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忠雄带领数名亲随寨丁迤逦上了峰巅,走至孤庙廊下,看到万花丛和夏宜春两人相对榻前,目光柔和言语亲昵,颇有卿卿我我之态,不禁仰头哈哈大笑,道:“表妹独居如此高野清雅之处,我还以为欲要遗世独立飘飞成仙呢,却原来打的竟是守株待兔的主意;果然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美貌郎君,佳人所求矣!……”万花丛登时俏脸绯红,莺莺低语一声:“讨厌!”随即便向夏宜春介绍欧阳忠雄道,“小郎,咱家表哥到了!”
夏宜春靠坐榻间,望着跨步近前的欧阳忠雄,面露茫然之色。万花丛在旁提醒道:“小郎莫非忘了,这是咱家表哥!”夏宜春恍然大悟,赶紧强打精神翻身下榻,抱胸说道:“我记起来了,确是表哥啦!”因寒毒刚过,体力尚未恢复,言毕便即摇摇晃晃,几欲跌倒;万花丛急忙从旁扶住,将其送回榻上重新坐下。
欧阳忠雄和万花丛四目相接,各自会意,一个仰天哈哈大笑,一个低头莞尔不语。夏宜春表情懵懂的望望万花丛,望望欧阳忠雄,又望望侍立于庙门外面的几名寨丁,不知他们到底有何深意。欧阳忠雄笑完,拉过一把小木杌子,扶膝坐于榻前,说道:
“小郎啊,时光如梭,人生须臾。这忽忽一别数年,未能谋面,不想小郎竟已出脱作了潘安宋玉一流人物。表哥虽堕身草莽,然却无日不在思念着你啊!”夏宜春躬身抱拳,鹦鹉学舌般的答道:“小郎也是无日不在思念着表哥的!”
两人一唱一和,语意默契,神态亲昵,不知内情的外人见了,还真以为是嫡亲的表兄表弟在寒暄问候呢。客套完毕,欧阳忠雄站起身来,背手踱至西侧窗前,遥视着半轮沉伏于峰峦之间流光溢彩的炎炎红日,说道:“小郎啊,听说你此次前来表哥寨内,是听人挑唆,专门要和表哥做对的。有这回事情吗?”夏宜春愣怔一下,皱眉答道:“既是表哥,小郎又怎能和你做对呢?”
欧阳忠雄返身回视着万花丛,得意一笑,摇头晃脑的说道:“听到了吧,这就叫疏不间亲。小郎和我那是嫡亲的中表关系,又怎会受人挑唆,和我做对呢?小郎今日一到,表哥欣喜之极,从今而后再不做司马牛之叹矣!不过,小郎呀,听说龙岩至大奠过后,大批江湖人物分赴各地,暗中伺机破坏我等起兵大业,其中混入洞庭总寨的大约亦有二十余人;表哥极想和他们结交结交,惜乎未能知道他们的名字。小郎倘若知道,就把他们的名字写下来,交给表哥。好吗?”
“姐姐……”夏宜春求救似的举头望了万花丛一眼。万花丛方才已由信中知道欧阳忠雄来意,笑靥如花,颔首说道:“小郎乖,小郎要听表哥的话。表哥让写,小郎就写吧!”一面说话一面取过笔墨纸砚,铺放于榻前一张破破烂烂的几上。
龙岩至大奠仪式上分派前往川西、漳泉、洞庭各地天下英雄的名单,虽然极为绝密,但却俱在夏宜春掌握之中,此刻夏宜春行动不便,更身中蛊药,只能人云亦云,全无自己独立意志;是以万花丛让写,夏宜春乃就榻而坐,援笔濡墨,将数人姓名一并写下。
夏宜春写完,转头举目望向万花丛,看到万花丛嫣然而笑,颔首不语,遂将名单捧于手间,恭恭敬敬的递交给了欧阳忠雄。
欧阳忠雄并不立即拆看,只将名单小心叠起藏于怀内,谲诈一笑:“小郎好好养病,表哥这就去了;待过两日,再上山来看你!”也不待夏宜春答话,便自跨步出门,带了几名寨丁扬长而去。万花丛急忙叮咛夏宜春一声,随后追出了孤庙。欧阳忠雄双手背后,边走边道:
“倘若不是在总寨江柏春的住室内,发现一个巴掌大小的锦囊,里面全是人皮面具和易容家什,还真不知道原来竟是江湖上盛名已久的‘百面郎君’夏宜春到了呢!”
万花丛闻得此言,惊怔而问道:“他、他就是‘百面郎君’夏宜春?”欧阳忠雄点了点头,反问一句:“怎么,表妹曾和‘百面郎君’夏宜春有过交往吗?”万花丛面色一红,急忙摇手答道:“没有,没有!”
两人再行数步,欧阳忠雄停立道旁石下,正容嘱道:“江柏春那厮为我洞庭十八山寨寨主之一,却竟阴怀异志,引狼入室,图谋坏我大事;虽然侥幸脱出北极仙翁之手,且于湖底杀了数名水鬼,但想来大约已成惊弓之鸟,不敢再回君山了。——夏宜春不是号称‘百面郎君’吗?表哥特命北极仙翁送来解药,指点驱毒妙诀,目前夏宜春身上寒毒已解,明日便由表妹陪其回至君山大寨,命其依旧扮作江柏春形象,囚居在彼,由表妹每日照管,一来稳住君山众心,二来嘛……哼!”
万花丛至此方知北极仙翁前来送药解毒的深意,略想一想,敛容答道:“这个自然遵从表哥之命了!”原来人中“散魂夺魄香”,三日之后,蛊效渐消,便可恢复清醒神智和独立意志;欧阳忠雄如此嘱咐万花丛,其实就是要她按期给夏宜春下蛊,好使其一直处于迷糊混沌状态,遵万花丛之命,为自己所驱使。
“方才表妹与我一唱一和,表演了一出绝妙的双簧戏,”欧阳忠雄改换话题说道,“骗得夏宜春写出了潜入我总寨的奸细名单,表哥心内甚是感激;只要表妹肯于留居山上,竭力相助,那么寻亲一事,便着落在了表哥身上!”
万花丛立时双目一亮,说道:“好,那就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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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一兽正在僵持不下之际,忽然听得头顶前方飘来一声温言娇叱:“孽畜,趁着主人不在家的时节,又偷偷跑下山去戏弄行人了吗?”
那大虫听得喝声,登时竟驯顺如猫,舒身若常,嗷的低啸一声,又冲着江柏春调皮的晃了晃脑袋,一副小孩做错了事情被大人当场察觉的模样,然后将尾巴耷于胯间,返身一跃而过深渊,顺着一条山道碎步跑去。
直到大虫返身跃渊,碎跑而去,江柏春一颗悬至喉咙的心这才略略放下;刚一放下,便觉双臂酸软,掌心黏湿,长刀“当啷”一声跌落脚底。
江柏春勉强打起精神,仰头望去,但见冥冥暮色当中,对面一堵高插云霄的赭色崖壁脚下,两位年约六旬的缁衣老尼正自双手合十,并肩而立。白云悠悠,清风飒飒,天空澄澈蔚蓝,两位老尼俱皆衣袂飘飘,姿容绝世,极具神风仙韵。江柏春知道遇上了异人,赶紧收起惶惧心情,换上庄严神态,躬身一揖,朗声说道:“小辈向两位大师问安!”
两位老尼沉吟良久道:“原来是柏春居士到了,座下小畜顽皮无赖,方才多有惊扰,还请柏春居士莫怪!”江柏春一怔,脱口惊问:“敢问两位大师法号?又何以预知小辈名姓?”
“阿弥陀佛。”左侧尼姑单掌托于胸前,五指伸展作莲花形状,含笑答道,“贫尼法号智果,师妹法号智圆!我佛尝曰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又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柏春居士虽曾身陷迷途误入匪类,但却胸怀浩然正气,心系天下苍生,不远千里驱驰,只为拯救朋友,寻访解铃之人,善心通天彻地神明照鉴。我佛高居九重,遍观三界,识幽察微,岂有不明之理耶?”
江柏春闻言,憬然而悟:尝闻赵普历仕本朝宰相,辅弼太祖太宗两代皇帝规画天下,治理黎庶;曾语太宗皇帝曰:臣有《论语》一部,半部佐太祖定天下,半部佐陛下致太平。赵普辅政之初,刚毅果断,性情深沉颇有岸谷,很得太祖皇帝赏识;惜乎后来为保名位,暗中参与策划了太宗皇帝“烛影斧声”大案,并编造了“金匮之盟”谎言欺瞒天下,竟致暗室亏心,自毁名节,晚年一度为冤魂缠绕,夜夜梦魇,曾手书焚祷,向天悔罪,内中尝有九泉之下,无颜面见太祖皇帝等语。
赵普死后,有二女年皆及笄,送父归葬之日,发愿不嫁,自请为尼,隐居深山,奉佛终身,以为赵普赎愆,被太宗皇帝亲赐法名,分别为智果大师、智圆大师。往事依稀,距今已有四十余年矣,不想今日竟然在此得缘邂逅。思忆及此,江柏春乃再躬身施礼说道:
“两位大师果系有道高僧,慧眼能识过去未来,小辈心甚钦敬。只是方今天下,内有赵珏将反,外有强虏环伺,宋室社稷危在旦夕,天下苍生命悬一线;小辈有一同道,尝怀济世救民之心,奔波以阻赵珏起兵,不意身中寒毒,命在旦夕。还请大师及早指点迷津,予以解救!”
智圆大师颔首言道:“柏春居士所寻火德星君已应陈抟老祖之约,于上元节前离开丹霞寺,与老祖携手同游华山,弈棋吃酒,畅谈服气辟谷诸术去了。柏春居士今可急速赶往华山张超谷莲花峰上,倘若有缘,或可访见!”
目视江柏春面露为难之色,智果大师微微一笑,道:“前朝圣僧玄奘西天取经,历经二七一十四遍寒暑,磨受九九八十一场劫难。如此繁难复杂,一波数折,何如佛祖派令一座前力士,腾云驾雾,或径将经书送达东土,或径将三藏接至雷音,岂不省却许多时间,免避许多是非乎?佛祖之意,不过欲试玄奘心诚与否罢了。居士通灵之人,何用贫尼多言耶?”江柏春当即明白过来,一躬在地,说道:“多谢两位大师指点迷津。小辈这就去了!”
智果大师复又合掌说道:“此时日暮苍山,昏夜将至,居士定然既饥且渴,贫尼姊妹早于山下备好休憩之地及酒肉之食。居士如若不弃,可请前往歇宿用餐,明晨再行未迟!”江柏春喜道:“如此,甚是叨扰两位大师了!”
三人言来语去之际,那大虫早已悄步溜回智果智圆脚畔,踞地而卧,摇头晃脑,温驯犹若巨猫。两位大师见江柏春再无他话,乃含笑说道:“贫尼姊妹且先告退了。来日方长,后会有期!”言毕携着大虫冉冉而去,隐没在了一片青山白云后面。
江柏春随即攀山越岭,原道返回;行走不过三二里地,果然远远望见一座竹篱茅庵依崖傍溪而结,幽然掩于青山绿水之间,庵前溪流澄澈,卵石净洁,庵后又有垂碧柳丝,斗艳桃李,隐隐疑似仙境。江柏春知道便是智果智圆两位大师专为自己而备的宿处,在心中念了一声佛,涉过浅浅清溪,推开青青竹篱,径自进了茅庵。
庵内虽陈设简陋,却门窗俨然,床榻齐备,被褥叠放整齐,又一应器具皆为竹制,甚是净洁拙朴,清雅脱俗。江柏春腹中渐饥,遍寻不见吃食,不觉心下失望,正欲仰身躺于床上歇息时候,忽然听得门外竹篱窸窣有声;急起身隔窗望去,竟是那只斑斓大虫跳过竹篱,舒身展腰,雄视阔步的走了进院,口里叼着一只细篾竹篓,篓内酒肉溢香,醺然入鼻。
江柏春登时又惊又喜,赶紧越窗跃出,躬身一礼,朗声说道:“多谢虎兄了。虎兄陪伴两位大师隐居山中,定然孤寂无聊得紧;他日倘有空闲,小弟必与虎兄痛痛快快的逗玩耍子一场!”
那大虫似是听明白了江柏春的话,将竹篓放于院内地上,冲着江柏春晃晃脑袋,低啸一声,原路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