栽杏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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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季节,芒种前后,正是杏子黄熟时。

上街买了几次,回来细品慢尝。

杏子在华北是极寻常的,从来价钱都不贵。百姓千家都可轻易品尝,获取一颗酸杏,满口生津的乐趣。

其实杏子并不都是酸的。成熟的杏子,不仅大小有区别,颜色也不一样。有杏黄的,有橘红的,有的颜色很浅,好像白色,我没敢买那一种。

杏子的口感有脆有绵,也大不一样。对我来说,我还是喜欢放入口中,一吸一包浆的那种。

自古人们都以为杏子是酸的。忽然想起来本家一位过世多年的奶奶,年轻时是天津卫的大小姐,娘家是大家户。不知为什么嫁给本家爷爷,一根半腿的大拐子。这位奶奶,我幼时很记得她,因为她爱逗我玩耍。曾经拿缝衣服的红线头拴了我的小鸡鸡,还一边喊别叫它跑了。

就是这位本家奶奶,平时衣饰光鲜,说话温柔娇俏,村里人给了她一个雅称:小酸杏。我记得她的形象,总是一袭蓝布斜襟大褂,一年四季平平整整,就像请人新做的礼服。而更吸引人目光的是她干净平和慈祥的面容,还有两耳边一走路就晃晃荡荡,颤颤巍巍的小小的耳环。

我不知道村里人为什么叫她小酸杏,现在想来,也许是因为她干净,爱美,不同流俗罢。

其实杏子并不一定都是酸的。我如今吃的杏子,就感觉是那么地酸甜可口。

杏子的吃法是有讲究的。只能吃果肉而不能吃皮。你需细细地把酸酸甜甜的浆汁吸吮完毕,再把果皮吐掉,否则有你好看。有一年我曾经吃了很多杏子没吐皮,又吃了一些桑椹没吐把儿,中午又喝的鲤鱼汤。结果可不得了了,下午就去医院输上液了。

医生告诉我杏子要吐皮,桑椹要吐把儿。我一下子就记住了这血的教训。

平时吃杏子,杏核是丢弃不要的。前几天吃杏子的时候我心里忽然灵光一闪,想起一个记忆深处的场景。

那是院里一位大娘,从血缘上讲已经不亲不近,出了五服了。她有一个小小的园子,低矮的围墙,里面种满了果树,印象里主要是杏树罢。幼小的我背着母亲缝制的书包,上学放学都要经过那小小的杏园。

那小小的园子,春天的蜂飞蝶舞一般引不起我的注意,只是感觉空气怎么莫名其妙变得甜甜的。有时急匆匆上学的我还会被受惊的蜜蜂在圆滚滚的光头上蜇几个包,而我并不敢停留,只恨恨地说,这该死的蜂子。

只有一个场景,牢牢扎根在我记忆深处,始终不能忘怀。

那一年,也是过了芒种,麦子已经收完了,小孩儿们还没有放暑假。一天,放学回家的小小男孩儿,背着书包,晃晃悠悠。一抬头,只见满树的圆圆的杏子,饱满圆润,红黄相间,鲜艳无比,诱人极了。小男孩儿咽了咽口水,低头赶路。母亲告诉他,不能随便拿人家东西。他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拐过墙角才发现,一个黑黑的,矮矮的,微胖的中年妇女。她当时正半骑坐在矮墙上,一条腿舒服的放在墙面,另一条腿随意地耷拉下来。一根探出墙外的杏树枝,像一把撑开的伞,替她遮住了近午的阳光。

这悠闲自在,志得意满的女人正是我那位大娘。只见她抬起头,一仰脸儿,并不动手,只一张口,一颗肥美多汁熟透了的杏子就吞入口中。

我看得呆了,双脚像被孙悟空定住一样,迈不动步。矮墙上的大娘终于也注意到了我,但她并没有理我,而是嘴角噙着一丝笑意,继续吞她的如意果。

我终于回过神来,想起回家晚了母亲的笤帚旮瘩,想起下午上学迟到老师的教鞭,我头也不回一溜烟跑回家去。

我没有跟母亲说,也没有跟任何人提过这件事。但这个场景却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

这个大娘去世十多年了吧,一生也不容易,没得什么好儿。年轻时被强人祸害,差点疯掉。华北平原,每逢盛夏,庄稼施完了肥,浇完了水,除完了草,灭完了虫,青纱帐也起来了,大暑热的三伏天,乡亲们都会睡晌觉。一觉睡到太阳落山,凉风起来,才下地随便干点什么活儿。不知道为什么,大娘在乡亲们睡晌觉的时间,自己跑到庄稼地里去了,然后就不见了,支书发动全村人到处找,最后找到了赤身裸体的她,奇怪的是,她的衣服竟然不见了。于是她疯了。

后来,她又好了。怎么好的,我一个小孩子也不知道。她家三个儿子,两个闺女,按乡亲们的说法,也算命挺好。但是大娘重男轻女得厉害,大闺女一天学没上,早早就嫁给了本村东头老寡妇的大儿子。女婿倒挺好,高中毕业。一个外孙一个外孙女儿都大学毕业。二闺女上学上到三年级就被大娘拉下来了,为的是看孩子,其时生了她最小的儿子。二闺女后来嫁了个病秧子,不能出力干活儿,所以二闺女劳苦得很,但是生了个儿子很优秀,武汉大学研究生毕业后去城里混事儿了。

大儿子不到十八,就跟一个老光棍去东北学木作活儿在那里招了婿。这就算断了念想,一辈子见不了几面了。

二儿子调皮捣蛋不学习,17岁就参了军,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回来时立了个二等功,国家给安排了工作。有个云南好姑娘跨越千山万水,不远万里追随英雄的脚步而来。那是二儿子受伤住院时照看他的护士,崇拜英雄,心生爱慕之意。但时位移人,此时的英雄已经嫌弃她身份卑微配不上自己了。于是大娘带领全家人连骂带打把人家赶走了。

姑娘身无分文,又走投无路,向我母亲哭诉(我们家跟大娘家对门)。母亲也没办法,只可怜她,含泪塞给她十块钱路费。我看那是一个挺好的大姑娘,眼睛大大的,辫子又粗又长。但我那时候才读小学,还是标准的娃娃。

这姑娘走了之后再也没有回头。二儿子成了国企职工,据说吃了没文化的亏,但凡有点文化,早提干了。后来娶了本厂一个漂亮姑娘,说是厂长的外甥闺女。

本来大娘一家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二儿子身上的,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二儿子竟然离奇地死掉了。据说是去替人家按电灯泡,触电死掉的。女主人没有打120救人,却把他放进冰柜里,当被人发现的时候,人已经冰凉棒硬了。

不知是抚恤金还是赔偿金,反正是给了三万块钱。按说应该是大娘和儿媳妇还有刚上幼儿园的小孙子平分秋色。但是当公家把那笔钱放桌上之后,大娘猛然跃起,一把抓过来,双手抱紧,两眼放光,旁若无人地冲了冲去。全不顾身后的顿足捶胸,哭喊咒骂。后来,二儿媳妇改嫁了。孙子成了街溜子,小混混。

大娘是个能说能拉,能喊能叫,能蹦能跳的人,乡亲们谁都知道她不好惹。

当时村里盖房子,大队上还规划的。西头杨院玉堂的房子占到了她家地盘。于是大娘一家跟人家打架,不让人家从她家地上走路。打了好多次,最终人家盖好的房子没住成。几十年下来,风吹雨打,竟在几年前垮塌掉了。

还有一件事,让大娘成了村里的名人。那一年,玉米半人高的时候,雨水多得异常,大涝。乡亲们都去地里排水抗涝。

这年头,地里的沟渠都是完备的,排水本不是什么难事。但是就一样,华北大平原比较缺水,干旱年份多,水涝年份少,所以那些沟渠平时基本也没什么用。庄稼人稀罕地,于是挨着沟渠的人家就把沟底平吧平吧,种上了庄稼。

大娘家小儿子的地就挨着排水沟,不出意外他也在沟里种上了玉米,而且长势喜人,小儿子逢人就夸自己的庄稼如何如何。

这次不好了,乡亲们要排水抗涝了,他们家不乐意了。但是本来就是公共排水设施,不让排,大家的庄稼都玩完。年轻后生们见好说不行,于是便不再分说,直接开口放水。

大娘带领全家几口人站在没膝的泥水里,边喊边骂,又哭又叫,堵了这个口那个放开,堵了那个口,这个又放开。后生们就像约好了似的,也不急躁,只是盯着地头,专心放水。

最终,水,放完了;排水沟,成了汪洋;半人高的玉米苗子,摇摇曳曳,成了水草;大娘一屁股坐在地上,声泪俱下,呼天抢地。

母亲不得不去劝她几句:本来就不是你的,年景好你就收着,年景不好就当丢了。你这么大岁数了,身体还不好,图什么呢?何苦来?大娘终于逐渐收住了悲愤怨恨的情绪。她也知道,自己已经是癌症晚期了。

大娘指望儿子,不指望闺女。大儿子招婿东北不回来了,二儿子触电死掉了,只剩一个老三,成了她最后的依靠。

老三本来就是大娘的心头好,小女儿被拉下来看孩子就是为的他。小儿子长的也让人喜,白白净净的,胖乎乎的,还大眼睛,双眼皮,个儿不高,但是整个看来很匀称。在大娘眼里,那是无可挑剔的活宝贝,哪儿哪儿都好。但是在众人看来,由于娇惯的缘故,这小儿子不光是不好学习,而且干活,也是干嘛嘛不中用。

小儿子找了个本村的媳妇,不丑,胖胖大大的,能干活儿,也没念过书。亲家母和大娘是队上一起干活儿多年的老对头,两个人是针尖对麦芒,那叫棋逢对手。

就这样儿媳妇不懂事,亲家母不讲理,小儿子又不中用,可苦了一辈子老实巴交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大爷。于是没几年,大爷就长了不好的病,舍下大娘,自己一个人先去了。

大娘痛不欲生,一辈子不稀罕的老头子,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的窝囊废,她现在终于忽然感觉到没有这个人,她的世界就塌了天。

大年三十,小儿子没有带着老婆孩子来她这边过年,也没给她什么东西。大娘孤灯只影,触景伤情,又想起大爷来,又想起大儿子二儿子来,她又疯了。冰天雪地不穿衣服,几乎赤身裸体的奔到街上,呼天抢地,打滚撞墙,喊她老头子的名字,喊她大儿子二儿子的名字,那种悲情,几乎可以感天动地了。

母亲又不得不出来,连哄带拽把她拉回家去。说她,你这是揍嘛?七十的人了,这么闹有什么意思?孙子孙女都老大不小了,也不给孩子们留点脸面。你以为还年轻呢?你那把老骨头还经得起这般折腾。大娘两眼无神,眼窝深陷,呆呆地听着,并不作声,但也慢慢安静下来。

没过多久,大娘就撒手人寰了。带着她的荣耀与羞惭,光彩与暗淡,在一片真真假假的哭声中,吹吹打打的乐声里,漫天飞舞的纸钱纸灰下,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之后没几年,小儿子也得了怪病,卧床三年,把家里积蓄花得叮叮当当,死了,才四十许的人。

村里人私底下都说,这是个老实孩子,他是被三个女人克死的,是被他媳妇,他岳母还有他亲娘气死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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