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个小时的旅途,我回来了。
你拄着你的好伙计——至少你是这样称呼你的拐杖的,一步一颤巍地从门内迎出来,那双陪了你几十年的老军鞋也“哼哧哼哧”擦着地面走来,还是那阵熟悉的纸烟味儿,不用风送,就能飘来,浓到似乎已经化入你的身体里。你笑了,我却没能看到你的牙齿,因为,它们早已无情地离你而去了。你握住我的手,拍了一下又一下,我能轻易地感知你的骨骼,甚至是你脉搏的跳动,似乎很强烈,似乎又那么微弱。
我背着行囊,立在门前,我在等你,等你来迎,可是,我等着,你却没有出现。难道,你又背着奶奶出门钓鱼?或者只是单纯地出去散步遛弯?
那我就等你回来,我一定让你第一个见到我。
奶奶从门内迎了出来,是的,只有她一个人。
“累了吧,来,给我,去屋里歇歇。”奶奶笑着,我看到了她嘴角的不自然,或者说是勉强,眼神闪躲着。她缓缓地接过我的行李。
奶奶也还没能想好如何去面对吧。
我没有说话,只是握住行李的手又紧了一分。其实当时的我只在想:奶奶,你回去,我们重来一次好不好,等爷爷来,说好的他要第一个见我,不能食言。
握住行李箱的手终究还是放开了,一切是不能重演的。
2017年十月,你离开了。当时的我和你的距离是几千公里,而现在我回来了,而我们的距离却变成了永远。
2018的新年,是第一个你不在的年,也是你去到那个世界的第一个年,我该庆祝吗?更或者痛哭一场?
你总是恪守着老规矩,恪守着一切你认为必要的习俗,所以我们年轻一代在被城市气所熏染的境遇下,还能不忘本真。
可能,如果不是你,我们都不知道如何去过一场热闹的年。一年365天分据天南地北的一大家子也不会围坐在一张桌前,吃着年夜饭,聊着天南地北的心酸。
你不在了,年该怎么过呢?
大年三十除夕夜,我们依旧守岁,长达五六个小时的央视春晚陪着我们走到零点。倒计时十分钟,火红长蛇般的鞭炮在家门口顺势铺开,倒计时三秒,三,二,一,噼里啪啦,红火的2018正式开始。
院坝前放起烟花,一朵朵彩色的花在空中绽放,弟弟说“这叫火树银花,爷爷说过它寓意来年绚烂多姿”。是啊,爷爷说过的,怎么能忘呢?
“新年快乐,爷爷。”对面晚山上的月亮挂得很高,我对你的祝福它一定能带到。
家乡新年的早上有吃汤圆的习俗,分糖馅和菜馅两种。妈妈和婶婶们早早起床揉面、和馅、包汤圆,一口铁锅,一炉旺红的柴火,就能煮好一大家人的分量。你在的时候,小孩子爱争宠,抢着吃你的汤圆,好不热闹,我记得,家里数你最爱吃糖馅的,可今年糖馅的汤圆做得并不多,我刻意多吃了几个糖汤圆,放心,我把你的份都吃回来了。
只是,小孩子不爱抢我的汤圆,大家吃的很沉默。
正月初一需宴客,你说这是习俗不能丢。阿爸和叔叔们前晚制定好宴客的菜单,次日清晨要早起去早市买最新鲜的食材。另一边,妈妈和婶婶们洗洗涮涮,备好碗筷,桌椅,等着他们回来。
我记得,每年的正月初一都很忙乱却很温馨。
你已经做不动了,却总是放不下那颗操碎的心,叼着你的老烟杆,到处转悠,指挥着生火做饭、迎客,生怕怠慢了别人。
忙碌一上午,丰盛的迎客宴亮相,萝卜排骨汤、干煸香虾、爆炒牛肚、香椒牛肉等等铺满一桌。你理所应当坐在首席,我永远忘不了,你总是招呼着其他人多吃、吃好,看到儿孙吃得满足,自己也就满足的神情。你的胃口不好,总是只沾一点就下桌,但你总是叼着你的老烟杆,坐在一旁,一个劲地催我们多吃,不许客气。
今年,迎客宴依旧,首席空着,摆着一副碗筷,一杯酒,大家都唤着你来,唤你多吃一点,你,来了吗?
正月初二需祭祖拜年。以前总是你领着我们小一辈的人为过世的祖辈拜年,今年却换成我们去你的坟头,有时候,真的觉得,时间是在开玩笑吗?一切是那么的不真实,但是却又冷冰冰地把现实摆在你的面前。
父辈们提前准备好香烛、纸钱、鞭炮等等,还得预备一些酒菜、一只活鸡。这是你以前教会我们的习俗,现在我们却必须这样为你做。
婶婶们摆着酒菜,父辈为你烧着纸钱,他们只是说着,“爸,拿着钱买些烟酒,要吃好,在那里,得一个人照顾好自己。”我们一个接一个地在坟前作揖给你拜年,婶婶们说酒菜必须吃完,这是和爷爷一起的团圆饭。
我们陪你过年,你不会孤单。
春节的冬天,家里很冷,大家不爱出门,我们就搬着小板凳围坐一圈,砍来家后方竹林里的竹子生火,火光熊熊,春节就更加暖洋洋了。我们唠着嗑、磕着瓜子、聊着2017的种种,仿佛你还在一样。
大家围坐一起聊天的时候,我一个人溜到后院,去陪陪你生前最爱的那些花,就像陪着你一样。它们大都还绿着,郁郁葱葱的模样,难免,其中,也有的枯黄了叶,如果是你,你一定又得扒拉着叶子,“唉,又黄咯,等来年,才绿哟。”
我给它们浇了水,松了土,学你的样子。
你不在的新年,一切你教会我们的习俗,我们都没忘,一切和你在的时候一个样,但是,在我看来,一切其实也大不相同了,你不在的年总是少了些年味儿的。
你的卷烟味儿已经成了我记忆里的年味儿,如今,我嗅遍所有你曾经待过的地方,我都没能再找到那个味道;你的咳嗽声还有你脚下那双老军鞋的摩擦声比鞭炮更像过年,你的老军鞋总是忙碌地奔走着,你为了一家子的春节累到咳嗽不止,一切关乎你的声音在这个春节都不复存在了;以前你最爱穿妈妈为你买的那件新衣,而现在,新衣没有你来穿了。
我不相信鬼神,但我希望你的离开只是你在人世痛苦的结束,在那个世界,没有痛苦,你能过得开心。新年快乐,爷爷。
其实,只有你在,才是真正的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