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父亲的离去,我准备了很久,可是当父亲离去的那一刻,我还是觉得我并没有准备好。终于明白对于父亲的离去并不是一件可以准备的事情。
父亲在饱受疾病的折磨后,在2018.4.29晚九点多离去。凌晨两点多我终于在床上迷糊过去,在迷糊里,仿佛又听到父亲在长叹,在呻吟,不由自主又如往常从床上一爬而起,抬头看到的是父亲停灵床上,复又躺下,辗转中有仿佛听到父亲在疼痛中用手再拍打床框,在疼得哭泣,以为父亲并未远走,只是一时的昏厥,抬头父亲纹丝不动停在灵床,仔细一听是躺坐在客厅沙发上的哥哥压抑的哭声。
父亲真的去了,他的手渐渐失去往日的触感,他的脸苍白无色。贴身照顾时,偶尔会失却耐心,可一时他离去,那种悲伤层层叠叠,如潮水涌上来,几乎淹没了我。从此再也没有人细细地劝慰我,再也没有人听我絮絮,再也没有人给我打电话,盼我回家,那些甜的,粉的,糯的零食小吃,我再也不用准备……
大去前一天,回家,看他似乎目光炯炯坐在轮椅上,其实眼珠已经开始转灰往上插,佯装兴高采烈大声对他说:“爸爸,今天很精神呀,头发剪得真好,使您看上去特别有精神。”爸爸当时其实是没有多大精神回答我的,但勉力表示听到我的话了,理解我说的话了。当晚一两点的时候因为他疼痛不安,我起身为他抚摸他的手臂全身,中间间歇的时候,他要我把他扶起来,我照办了,他很清醒似的地对我说:“你觉得我今天呢?”,我忍着内心的悲伤与惊惶说“特别好,特别精神,今天这头发剪得真好!”,突然间父亲又像开始糊涂了似的(其实整个生病过程中,他一直尽力克制自己,不让自己多麻烦,打扰儿女,一直尽力保持清醒,只是病不由人,镇痛的药不由人)说:“好了,你已经看过我了,我也看过你了,我们彼此看过了。”看着他灰白往上反插的眼,我其实知道他的大限将至。隔了一会儿他又很认真严肃地对我说:“怎么得了呢?我觉得我在加劲!”我无言以对,唯有沉默。亲爱的爸爸,我留不住你,我留不住你,我盼望你像年初,问我要蜜枣,问我要萨其马,问我要绿豆糕……盼望你对我说:“你给我买回来了,可我没钱给你了”。我不要你的钱,我只想你好好的,哪怕你苟延残喘,哪怕你如风中灯烛,我也想你在;哪怕还是要我晚晚陪着你,听你痛苦的呻吟,看你辗转,你痛苦我也痛苦,我也希望你在——我知道我太自私,可是,爸爸,现在我真的没有你了。
我记得你在我小时给我穿衣服侍我起床。我记得你给我扎小辫儿,松松垮垮的小辫儿把我弄得大哭。我记得你用为数不多的钱给我买饼干——因为我不爱吃饭,你就惯着我。我记得你带我上山砍柴,我在你身后踩着一棵树的枝丫,爬到了树梢,你一回头,不见了我,那急得变调的声音。我记得你切猪菜,我记得你熬煮猪食,我记得你带着我稻田里干活,我记得你因为我读书不努力,带我去稻田里撒猪粪,也记得你觉得课外书占据了我大部分读书时间而把我的课外书全撕了……记得的事情太多,可是以后,爸爸,我们就再也没有交集了,哪怕有来生,我也不会记得你的好,你的爱,你我的矛与盾,你我此生的故事就此完结了,你我此生相见无期。你对我说:“没有不做错事的父母”。爸爸,我懂,我知道,自始至终我不曾对你有怨怼,唯有儒慕,你不用如此不安。我记得你怎样送走我的祖母,我记得你怎样对待我无儿无女的小伯父,我努力向你靠近,我努力学你宽容与忍耐,所以也请你原谅我过往的种种不是。但是爸爸,我说不出一别两安。
爸爸,歌者在灵堂高唱着,我不在灵堂,我在隔壁的房间哭不可抑,我知道有一天我可以含笑忆起你,可现在不行,现在真的不行,我现在四顾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