定了司马光在中国传统教义里一辈子的历史美誉。
《宋史》中,《司马光传》长达6843字(包括后人添加的标点符号),而且极尽正面评价,比如“光孝友忠信,恭俭正直,居处有法,动作有礼“等等;《王安石传》虽然也有5534字,但相比较而言,文字中充满了贬抑、鞭笞和尖刻之意,关于王安石的个性与处事,传记中如是写道:“ 安石议论高奇,能以辩博济其说,果于自用,……性强忮,遇事无可否,自信所见,执意不回。……罢黜中外老成人几尽,多用门下儇慧少年。”可以看出,”果于自用“、”强忮“、”儇慧少年“均带有贬义,文字除了讽刺王安石刚愎自用,也指责其所用之人轻薄耍慧。
翻遍史籍,传统史家对王安石的嘲贬也是多于颂赞,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王安石都与大收生辰纲的蔡京一样,同位奸臣之列。
历史那样发生,史家这样记录,无奈身后事也只能由他人评说。
王安石病逝四十八年后,宋高宗赵构南逃临安,做了缩头乌龟,为了不让懦弱无能的皇权中心背负上徽钦二宗亡国北狩的黑锅,绍兴四年,赵构听从了赵鼎等人的建议,命令史官修史,他们先是把官方以神宗年号命名的“熙宁变法“改为”王安石变法“,把他爷爷神宗撇在了是非之外;然后一股脑儿地把责任全部推给王安石,痛斥由王安石个人主导的新政动摇了大宋的根基,是城破、国亡和二宗蒙难的罪魁祸首。这对王安石来说,虽然没有鞭尸,但也形同鞭尸,《宋史》中记载:“高宗用赵鼎、吕聪问言,停宗庙配享,削其王封。”
而元祐党争的另一位当事人司马光,由此坐进庙堂,享尊崇叩拜。
03
神宗熙宁元年,河朔一带天旱欠收,国库不充裕,主管礼祀的官员奏请神宗皇帝,希望在南郊祭祀时减少黄金绢帛的赏赐。
神宗登基未久,于是召见王安石、司马光等人讨论此事,司马光说:“救灾节用,宜自贵近始,可听也。”,司马光顺着传统纲常的要求,告诉皇帝,既然是救灾节用,皇上当然可以带头这么做。可王安石一向与众不同,他说:“衮辞堂馔,时以为衮自知不能,当辞位不当辞禄。且国用不足,非当世急务,所以不足者,以未得善理财者故也。”王安石不太看得起司马光的抠抠搜搜,他认为国用不足仅仅靠节省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最根本的方法,是要找到行之有效的理财手段。
好了,一个说节流,一个论开源。
司马光是站在成本中心的角度上就事论事,而王安石跳出常规思维,直截了当地说:我们要成为利润中心!
在农耕社会,大多数时候都看天吃饭,老天施舍的资源有限,可以被人随意支配的资源就更少。那时,人们的脑子里也没有那么多复杂的经济学概念,因而自然也就没有对商业行为的重视。而且,按照社会地位来看,士农工商按顺序排下来,士大夫也绝对不会看得起排在最末位,甚至连饥民狗盗都不如的商人。所以,司马光非常不屑于理财一说,他说:“善理财者,不过头会箕敛尔。”在司马大人的眼里,王安石说的理财无非就是增加赋税,别无新意。
王安石知道司马光没有听明白,所以只能给他普及基本常识,他摇摇头,告诉司马光:“不然,善理财者,不加赋而国用足。”其实应该感谢司马光的不屑,王安石正好借此正式提出了未来由他主导的变法的根本目的---不加赋而国用足。在王安石的想法里,国库充盈不是只有增加赋税这一种方法,合理分配资源和利用资源,也能确保收支有度,入出平衡。
作为学之集大成者,司马光自然还有他的说辞,他反驳王安石:“天下安有此理?天地所生财货百物,不在民,则在官,彼设法夺民,其害乃甚于加赋。此盖桑羊欺武帝之言,太史公书之以见其不明耳。”站在农耕社会的角度上看,司马大人没有说错,他理直气壮地质问王安石:你还在这儿信口雌黄,我的老祖宗太史公司马迁都说了,这种桑弘羊欺骗汉武帝的说辞绝不可信,大家想想,天下的财货百物就那么多,不在老百姓手中,就在官家国库里,你所谓的理财,无非就是变着法儿地欺夺老百姓的财富,只能比增加赋税更可恶,且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关于这段争论,《神宗实录》、《宋史》和《续资治通鉴》中都有记载,而《宋史》和《续资治通鉴》又都引自《神宗实录》。不过很可惜的是,关于争论的结果,所有的史籍都只写到了司马光的“天地所生财货百物,不在民,则在官”就戛然而止了,至于王安石后来怎么应答,司马光还说了些什么,正规史料均没有更详细的记载。那么重要的一次历史辩论,就这样在虎头蛇尾中仅仅以“争议不已”四个字,草草潦潦收了笔,从此,后世便陷入到了胡乱的猜想中。
时间往后再推八百多年,另一场失败的变革---戊戌变法的主角之一梁启超,走进了历史的舞台,作为又一位因为力主变革,并身体力行,而名留青史的改革先锋,梁启超经过反复考证后,写成了梁版的《王安石传》。在书中,梁启超指出,历史苛待了王安石,甚至污名化了他。
其实,关于王安石是忠是奸,历史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争论,只不过到了梁启超这儿,他又找到了更多能够证明王安石被污名化的依据。那是什么?梁启超认为,是最能如实还原熙宁年间变革场景的《神宗实录》,因为《神宗实录》竟然反反复复被前后修改过三次。而在最后一次修订完成后,王安石所著并用于记录变法得失的《熙宁日录》和第二次官方修订的《神宗实录》朱墨本就被彻底销毁了。
销毁第二次修订的朱墨本还可以理解,以新换旧,文件覆盖嘛,但同时还销毁了王安石自己写得类似私人日记的《熙宁日录》,这就颇让人心生疑窦。
可是,历史无法推倒重来,况且原始文件还被彻底格式化了,连个备份都没有留下。
04
熙宁二年,王安石拜副相,变法拉开帷幕。
此时的司马光,显然并未因为那场争论,从神宗皇帝那儿得到比王安石更多的器重,在彼长此消的对立中,司马大人于是开始了领导一群杠精与新法死磕到底的心路历程。
其实,王安石所说的“不加赋而国用足”,并非司马光解释的“设法夺民”,他们两个人,在那个时点,各自基于不同的目的,一个隐藏了实际目标,一个转移了矛盾主体。
说点人都能听得懂的话,那就是,王安石知道农耕社会的资源有限,但资源却在不断的土地兼并过程中,集中到了官僚和豪强地主的腰包里,王安石不是要“设法夺民”,而是要“设法夺官僚豪强”;而司马光很清楚王安石的真正目的,但他又不能明着去为实际的资源占有者反对新法,所以他将老百姓作为靶子推到了前线,皇家的社稷苍生都是建立在百姓的幸福与否之上的,所以,夺民之害这个罪名,王安石及其新法是无论如何担待不起的。
不过,当时的神宗皇帝充满了尧舜的志向和汉武唐宗的决心,最重要的是,他必须解决“百年之积,惟存空簿”的现状,所以,他给了王安石一个足够宽广的舞台。
在这种情况下,司马光只剩下死谏这一条路。可变法刚刚起了个头,皇帝还没见着兔子,怎么可能会撒鹰,结果必然是越劝越不听劝。
皇帝不听劝,只能逼安石。熙宁三年,司马光给王安石连写了三封信,王安石也回了信,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与介甫书》和《答司马谏议书》。
司马光在信中反复引经据典,欲用圣贤之言说服王安石改变初衷,他写道:“孔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樊湏请学稼,孔子犹鄙之,以为不如礼义信,况讲商贾之本利乎?使彼诚君子邪,则固不能言利;彼诚小人邪,则惟民是虐,以饫上之欲,又可从乎?”司马光想证明的是,介甫兄,你看看,孔圣人都说了,小人才争利,你要变革,何至于行末流商贾之事,作为士大夫,还得多讲礼义信,多讲以德服人。
司马光为了不把话说得太难听,一边捧杀,一边棒杀,他总结王安石的问题结症在于:“介甫固大贤,其失在于用心太过,自信太厚而已。”站在道德的高度,以圣贤弹压王安石,对手必然会反弹,所以即使批评,司马光也先恭维,他说,介甫兄您当然是大贤之人,您的初心也很好,但您错就错在太过用心,也太过自信和执拗了。
洋洋洒洒三封信,司马光一共写了4808个字,本以为借着圣人的威严多多少少能让王安石有所触动和收敛,但实际上作用有限,终了,王安石还是磐石一块。
王安石的回信只有区区418个字,虽然惜字如金,但绝非敷衍了事。如是:
……昨日蒙教,窃以为与君实游处相好之日久,而议事每不合,所操之术多异故也。虽欲强聒,终必不蒙见察,故略上报,不复一一自辨。……
……今君实所以见教者,以为侵官、生事、征利、拒谏,以致天下怨谤也。某则以谓受命于人主,议法度而修之于朝廷,以授之于有司,不为侵官;举先王之政,以兴利除弊,不为生事;为天下理财,不为征利;辟邪说,难壬人,不为拒谏。至于怨诽之多,则固前知其如此也。
人习于苟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国事,同俗自媚于众为善。上乃欲变此,而某不量敌之众寡,欲出力助上以抗之,则众何为而不汹汹然?……如君实责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为,以膏泽斯民,则某知罪矣。如曰今日当一切不事事,守前所为而已,则非某之所敢知。……
作为苦修之人,王安石保持了士大夫恭谦有礼的姿态,也没有拐弯抹角,他直接指出:承蒙受教,但我还是不能接受君实兄您的意见,我与君实兄私交甚好,我们存在分歧主要还是因为政见不合,以及方法论有差异。君实兄对我的训导,主要集中在了侵官、生事、征利和拒谏四个方面。我认为我受命于皇帝,用贤君之政策,为天下理财,驳斥杠精,都是在为国谋利,我也预判到必会因为利益得失而招致怨诽。君实兄如果因为我在位已久,未能有大的政绩造福于百姓,且报答于圣恩,那我知罪;但如果只是要求我什么都不做,墨守陈规罢了,那我是万万做不到的。
王安石说的很清楚了,到头来,司马光只能拍拍鼻子上的灰。
05
熙宁四年,司马光退居洛阳,绝口不再提政事。也是从这一年开始,司马大人专心于《资治通鉴》的编撰,前后十五年,终成史学大家。
客居洛阳期间,司马光作《客中初夏》:
四月清和雨乍晴,南山当户转分明。
更无柳絮因风起,惟有葵花向日倾。
是啊,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算了,眼不见心不烦,只要太阳还在那儿,我这棵向日葵就朝着太阳开放。
文人们都有一颗自我治愈的心。
熙宁九年,王安石二次罢相,退居江宁,居钟山。腊月,写下《梅花》: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南京的冬天那时比现在要冷,白色的腊梅在寒冬于墙角处独自开放,远远的我们就知道那不是雪,因为它与众不同,静静地散发着高雅清淡的香气。
一个喻向日葵花,一个比暗香寒梅,如果仅仅以文结友,王介甫和司马君实何至于会闹得形同火水,陌路一生。
06
司马光用尽十五年的时间,写史寻根,本想以史为鉴,由史解惑,但历史这件事情,从来就没有过完全一样的题目和答案。
十五年沉默后的爆发,司马光终究还是砸了王安石变法的缸,本以为就此救了泡在缸里的奄奄一息的大宋王朝,但估计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他那一砸,却完全捅开了原本藏在北宋文化盛世这张光鲜靓丽的面子底下的,混乱不堪而又藏污纳垢的里子。
王安石坚守十七年,变法,司马光忍隐十五年,废法。
这两位一生的不同政见者倔起来,不分上下,着实不愧为一个是拗相公,一个是司马牛。
可任何人都只是历史浪潮里的参与者,历史就像K线,大阳必大阴,不过谁也不知道,哪个波段藏着真正的峰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