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裴小卖店

1.

“大裴小卖店”开业那天,赔上了镇上所有的鞭炮。

大裴油腻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松垮断腿儿的墨镜,歪扭的肩膀上搭着一件掉扣儿的皱西服,外八字的脚被一双挤脚的破皮鞋紧紧包裹,他斜身杵在熙攘的人群和弥散的硝烟中,想必人生巅峰大致便是如此的疯癫。

老张老李啃着西瓜跑来了,老朱老马蹬着自行车也飞来了,还有人踩着倒骑驴,驮着四五个瘪着嘴的小脚老太太,紧赶慢赶的,冲来了。

大裴向黑黢黢的掌心啐了口唾沫,抬手抹了抹头顶稀疏的头发,威严说道:

“欢迎,欢迎。”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根本没人搭理大裴的人生巅峰。

大裴只好一遍一遍的抹着头发,至少让场面看起来,没有失控。

许久,鞭炮声终于平息了下来。

大裴的嘴巴有些干。他舔了舔嘴唇——满是火药的味道,顺便,还把粘在嘴角的一片红色炮纸舔了进去。

“欢迎,欢迎。”大裴喉咙蠕动了一下,再次向众人致意。

“大裴啊,”老马挠了挠胳肢窝,问道,“你这头发咋跟让狗舔了似的呢?”

“这是造型。”

“啥时候得青光眼啦?”老马指着大裴的墨镜追问。

“这他娘的是造型。”

“穿的不三不四,像个特务。”老马嘻嘻哈哈。

“不对,像流氓。”老朱补充。

“扯淡,”小脚老太太们坐在倒骑驴上用漏风的嘴纠正,“像盲流儿。”

“大裴小卖店”开业那天,大裴不仅赔上了镇上所有的鞭炮,还赔上了自己的尊严。

“大裴啊,”老马鼻孔儿喷着烟,拍着大裴的肩膀说,“我祝你这大裴小卖店不大赔。”

“大裴,”老朱兴冲冲的补充着,“大裴小卖店,包赚不赔。”

“大裴啊……”

“大裴?”

“大裴!”

开业的气氛逐渐热烈起来,“大裴”声一浪高过一浪,不绝于耳,温吞的阳光里充斥着一众闲人兴高采烈骂闲街的错觉。

大裴抓了抓头发,觉着自己像一个傻逼。

“大裴小卖店”开业那天,大裴不仅赔上了镇上所有的鞭炮,赔上了自己的尊严,同时,

也赔上了“大裴小卖店”的,

灵魂。


2.

大裴的媳妇儿告诉过大裴,要么他改姓,要么店改名儿,否则这大裴小卖店,肯定赔。

大裴瞟了她一眼,道:“妇道人家,懂个屁。”

“我还真不懂,”她攥着大裴的脏背心儿狠狠的在搓衣板上蹭了几下,“你懂的屁多,给我放放呗。”

“我问你,”大裴忽然亢奋的挥舞起一张破报纸,嘹亮的吼道,“小卖店的灵魂,是什么?”

“这玩意儿还有灵魂?”

“对!”大裴用报纸炽烈的拍打着大腿,啪啪作响,“灵魂就是,钱。”

“这没错儿,”大裴媳妇儿稍稍表示了赞同,“但谁知道是挣钱还是赔钱。”

“这用问?”大裴撕开报纸,做着点钱的手势,洋洋得意的说道,“我是镇上唯一的一家小卖部,肯定能挣钱。”

“那倒是。”

“所以,名字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灵魂,”大裴眼中流转着粼粼的色彩,宛如万花筒折射彩虹般的斑斓。

“再说了,”大裴捋了捋头发,嘀咕着,“大裴小卖店,多他娘的亲切。”


3.

事实上,与大裴小卖店相比,人们对待鞭炮的态度,更为亲切。

炮声渐息,人群散去,“大裴小卖店”开业第一天,小赔。

那天,大裴小卖店卖出了一包红梅香烟和一卷儿幸福牌儿手纸。

烟,是大裴买的。

开业典礼结束后,他穿着那身蹩脚的行头踏进了小卖店。借着柜台明亮的玻璃,大裴仔细端详着自己的外形——他试图找到自己与特务、流氓和盲流儿的内在联系。

大裴绞尽脑汁,方才察觉自己的嘴边少了些东西——毕竟港台电影儿里那些戴墨镜穿西装蹬皮鞋的家伙,总会叼着根牙签儿或者香烟的之类的物件儿。

当然,咽到肚儿里的红色炮纸不算。

“给我一包红梅香烟。”大裴敲了敲柜台。

然后他迅速跑进柜台,笑容可掬的拿出一包红梅香烟,说道:“一块五。”

接着,他又跑到柜台外面,从皱皱的裤兜中掏出一堆毛票儿,数了三遍,深沉的扔到了柜台上。

最后,他气喘吁吁的再次跑进柜台,抓起毛票儿又点了三遍,整整齐齐的放进钱匣。

大裴有点儿不开心,但是,他玩儿的很开心。

甚至,玩儿出了汗。

大裴脱了外套,得意洋洋的燃了一支烟,顺便放荡的挥起了蒲扇。在香烟袅袅与阴风阵阵的催化下,他的小腹开始无情的翻滚。

于是,大裴又卖出去了,一卷幸福牌儿手纸。

那天,大裴在厕所里撅着腚思索了很久,他扬头扫视茅坑四周的木板——上面涂满了人们用粉笔和石头刻下的粗鄙之语和真情告白。大裴轻易的勾勒出这茅厕曾经的熙攘,他顿时觉着红梅香烟根本不香,幸福牌儿手纸一点儿也不幸福,他试图赋予大裴小卖店一个庸俗却独特灵魂,不曾想却抵不过一通暴土扬长、鸡飞狗跳的鞭炮。

甚至,还不及一个四面跑风的,茅坑。

大裴的重心在左脚与右脚间反复变换——他沮丧的蹲着,直到落日的余晖刺透厕所的板缝儿,暖暖的阳光将他的屁股温柔的包裹。

这布满屎尿屁的方寸之地尚有一息生机,又何必为“大裴小卖店”的灵魂劳心费力。

想到这儿,大裴心头一热,

屁股一紧。


4.

晚饭时,大裴终于被他媳妇儿和儿子发现,随后,被一瘸一拐的搀出了厕所。

“你给我算算,一块五除以十九得多少。”大裴朝他的儿子——小裴问道。

小裴掏出铁皮铅笔盒,打开盒盖,老老实实将上面印着的九九乘法表朗读了一遍,然后一脸释然的说道:

“除不开。”

大裴叹了一口气,脚更麻了。

大裴的媳妇儿用胳膊肘顶了一下大裴的胳肢窝,低声问:“你又要干啥?”

“找回小卖店的,灵魂。”大裴一脸正气。

“那我明儿个找个跳大神儿的,来店里叫叫魂儿?”媳妇儿瞟了瞟哆哆嗦嗦的大裴,不再说话。

“唉……”大裴叹了口气,又挪了两步,他感觉自己的鞋里塞满了辣椒麻椒花椒花露水风油精——一种强烈的酥麻感从他的双脚不断的向周身扩散。

“傻婆娘,”大裴脚下拌蒜,随即摔了一个狗吃屎;他顺势坐在地上啐了一口,说,“你不懂。”

晚饭后,经过演草纸、算盘和计算器的验证,一块五除以十九,被证实的确不能被整除。

大裴直勾勾的盯着那包拆封的红梅香烟,开始絮絮叨叨的向媳妇儿和小裴阐明他对“大裴小卖店”的发展纲要。

“一包红梅香烟,二十支,一块五,”大裴在小裴的田字方格本上大笔一挥,挥的小裴心惊肉跳,“一支烟,七分五,对不?”

小裴又想去翻铅笔盒,大裴有些不耐烦的把铅笔盒扔到了桌下,接着说道:“明儿把咱家的打气筒拿到小卖店,自行车打一次气儿,一毛。”大裴脑海中浮现出老朱老马的自行车,以及载满老太太的倒骑驴,难掩笑意。他骄傲的看了看小裴,却发现小裴正哭丧着脸去捡铅笔盒。

“打气儿我去修自行车那里打多好,为啥非要来你大裴小卖店?”大裴的媳妇儿不屑。

“因为我这儿,有红梅!”大裴忽然激动的站了起来,一脚踩在小裴的铅笔盒上;他在幽暗的钨丝灯下挥舞着田字方格本——宛如夏日午后的怀春少女,俏皮摆弄臂弯上的洁白丝巾。

“打一次气,送一支烟,也就是说,”大裴清了清嗓子,“打一次气,我净赚两分五!”

大裴媳妇儿觉着,这简直是脱了裤子放屁,但说不好是裤子脱的太慢,还是屁来的太急,索性便任大裴折腾去了。

“儿子!等咱家这小卖店赚钱了,你想要个啥,老子就给你买个啥!”大裴放肆的笑了起来。

“我就想要个铅笔盒儿。”

小裴蹲在桌子下,看着被大裴踩扁的铅笔盒儿,泪眼婆娑。


5.

小裴的铅笔盒儿,恐怕一时半会儿是买不上了。

第二天,老马骑着车经过大裴小卖店,发现了门口的打气筒。他潇洒的甩开腿从车上跳下,径直推开店门。大裴笔直的坐在柜台前,脸上堆满了拙劣而僵硬的微笑——显然,他是不得要领却傻里傻气的坚持了很久。

老马似是被惊了,他本能的哆嗦了一下,“哎呀呀”的怪叫了一声,这才回过了神。

“我说大裴,”老马擦了擦汗,说,“门口儿那打气筒,能借用用不?”

“能!”大裴费力收起那蹩脚的笑容,快步走出店门,“一次一毛,送一支红梅香烟!”

老马思索了一下,爽快的说了句:“成!”

大裴恭敬的给老马递了一支烟,规规矩矩的上了火儿——这让老马有些受宠若惊,他哆哆嗦嗦的嘴唇和手指头始终对不准那小火苗,直到用了三根火柴,才把烟点着。

“老马,这气儿,我给你打。”大裴丢掉火柴,拽起打气筒便向老马的那辆凤凰大二八跑去。

“哎呀呀,你看看,大裴啊,这这这……”老马有些激动,他觉着这一毛钱简直花的太他娘的值了。

“老马,想买啥,就过来。”大裴开始打气。

“肯定,肯定!”老马昂着头吞云吐雾,硬气的很。

“老马,我这儿,啥都有。”大裴越打越用力。

“明白,明白!”老马被捧云里雾里。

“老马,需要啥,就!吱!声!”大裴已经放飞了自我,打气打的忘忽所以。

“好!”

“砰!”

老马的车胎,被大裴,打爆了。

老马叼着那支未燃尽的红梅,傻了吧唧的杵在原地,惊魂未定;大裴紧握滚烫的打气筒喘着粗气,一片空白。两个男人和一辆倒在地上的爆胎自行车儿被定格在灼热的午后阳光中,尴尬至极。

许久,老马说,算啦。

大裴说,不行,我得赔。

“我这胎,早该爆啦!”老马扛起车,转身要走,“咱不能拉不出屎赖茅坑。”

“扯淡!”大裴一把拽住瘪瘪的车胎,吼道,“没茅坑,你能拉屎?”

两人在大裴小卖店的门前,高举着一辆叮当乱响的破自行车,逻辑混乱的拉拽撕扯——就像菜市场中为了一棵葱半头蒜而争执不下的的小贩与大妈。

最终,大裴拦下了一辆倒骑驴,脱下背心儿、扛起打气筒二话不说开始对着气门芯一通乱打。

“砰!砰!砰!”

三响过后,在众人错愕的眼神中,大裴光着膀子,骄傲的对老马说:

“你看,这和车胎有个鸡毛关系,我这技术,打啥,啥爆!”

老马喘着粗气,四仰八叉的瘫坐在大裴小卖店的门前,智商、体力、甚至人生观,都被掏空。

“小裴!”大裴朝着小卖店里大喊,“给你马叔包瓶白酒赔个不是!再去前面路口叫补胎的师傅过来!”

不一会儿,大裴冷静了下来。

大裴盯着门前大榆树下两辆轮子朝天的大二八和倒骑驴,目光涣散,似乎是自己被驴骑了。

而小裴望着灰头土脸的大裴和一地的车胎,得出了两个令人伤心欲绝的结论——第一,“你想要个啥老子就给你买个啥”是他爹吹的一个牛逼,而且吹得比爆胎,还要响;

第二,就是在这“砰!砰!砰!砰!”声中,他与他的铅笔盒儿,渐行渐远。


6.

大裴媳妇儿的衣袖撸的老高——她一边给大裴洗背心儿,一边说他是个傻逼。

大裴懒洋洋的坐在小马扎上,乖巧而慵懒,没有作声。

“今儿赔了多少?”媳妇儿问。

“没多少,”大裴伸了一个懒腰,胳膊酸疼,“补了四个胎,八块;给老马一支红梅,七分五,嗯,一共八块七分五。”

“还有一瓶儿白酒。”小裴补充道。

“对”,大裴朝小裴点了点头,“我还送给老马一瓶白酒。”

“都赔钱补胎了,咋还给酒呢?”大裴的媳妇儿把搓衣板搓的叮当乱响,从盆口溢出的白色泡沫宛如火山爆发时喷射的岩浆,房间里弥漫着激情四射的灼热肥皂味儿。

“老马是个好人,咱不能欺负人。”大裴随手拿起一本杂志,胡乱的翻着,似乎在寻找可以佐证自己观点的词句,“咱这大裴小卖店,有自己的灵魂。”

“对,”大裴的媳妇儿头也没抬,“爆胎的灵魂。”

大裴有些头大。如果他的脑袋是车胎,他媳妇儿的破嘴就是打气筒。他嘟囔了一句,想去那个四面漏风的茅厕里静静;经过堂屋时,又想偷偷喝上一盅白酒,荡涤一下自己的灵魂。一口高粱酒下肚,大裴猛地涤荡出一件令他灵魂出窍的事——

他珍藏的那瓶茅台,没了。

小裴蹦蹦跳跳的跑了过来,一脸骄傲的对大裴说:“白酒,给马叔啦!”

“哪个马叔?”

“爆胎的马叔。”

“哪瓶儿白酒?”

“白色瓶子的酒。”

“你他娘的知道,什么是白酒么?”大裴似是吹了一瓶儿医用酒精,头晕目眩。

“装在奶瓶里的是奶,装在醋瓶子里的是醋;装在酱油瓶子里的是酱油,”小裴挺直了胸膛,用洪亮的童音奶声奶气的回答,

“装在白色瓶子里的酒,就是白酒。”

“……”

大裴这回,真的赔大发了。


7.

大裴的媳妇儿说,这样也好,少灌点儿马尿,就能多花点儿心思在大裴小卖店上了。

大裴歪歪扭扭的躺在炕梢,像一只被埋葬在沙漠里、被抽去了骨头鲤鱼。

马尿?

是说老马美滋滋的喝完茅台,站在茅厕里打着酒嗝儿撒尿么?

想到这儿,大裴的心开始剧烈的抽搐。小裴安静的躺在大裴的臂弯里,贴着大裴的耳朵轻声说:

“爸,你啥时候能给我买个铅笔盒儿啊?”

小裴这话像一把刀子,“呲啦”一声便把大裴贴身的裤衩儿划出了一个大口子。

那是大裴最后的防线。他挣扎着从炕梢跃起,踉踉跄跄的朝厕所晃去。每走一步,大裴小卖店的各项赔损就犹如电视剧结束时,画面中缓缓上升的演职员表一样在他的眼前浮现。红梅香烟,自行车胎,正宗茅台,此外,他竟然还欠小裴一个铁皮铅笔盒儿。大裴看了一眼媳妇儿,媳妇儿正哼着曲儿,沉浸在“马尿”丢失的喜悦中。大裴朝她含混不清的嘟囔了一句,随即打开了屋门——他迫切的要去那四面漏风的厕所里静静。

房门打开时,老马捧着一个布兜儿,正笔直的站在门外。

“大裴!”老马说。

“老马!”大裴道。

两人的手紧紧攥在一起,夏日星空下男人无声的浪漫,胜过了屎尿屁横流的万语千言。

“我到家,打开这兜子一看,这他娘的……”老马指着布兜儿,接过大裴递来的香烟,神情紧张。

“甭说了,”大裴粗鲁的打断了老马,“车胎补的咋样儿?”

“挺好。”

“我代表大裴小卖店谢谢你,”大裴利落的打开了茅台的瓶盖儿,“今儿个,别走,撒尿,喝酒。”


8.

那夜过后,大裴小卖店的生意,逐渐好了起来。

人们说,大裴小卖店什么都陪——陪打气儿,陪补胎、赔白酒,还陪喝茅台。

大裴说,我什么都能陪,但就是不能赔上这“大裴小卖店”的,灵魂。

众人恍然大悟——哦,灵魂,敢情你这小卖店还能陪着算命跳大神儿。

大裴擦了擦玻璃柜台,哼哼哈哈的笑着。

还有,大裴不再琢磨诸如“七分五一支”的红梅香烟之类的“机灵”了。

他请修车师傅把摊子挪到了店门口的那棵大榆树下,打气免费。炎炎夏日里,总会有傻子把车胎打爆,逢上这样的热闹,大裴便笑眯眯递根烟听个响儿,修车师傅就美滋滋抡胳膊补个胎。

哦对了,大裴还审时度势的扩大了经营范围——他特地去省城进了一次货,玩具零食、铅笔格尺、气球彩纸,花花绿绿十分热闹。

顺便,他在省城用珍藏在袜子里的外汇券给小裴买了一个铅笔盒——一个自带汉语拼音乘法口诀表的高级全自动塑料软包海绵铅笔盒儿。

当小裴接过这花里胡哨的铅笔盒时,激动的双腿发软,只想给大裴下跪。

大裴笑嘻嘻的抱起小裴,说:“你想要个啥,老子就给你买个啥。”

小裴攥着铅笔盒儿不住的点头,他觉着大裴说什么,都对;吹什么,都牛逼。


9.

元旦,快到了。

当小裴裹着棉袄舔着糖葫芦冲进大裴小卖部的时候,大裴正专心致志的给叼着红梅香烟的老马挑选彩带和气球。

“爸,我们要开元旦联欢会了。”小裴揩了下鼻涕,悄无声息的抹在柜台的下面。

“老马,我觉着这个红色的气球才够风骚。”大裴没有理会小裴。

“我就是结一婚,弄那么骚干啥?”老马东挑西拣,花了眼。

“爸,我们联欢会,要用气球。”小裴挖出一块鼻屎,用通红的小手灵活的将其揉成球儿,朝大裴扔去。

“不是骚,”大裴给老马续上烟,纠正道,“是风骚。”

“行,听你的,”老马吐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烟圈儿,“一辈子,就他娘的风骚一把。”

“大裴!”小裴大喊一声,少了鼻屎的阻挡,鼻孔通透。

“哦?”大裴和老马这才察觉小裴的存在。

“我们联欢会,要气球。”

“几个?”大裴脑海中替老马勾勒着浪漫的风骚,随口问道。

“一人两个。”

“给。”大裴随手丢给小裴两个绿色的气球。

“我们班,一共三十个人。”

说罢,大裴小卖店的木门就被潮水一般的熊孩子冲开,窄窄的小店中瞬间被孩子们叽叽喳喳的聒噪填得满满当当;大裴和老马猝不及防的说了声:

“我操。”

“裴叔儿,我要买气球!”

“我要红的!”

“我要黄的!”

“我的我的!”

大裴看了一眼老马,又扫了一眼柜台外三十个形状各异的红脸蛋儿,有些为难。

“大裴啊,”老马掐了烟,拍了拍大裴的肩膀,“先紧着这些小崽儿来,我这儿还有俩月,赶趟儿。”

“也行,”大裴思忖少顷,往老马的兜里塞上一包红梅香烟,道,“明儿个我再跑趟省城上点儿货,一定把你的新房布置的风风骚骚。”

“得嘞。”老马侧过身,穿过拥挤的人潮,走出大裴小卖店;大裴热火朝天的卖起了气球;小裴则追着老马跑了出去。

四五点钟的光景,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马叔,”小裴叫住了推着自行车弓腰前行的老马,“啥叫风骚?”

老马老脸一红,不自然的向后挪了挪身子,尽力让那窘迫隐匿在灰暗的天色中。

“风骚就是……”老马思考了一下,答道,“美丽。”

“谢谢马叔!”小裴转身便跑。

老马长舒一口气,棉袄湿透。


10.

小裴的元旦联欢会,很成功。

据说那天大裴小卖店的气球成为了幼儿园联欢会的焦点,五颜六色的气球将联欢会的气氛推向了高潮,最后,在“噼里啪啦”的踩气球游戏中,师生们结束了这场和谐的盛会。随即,老师宣布,第二天的家长联欢会,照例悬挂这些喜人的气球,而踩气球这一环节,也被定为联欢会的保留节目。

在小裴的带领下,三十个孩子再次气势汹汹的冲进了大裴小卖店。当看到紧锁的店门时,小裴这才想起来——大裴去省城买气球去了。

二十九个孩子在冰天雪地中冒了六十个鼻涕泡儿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直到小裴鬼鬼祟祟的从家里拿出了几个盒子,事情才有了一丝转机。

“这是啥?”有人问。

“气球。”小裴答。

“气球咋装盒子里呢?”又有人问。

“这个……”小裴挠了挠头,裹在他脑袋上的坦克帽儿里布满了湿漉漉的汗水,“这是高级气球。”

“这气球挺贵的吧。”有人鼓着腮帮子吹了起来,用手弹了弹,“挺结实!”

“那是!”小裴把胸脯拍的通通作响,“我爸这大裴小卖店,啥时候卖过孬货?”


11.

家长联欢会,开始了。

老师为了最大限度的利用“气球”来掀起联欢会的高潮,煞费苦心的设计了诸多与气球有关的游戏环节,以令气球从始至终贯穿在浓浓的节日气氛中。

第一个环节,便是吹气球大赛。

在孩子们的欢声笑语、瓜子花生的浓浓香气中,老师和家长们错愕甚至惊恐的,看着孩子们,从衣兜中掏出了一枚——

安全套。

接踵而来的事情,更加恐怖——

孩子们手撕牙咬,争先恐后的拽下安全套的塑料包装,然后竭尽全力的把安全套吹成了气球。

小裴第一个完成,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热心的从书包里掏出从大裴小卖店顺来的彩带,用五彩斑斓的线绳扎紧一个个饱满而充盈的安全套。

孩子们兴高采烈的手捧硕大的“气球”,纷纷将它献给了坐在场边,几近失神崩溃的父母。

气氛热烈。

小裴环视四周,发现除了老师盯着他意外,所有的家长都红着脸低下了头。

小裴随即开始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头脑风暴——他想起了某个风雪交加的傍晚,马叔那段关于“美丽”和“风骚”的浪漫注解。

于是,小裴高举鼓鼓囊囊的安全套,对着惊恐不已的老师,送出了他美好的新年的祝福:

“老师,我代表所有小朋友祝您,永远,风骚。”


12.

大裴提着蛇皮袋,从长途汽车上跳下来,一眼便看到了伫立在风雪中的老马。

以及,自行车后座上的小耸拉着脑袋的小裴。

“老马!”大裴狐疑而兴奋的奔跑,大头皮鞋坚实的踏在厚厚的积雪上,嘎吱作响。

“咋了?”大裴怼了老马一拳,又摸了摸小裴的脑袋——那坦克帽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冰晶。

“这个……”老马干咳了一声,瞄了瞄大裴,有些游离。

“哪个?”大裴把蛇皮袋扔到雪地里,细细的绳子有些勒手。

“气球……”老马又挤出两个字。

“这点儿事儿,”大裴长舒一口气,又提起了袋子,“我去省城不就是为了这事儿嘛,你看,大的小的,红的蓝的,厚的薄的,印着囍字儿的,啥样都有……”

“不是,”老马拍了拍小裴的脑袋瓜,似是鼓足了勇气,“是那个……”

老马夸张而略显猥琐的比划了一下,大裴恍然大悟。

“你儿子的联欢会……气球,”老马又神秘而害羞的演示了一下,声音稍微洪亮了一些,“这孩子不敢回家,正好让我碰见了,就这么个事儿。”

老马如释重负,老裴泰山压顶。


13.

大裴领着小裴到家的时候,幼儿园的老师正红着脸起身和大裴的媳妇儿告辞。

老师的前脚还没有迈出门,大裴的媳妇儿便拽过小裴,关上房门挥起扫帚一顿招呼。

大裴没作声,转身踱到大裴小卖店里,从货架下面拽出一包“石林”,猛抽了三支,一直抽到自己晕晕乎乎。

不一会儿,小裴光着腚,鼻青脸肿的挪到大裴的身边,拍了拍他的大腿,气若游丝的说道:

“爸你别抽了,我妈让你到后院儿准备挨抽。”

大裴沉沉的叹了一口气,在水泥地上狠狠的掐灭了第四支香烟——那些积聚在喉咙肺泡中的烟雾从他的嘴巴鼻孔喷薄而出,房间里弥漫着苦闷的味道。

“爸,我发誓,再也不玩儿气球了。”小裴呲着牙提了提裤子,面色凝重。

“成,你发吧。”大裴起身,动了动手腕,松了松皮带,走向了后院,顺手带上了房门。

想必小裴是下定了决心。

他强忍着疼痛,从针线盒中翻出了一支针,然后红肿着眼睛趴在炕头,将“气球”一个一个从盒子里取出,又一针一针的将“气球”刺穿,最后,一枚一枚的把“气球”整整齐齐的放回远处。

操作完毕,小裴趴在炕头,泪如雨下。他以他的自动铅笔盒儿发誓——他此生再也不想和这该死的“气球”有一分钱的瓜葛。

许久,门开了。

大裴鼻青脸肿的站在门外,举着已经散架的扫帚,让小裴站起来。

“干嘛?”小裴低声问。

“我,”大裴撸了撸袖子,“还没抽你呢。”

“你们为什么都要抽我?”小裴绝望的叫嚷。

“因为,”大裴看了看小裴红肿的屁股,又摸了摸自己脸上的掌印,叹道:“生活就他妈的是个气球,你想听点儿响啊,”大裴向掌心啐了一口唾沫,挥了挥扫帚,

“就得破点皮儿,受点儿苦。”


14.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老马鬼鬼祟祟的敲开了大裴小卖店的木门。

彼时大裴高举着一份广播电视报津津有味的读着,他脸上的掌印已经消肿,生活也似乎恢复了平静。

“我说大裴……”老马一个闪身挤进了小卖店,棉帽的帽檐压得极低,下巴亦猥琐的缩进了猪皮大衣的衣领——像极了一只迷路的无头苍蝇,“你这儿,还有没有……气球。”

大裴大笑了一声,挥起广播电视报拍了拍老马的后背,老马吓得一个激灵,差点儿吓尿。

“这不特地为你那风骚的新房准备的嘛,来来来,大的小的,红的蓝的,厚的薄……”

大裴的喋喋不休很快被老马递上来的一支烟打断,老马哆哆嗦嗦的为大裴点上火儿,情绪似乎稳定了一些。他伏在大裴的耳边轻声说:

“我想要,高级的气球。”

烟雾缭绕中,大裴转了转眼珠,

不置可否。


15.

深夜。

“我说,你这大裴小卖店,是不允许卖那个……那个的吧。”大裴的媳妇儿隔着棉被,“噗通”踹了大裴一脚。

“我知道。”大裴刚梦见吃饺子,结果连碗带醋就被这婆娘踹到了脸上,心中忿忿。

“知道你还卖给老马……那个啦?”她又是一脚,怕是要把被套里的棉花踹烂。

“我的大裴小卖店,是他娘的有灵魂的!”大裴倏的坐了起来,被套从腋下贯穿至胯下,颇为风骚。

“对啊,你那小卖店的灵魂,不他娘的就是钱嘛。”大裴的媳妇儿也毫不示弱,一个托马斯全旋,顺势一脚踹在了熟睡的小裴的脸上,小裴怪叫一声,接着翻身睡去。

“以前是,”大裴卷着棉被倚着炕柜正襟危坐,“但现在,不全是。”

“可你还是把那个卖给老马了。”

“我没卖,他用一包烟,和我换的。”

“真的?”

“真的。”

“大裴,”她的语气缓和了许多,“你,真风骚。”

“该我赚的,一分不少;不该赚的,一分不要。”

“你的灵魂,也很风骚。”大裴的媳妇儿安静的躺下,盖上了被子。

“女人家家,懂个毛。”大裴也顺势卧倒,一脸骄傲。

“你说,那个……安全套,真的安全么?”大裴的媳妇儿忽然又天马行空的蹦出了一句。

“废话,不安全,能他娘的叫安全套?”大裴看了看熟睡的小裴,接着说道,

“吹成那么大个气球都没爆,你说,安全不?”


16.

两个月后,到了年根儿。

老马走进了大裴小卖店,照例买了一包红梅香烟,破例要了一瓶山楂罐头。

大裴满眼惊奇的望着老马,问他什么时候好上了山楂罐头这口儿。

老马说:“我媳妇儿,有了。”

那些瘪着嘴、到大裴小卖店置办年货儿的小脚老太太闻讯,大脑立刻高速运转,她们飞快计算着与老马有关的各个关键时间节点,最后一致得出了结论——

老马在没办正事儿的时候,就先把那事儿给办了。

因此,老马是一流氓。

老马倒没过多理会,他拎着罐头叼着烟对大裴说:“你给我的那个,气球,肯定是漏了个洞。”

老太太们一听,大脑再次复位——原来这里面还有大裴的事儿,由此可以得出——

大裴小卖店是作案地点,大裴,是一盲流儿。

“老马,从我这大裴小卖店出去的东西,不可能有错。”大裴从柜台后起身,高举着火柴为老马点烟。

“大裴啊,”老马挥了挥手,扇灭了火苗,“你这大裴小卖店里那么多样东西,一件两件出个差错,难免。”

“放屁!”大裴拽住了老马二八自行车的后座,“我的大裴小卖店,是有灵魂的。”

“有灵魂?”老马跳下自行车,“有灵魂就他娘的能给我假冒伪劣漏窟窿的安全套?”

那天,老马的自行车,爆了胎;

大裴的小卖店,炸了庙。


17.

小裴坐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问大裴,他为什么要和马叔打架。

大裴用绑着纱布的双手,沮丧的拽了拽缠在脸上的纱布,含糊的说道:

“因为一只漏了洞的气球。”

小裴毛手毛脚的替老裴把纱布缠好,无邪的问道:“是我扎漏的那只吗?”

大裴胸前一热,感觉一口老血即将喷涌而出。

“爸,你总说咱家这大裴小卖店是有灵魂的,”小裴把自己的坦克帽摘了下来,平铺开放在大裴的天灵盖儿上,“那这灵魂,到底是啥?”

“大裴小卖店的灵魂就是,”大裴仔仔细细的总结酝酿了一下,轻叹一声,这才缓缓开口,“坚决不卖漏了洞的气球。”

这“气球”二字似乎勾起了小裴痛苦的记忆,亦或是戳到了他稚嫩内心中善良而柔软的某处。小裴听罢,思忖良久,直到北风骤起,树影摇动,沉云散尽,冬日当头。

“爸,”小裴温暖的坐在大裴的身旁,由衷赞叹,“你的心灵,真的很风骚。”

大裴透过纱布的缝隙看着小裴,又想起了老马拿走的那只,被小裴扎漏的“气球”,苦笑了一声,说道:

“嘿!没你风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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