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处房子因为地势原因,一则停车不便,一则离镇子较远,打个比方吧,如果安家镇是市中心,小东沟和李子沟就相当于偏僻的郊县,交通不便路途较远。山坳里的这几户人家早年间就在镇子里头,或者离大道近交通又便利的地方,买了地皮盖了房。他们的老房子也都闲置多年。
安家镇周围的山褶子里,这儿一撮那儿一堆藏了很多这样的老房子。即使镇子里也有许多这样情况的老房子。如今的农村人,青壮年只要有点儿劳动力的,都往外边跑,要么去县城打工,要么去省城工作。留在村里的孤寡老人为多,游手好闲的老闲汉居多,再有些年轻点儿的,大多为买卖留下来。
村子里走半天,经常见不着个人影儿。路过人家门口时也常常见铁将军把门。有些人家的锁头已经锈迹斑斑,一看就是经年无人居住的样子。
有一次,甄晓雅陪甄妈妈回甄家老院儿找东西。娘俩穿街走巷,只在一个胡同口看见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妪坐在矮矮的小板凳上聊天,看见甄晓雅母女过来,纷纷抬起脸眯了眼仔细打量,老半天,其中一个才认出:“巧哇,你是巧儿,这是三闺女吧。”
甄晓雅笑,赶紧分辨:“奶奶,我是大闺女,我哪有三丫那么年轻。”
“你看看,我啥眼神。”说着也瘪了嘴笑,几乎掉光牙齿的嘴巴就大大洞了开来。
甄晓雅母女这一路过去,除此再没看见一个行人,甄晓雅直觉的村子里静的有些吓人。走进一条细细的胡同时,甄晓雅看见前面一户人家,矮院墙小院落,院内格局一览无余:院子中央兀自长着一颗枝繁叶茂的老梨树,屋门却齐齐上了锁。
住人的北屋是冬暖夏凉的石头房子。可惜好好的房子,东墙却自上而下裂一条拇指粗的缝儿,那缝隙触目惊心仿佛蜿蜒的毒舌嘶嘶地吐着芯子,伺机偷袭过路的行人。
这房子猛一看好端端的,仔细瞅却给人摇摇欲坠之感,看了令人莫名觉得荒谬。她纳闷问甄妈妈:“好好的房子,怎么成了这样儿。”
甄妈妈就叹息:“房子嘛,就得有人住。再好的房子如果没人住,过不了几年也就完了。”
走不几步,又看见一家类似的情况,甄晓雅忍不住嘟哝:“咱们村,这种人家还不少。”
“是呢,是呢,村里住的人越来越少啦,也就剩我们这些行动不便的老人儿。”甄妈妈说。
好在,安家镇是个大镇子,每五天有一个集市日,平日里多少也还能见到些行人不至于十分寥落。若是往山沟沟里一走,那情况就会差很多。
甄晓雅有几个朋友听说她家在太行山深处,小村庄有山有水挺好玩,就央求甄晓雅带她们去乡下转转。甄晓雅说:“好嘞,我们村子没啥意思,我带你们往山里走走看,离我们村五里地有个村儿,别看就差这么一轱辘地儿,那儿的风景可比我们这里有意思。”
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甄晓雅和朋友驱车直奔这个叫小周庄的村落。在平坦的省道行驶不过十来分钟,车子便一个大转弯,冲着峡谷间窄窄的小路开了进去。
那山势随之陡然险峻而山谷变得逼仄,光线也忽地暗了下来,脚下的路,不仅窄了也坑坑洼洼坎坷了起来,放眼车窗外,只见嶙峋怪石象目眦尽裂的鬼怪,巉岩峭壁像一排排阔大锋利的刀斧,他们在峡谷两面严阵以待扑面而来,而谷底的阵阵冷风让人有不寒而栗之感,穿行其间只觉心惊胆跳。正紧张间,前面突现一片明亮,原来车子已经驶出山谷,随着光线渐强山势又是一变,从陡峭险峻转而平缓开阔。
夕阳余晖中,远处缓坡上静卧一个青砖层叠的小小村庄,村边是秋收后的农田,收割的玉米秸这儿一堆那一堆,一大一小两头耕牛甩着尾巴在秸秆堆前悠闲地咀嚼着,眼前徐徐展开的情景仿佛时间凝滞的温馨画面,心跳随之喜悦而缓慢,恍惚以为眼前景致是遗落现实的武陵桃源。
停好车,几人信步走去,进了村子走半天却看不见一个人影儿。村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偶尔的狗吠声时时提醒来客,这个小村庄还没有被人完全丢弃,而此情此景让人由不得自心底生出些许遗憾和伤感。
安家镇附近的小东沟便是如此,而它已经被主人彻底放弃。
小东沟里有五个四合院,是刘姓人家两兄弟的家产,那两兄弟跟甄妈妈刘巧娘家还沾点儿亲。甄妈妈直接找去其中一家:“羊官哥,看看你小东沟的房子,咱家一鸣相中了。”羊官是她小学同桌,人实在,没那么多花花肠子,不用防备太多,甄妈妈一五一十把想买房子的事儿跟羊官说了。
那时,羊官正为这些老房子犯愁。自从搬到安家镇大道边,他们一家就很少再回小东沟。但到底住了很多年住出感情,他恋着老屋,时不时回去扫扫院子或者打开房门通通风。后来年纪大了,腿脚也不方便,就渐渐不怎么回去,话说最近一次,还是去小东沟附近自己庄稼地干活,顺路进去瞅了一眼,那老房子没人住没人收拾,风吹雨打太阳晒,早变得破败不堪。
早年间种的梨树足有一搂粗,上边挂几颗黄澄澄的梨子,只见梨树下一地树叶乱草,熟透了的梨子掉得满地都是,有的整个腐烂,有的只是腐烂了半个,成群的蚂蚁在上边怕来跑去忙忙碌碌,几个大黄蜂儿“嗡”一声,“嗡”一声,一会儿起飞一会儿降落,围着地上的烂梨子盘旋不止……
他心有不忍,抽出一整天时间打扫了自家老屋,顺便把老哥哥的那两个院落也收拾打扫了一番。老哥哥过世多年,老哥的独生女儿念完书嫁了个美国人,早就把这个老院儿忘一干净。侄女儿早些年就说不要老院儿了给他了,让他看着处理。他倒想着处理,可也得有人要也得能处理了出去。
有时候,他想起小东沟这堆老房子真是有些犯愁。现如今,是个年轻人就都弄辆车开开。小东沟本来就是一道沟,他们家又位于沟底,车子根本开不进去。车停在最近的马路边,还得步行一刻钟高高低低的山路才能进了院子。他家儿子为啥死活搬出来,在安家镇大道边买房子置地住下来,实在是因为此地位置不好停车不便。
老羊官实以为,他小东沟这几处院落就这样扔了。没想到,突然有人找上门来说想买,还是安家镇大户人家甄妈妈,他焉能不高兴,满脸笑成了花,把甄妈妈让进屋子。老实巴交的农村人,轮辈分儿,他还得叫甄妈妈一声二姨。
甄妈妈知道这处房子好买,没想到这么容易,价钱也不贵,三言两语谈拢了,快刀斩乱麻,第二天甄妈妈就带着中人来,让中人做了见证,拿出纸笔直接写了写,这桩买卖就这样顺顺利利成交。
五处院子花了十五万块钱,甄妈妈回头跟小敏说时,小敏开心地笑:“妈呀,你真厉害。这么便宜就买了五个四合院,跟白捡似的。”
甄妈妈也笑:“你羊官伯伯我了解,人老实有一说一不会打谎。再说,后来我也听出来了,他也正拿这几处房子不知怎么处理,咱们买了反而给他摘了顶愁帽子。”
小敏说:“这下好了,就剩下李子沟那几处房子了。”
甄妈妈收拢笑容,沉思道:“这几处恐怕有些麻烦。一个涉及的人家多;一个王姓三兄弟是出了名的不好打交道。”
小敏就问:“那,能行吗!”
甄妈妈想了想说:“试试吧,这次我就不能亲自出马了。”
“我要出马。一看咱家财大气粗,还是用来做买卖。那些有心眼儿的人家,本来想卖也不卖了,本来便宜着就买了也会加点儿价。”甄妈妈给小敏解释。
“那……那可怎么办。”小敏到底年轻,并不常跟农村人打交道。甄妈妈的话让她有些担忧。
“也有办法,托人吧。托靠得住的人去买卖,兴许能成。”甄妈妈说。
也就在那年冬天,安家镇突然不让烧煤取暖了。叫嚷了好几年,这次终于成了事实,安家镇家家户户用起了电暖器。这让农民们叫苦不迭,为啥呀,用电取暖比用煤取暖,费用高出很多。用煤时,小门小户一家人一冬天也就花两三千块钱取暖费,用电取暖别让六七千块钱听见了。国家为了鼓励用电取暖,倒是有些补贴,但算下来还是用电费钱。
就像甄妈妈说的,这世上还是没钱人多。有些人家实在用不起电,只好白天关了暖气晚上睡觉才开开暖气,这哪有天天守着一笼炭火舒服!很多人家因为不习惯电暖器,或者因为嫌用电取暖费用昂贵,又悄悄摸摸烧起煤炉……
突然就有一家,结婚刚三天,还没来得及回门的小夫妻,晚上偷偷烧煤炉取暖,因为通风不好双双中了煤气。这小夫妻,本来是在外地工作,为满足父母心愿,特特回老家完婚,结果却是,一觉睡下再没醒来。
第二天早上,小两口迟迟未起床,家人发觉不对,撬开门栓才发现大红喜字锦绣被褥的新房内,新郎一动不动躺在床上,新娘垂散着乌黑的头发裸着半个雪白的身子趴在床边,一条惨白的胳膊直直垂在床沿下。来叫新人起床的是新郎母亲,她见情势不妙,踉跄几步扑过去,一摸新人鼻子,气息全无身子已经僵硬。
新郎母亲“儿呀”一声瘫坐在地晕了过去,片刻功夫,喜庆有余的新房便成了哭声震天的丧房,郎情妾意花好月圆的婚纱照还未及从床头取下,婚床上却已停了两具冰冷的年轻的尸体……此一事件后,安家镇纷纷传言说,这是老天爷警告安家镇人,天意不可违,让他们不要再烧煤取暖。安家镇人渐渐开始用电取暖,即使执拗的老年人也不敢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