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等生之死

谢晚旗的面前摆着两只盛有玫红色葡萄酒的高脚杯,其中一只中加了足量的头孢。说是足量,可以其微弱的溶解度,应该还没成人一天的标准用药剂量大,但作为心里安慰已经足够。毕竟万一没死成就尴尬了。

对于医学生来说,选择这种死法也是够丢人的。所谓条条大路通罗马,光是谢晚旗在笔记本上列出的死亡方式就有近百条,而从可行性角度考虑,短时间内能实施的大约占二十条——

如果割腕,那最好一刀下去把皮肉割成鱼嘴样,刀口窄而深,期间还要把手浸在水中,以防止健康机体的凝血系统对计划造成干扰。但是想到自己的晕血症,谢晚旗又退缩起来。要是还没来得及把手伸进浴缸,人先昏过去就不好了。

如果“一箭穿心”,就像武侠小说里那样一招毙命,直切要害,简单干脆,听起来确实不错。但这死相太难看了,据说人死前眼球突出,双唇外翻,和实验室为科学献身的兔子一个样。

如果用百草枯呢?药剂倒是不用担心,从实验室的试剂订购渠道她完全搞得到纯品,甚至可以通过萃取让它更浓些。但是这东西的气味实在是无法言喻,要是让她像个壮士一般喝下致死剂量的百草枯,还不如生吞几个长毛的臭鸡蛋来得实际。

一番激烈角逐后,头孢和乙醇这对最佳拍档胜出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早在三天前谢晚旗还特地跑到自己实习的医院以感冒为由开了输液单,毕竟静脉注射比口服用药更能令人放心。

谢晚旗的视线从两个高脚杯移动到高脚杯踩着的餐桌上,餐桌铺着整洁的印花白桌布,桌布一角摆着她们一家人的合照。陈旧的木质相框加上厚重的玻璃隔层,扑面而来的年代感让她觉得陌生。合照被她悄悄扣到桌面上,像只钻入水的麻鸭扬起了屁股。反正几个小时后也没人会在意它了。

谢晚旗等的人还没到,那人已经比约定时间晚了半小时。她闲散地翘起二郎腿,把撞色的披风收得紧了些,双目深邃却略显无神,和她脑子里那些想法似的,如云似雾,看不破也抓不到。故事要从谢晚旗小时候说起。

第一次背到“人之初,性本善”这句话的时候,五岁的谢晚旗心里有个疑问:难道人一长大,就一定会变成恶人吗?每每想到这里,谢晚旗就十分恐惧成长。她坐上爸爸的自行车,拆掉被自己挤压到变形的小车筐两侧的扶手,使发育迅速的腿多一点自由,这样儿时的体验就能多维持一段时间。好像生活保持原貌,自己就长不大一样。

上学后谢晚旗才知道,这是十足的谬论。不过值得欣慰的是,从小到大,她离“恶人”这样的字眼总是很遥远——至少在学校是这样。谢晚旗是全校公认的优等生,就像那位秃头校长在毕业典礼上拿大喇叭朝他们慷慨激昂地吼出的话:我们的优等生,要品学兼优,所谓学,是要把老师教的东西全记在脑子里,所谓品,是要把你们学的知识内化,成为具有优秀品质的卓越青年。

现在回想起来,谢晚旗最出众的品质就是听话。她是个离不开书本里条条框框的人,一旦从定则中逃脱她就会茫然、害怕、手足无措。书里呼吁善良,她便善良;书里歌颂淡泊,她便淡泊;书里的正义总会战胜邪恶,她便信此为真理。

这份听话让她在学校很受欢迎,甚至一不小心还成了全校同学的榜样。那种自己站在世界中心,四周笑脸绽开的情景实在令人怀念。如果真说起学生时代的辉煌,谢晚旗可以一口气讲上三天三夜,出色的记忆力让她把每件事的始末记得清晰真切,但是她不愿意说。

每次到家长会——这种好孩子扬眉吐气的盛宴,谢晚旗总会找到班主任,“老师,我可以不让家长来吗?”很少有人能理解谢晚旗的举动,她背着手垂着头羞愧地提出请求时,面前的成绩单上年级排名一栏却写着耀眼的“1”。

故事要从谢晚旗家里说起。

老师在课上布置过一项作业:请用比喻的手法形容你们一家。谢晚旗在纸上写:在我们家,妈妈是象征最高权威的女皇,爸爸是女皇旁边阿谀奉承的大太监。老师哭笑不得,“你怎么能把自己的爸爸说成太监呢?”那时的谢晚旗很懵懂,对那些生理上的差异不甚了解。课后有同学问她,“那你自己像什么呢?”谢晚旗思考半晌,觉得自己更像个和皇上政见不合的大臣。

言归正传,谢晚旗生活在正儿八经的小康之家,母亲葛双是急诊科护士,父亲谢华是中学教师。和他们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谢晚旗一直很好奇,他们到底是怎么走到一起的。两个被生活当成陀螺一样鞭打的人,身心疲惫已然常态,真的有谈恋爱的情调吗?爸妈像是家里的魅影,有时午夜时分谢晚旗醒来,他们出现在家里,早上起床就又不见了。谢晚旗吃完早饭,把桌角的照片摆正,“爸,妈,我上学去了!”照片里的男人女人永远会面带微笑,友好地扬起手。这是谢晚旗和爸妈相处最舒服的方式。

谢晚旗很排斥和爸妈一同做任何事。在超市,她推着小推车和爸妈走在水果区,葛双裹着草绿色的毛外套,把头嵌在领子窝里,一伸一缩的,像只养在水池里的王八。四方面盘上按了两只瓦数不高的电灯泡,时而亮起来打探一下情况,时而又暗下去,迷离地盯着面前鲜紫的葡萄。葛双若无其事地握住一只葡萄果,从根部扯断,像为病人拔针时那样熟练利索。一秒后,果皮无声落地,唾液的包裹使其得到缓冲,在地上展成鸟粪一般的蔫样。葛双的成功被谢华看在眼里,不过他并没有葛双那样高贵的吃相,他总是弓身躲在老婆背后,把攥好的空拳张开,囫囵吞下掌心大约三四只葡萄,皮也不吐,再挺起身时,文雅地用手捋一捋头发,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没多久,谢华的鬓角结了一层糖胶,像在饭店吃到的琥珀核桃的晶壳。

几分钟后,谢晚旗终于忍不住了,“爸妈,你们别再偷吃了,我们买点回去好不好?”一句不痛不痒语调柔和的话,却一下子刺在马屁股上。“能免费吃为什么要花那个钱,有这个必要吗?”妈拿电灯泡瞪向谢晚旗,一脸嫌弃,“你们这些书呆子,社会上的事屁也不懂,你在学校要做优等生,出来了也要做社会优等生,听见没有?”可那时谢晚旗并不明白,怎么着才算社会优等生。

这种情形在谢晚旗生活中比比皆是。葛双总是喜欢多要一点东西,像有什么收集强迫症一样。去饭店吃个饭,葛双会问服务员,“你们这里有餐巾纸吗?”服务员拿来了,葛双麻利地把它们塞进包里。过不多会儿,她换了个服务员再问一遍,又能收获一批战利品。同事笑她,“别人的包都是越吃越空,你的包是越吃越鼓啊!”话被一旁的谢晚旗听见了,她只觉得自己脸上发烫,无地自容。可葛双仍乐此不疲地贪着便宜。几年下来,家里积攒了不少东西,有用没用放一边,单是看着就让葛双无比舒心。年初时,秋天她在市场上顺回来的几包红枣长了虫,谢晚旗告诉她,她看也没看,直接扔了。“既然根本想不起来吃,当初顺回来干什么呢?”谢晚旗无奈地问她。“那我不管,用不用得到先拿到手再说,你老是不争不抢,什么都是别人的!”

记得那年学校开家长会,葛双一进班就坐在离讲台最近的位置上,谢晚旗好说歹说把她拉走,好声好气地劝她,“那不是我的位置,我在最后一排。”妈妈莫名其妙发了火,“你就不能跟别人说说给你妈换个座位,响当当的年级第一,一点气势都没有。”谢晚旗理解不了她的话,她们好像活在两个世界里,运行着截然不同的规则。

但是谢晚旗不喜欢和父母吵,她很想做一个孝顺的乖孩子,争吵在她眼里显得粗鲁。她只是想尽了办法逃避,包括拒绝父母来开家长会这种极端的方式。可即使她绝顶聪明,能够在整个白天躲开他们,晚上回家还是免不了要面对。他们身上有她讨厌的一切东西,那些东西已经植入骨髓,谢晚旗改变不了,又逃脱不掉。深更半夜,妈像只幽灵一样去工作了,关门声让谢晚旗醒过来,她爬到窗前和往常一样对夜空许愿:贺清晨,如果你回来就带我走吧!

故事要从贺清晨说起。

每个学校都会有几段传奇,贺清晨算一个。谢晚旗正式认识他的那天,初中举办了元旦晚会。他坐在台边的钢琴后,演奏了一曲《出埃及记》。这是谢晚旗听过最悲壮的音乐,凄凉中透着坚韧,绝望中饱含希望,说不清为什么,她听哭了。泪光模糊了那架钢琴,模糊了钢琴后的白衬衣,又模糊了被衣物衬起的干净面庞。

贺清晨这个名字,谢晚旗一点也不陌生。在家里,谢晚旗总会刻意回避谈起自己和任何男生的关系,十二岁的年纪已经足够让她明白不能早恋的道理。可比起自己被教训,谢晚旗这么做更多是替未来那个小男生考虑的,如果爸妈认为他是一个妄图攀自己女儿高枝的小野鸡,那么他的下场一定不比自己好。可贺清晨不一样,他是惟一一个从父母嘴里说出来名字的男生,“你要是有空,多和那个孩子玩玩吧!”妈这样嘱咐她。

起初谢晚旗只是好奇,那个成绩名列前茅、时常被父母挂在嘴边的男生到底是什么样子,可那天晚会过后,她的确有些被他迷住了,跟学校里那些不谙世事的小女生一样。有次谢晚旗在学校被人喊了外号,几个坏小子追着她满楼道跑。一直以来谢晚旗对自己的名字都很不满意,因为谐音很像“晚自习”,这个外号从小学起就没消亡过。听爸妈说,她的名字起得很隆重,爸的一位同学做了大领导,爸去吃饭时请他为孩子起名字,大领导二话不说翻开《全唐诗》,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找了这两个字出来。可他们眼里的隆重,在谢晚旗眼里却草率至极。

谢晚旗被那些喊着外号嘲笑她的人逼到墙角,他们的脸一张张从谢晚旗眼前划过,像放电影一样。直到那一圈陌生中挤进了一丝熟悉。“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女孩子呢?”贺清晨制止了他们,儒雅而温和,却很有力度。被他拉起来的瞬间,谢晚旗很想和他多说上那么两句话,但是她把冲动克制得很好。

贺清晨在谢晚旗眼里就和书里那些伸张正义的大英雄似的,话虽不多,心肠却是热的。谢晚旗幻想了许多与贺清晨有关的故事,从他救下自己后那个沉默的转身,到未来他牵着自己走在校园里,再到有一天他能给她一个家。她写好了情书,就藏在床头第三格带锁的抽屉里,她想着,毕业时一定要亲手交给他。

可惜没等到毕业,贺清晨就离开了。谢晚旗问遍了所有人,却就是找不到答案。妈指着谢晚旗骂:“天天不学习,就知道想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以后再也不许给我见那个贺清晨,提也不行!”从那天起,谢晚旗没再当着人面说起这个人,只是每次她觉得委屈、难过、力不从心、苦不堪言时就一个人对着月亮许个愿,许愿他能回来,带她走,走得远远的。

贺清晨一点也不想离开,他不是个喜欢改变的人。坐在他对面的中年男人用尽可能有趣的方式向他解释着出国读书的各项好处。爸去世后,妈想借着出国进修的机会带他去国外上学。爸生前在教育局工作时,和面前的左叔叔是朋友。左叔叔愿意承担贺清晨出国留学的一部分费用,今天过来就是和他商量这件事的。

“我再考虑考虑吧!”贺清晨只撂下这么句冷冰冰的话就起身离开了,显得有些没礼貌。这些天来父亲的去世让他心烦意乱,十五岁的他不得不着手了解那些大人间的事。

半个月前,就在他此时此刻坐的椅子上,父母还商量着父亲被提拔为正处长后一家人要怎么出去庆祝,可现在,什么计划都化为泡影。一周前,父亲突发心脏病被送去医院抢救,下午贺清晨放学后去探望时,医生还和他说了没事,可为什么偏偏到了晚上,父亲就离开了,事情越想越觉得蹊跷。

“心脏病就是很突然,你们也不要太悲伤。”那天从医院出来,左叔叔这样安慰贺清晨和妈妈,“你们放心,一起工作了这么多年,老贺的亲人就是我的亲人,之后你们母子俩遇到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

那些回忆像陀铅块一样被贺清晨举在空中,即使痛苦也不能放下,万一松手,自己就会被它狠狠砸中,性命不保。他现在只想找个让自己放松的方式,令头脑清醒一些。深呼了一口气,他推门进入了附近一家咖啡厅。这里有一排可供使用的电脑,使用时不需要进行实名验证,是未成年人娱乐的福地。

“呦呵,你怎么来了?这可是万年不打游戏的贺学霸啊!”坐在一台电脑前的左良誉摘下耳机,对贺清晨打了个响指,屏幕上是激战过后的惨象。左良誉是左叔叔的儿子,他们一家就住在贺清晨楼上,再加上父亲之间的交情和二人的同学关系,两个人像是亲兄弟。贺清晨经常被左叔叔邀请去家里给左良誉辅导功课,而左良誉有时干脆直接跑到贺清晨家来逃避父亲生气时的追打,要是情况紧急,他甚至能从窗户跳进来。

左良誉说得对,贺清晨活这么大一次游戏也没打过,乖得不像样子。之前左良誉无数次邀请他到这里来,他一次都没答应。可是现在贺清晨压抑得喘不过气,他真想学着左良誉的样子跳上椅子,身体前倾成一只蚂蚱,把所有的不快发泄到鼠标和键盘上。但可能是做好学生习惯了,他多少有些放不开,斯文地坐到左良誉身边的转椅上,一出口就是极官方的话,“你不怕你爸又来抓你?”

“当然不怕!”今天的左良誉格外神气,“他刚升了正处,心情好着呢,才懒得管我!”听着他愉悦自在的口气,贺清晨越发觉得凄凉。

左良誉在兴头上,拿起桌上的咖啡吮了一口,“靠,冰的!刚才没好好看,送你了!”他说着把咖啡推到贺清晨面前,“我可不喝了,上次拉肚子差点没要了我的命!”

贺清晨这才想起来前不久左良誉因为腹泻住过一次院,和父亲在同一所医院,时间推算下来也和父亲入院的时间差不多,他隐约觉得左良誉应该知道那天的一些线索。“你住院时有没有见到我爸?”

“见到啦!”左良誉的回答有些漫不经心,但被贺清晨严谨地再三确认后,他终于失去了耐性,“算了,我老实告诉你,那天确实有件事很奇怪。当时我在病床上,我妈过来给我输液,输氯化钾。半中间进来一位护士,旧的那袋还没输完就给我换了一袋新药。我刚睡醒,也没啥力气说话,就看着她拿着我那袋药进了对面病房的门。我当时就想对面病房里不是你爸吗?”

氯化钾……贺清晨脑海中顿时闪现出可怕的后果。这种药品虽然可以补充腹泻病人体内缺失的电解质,但同时也会破坏细胞内外电位平衡,使心肌兴奋性发生改变,甚至导致心脏骤停,对患有心脏病的父亲来说则更加致命。

“我回家就问了我妈,”左良誉一边开动了新一轮的游戏一边朝贺清晨继续解释,“结果她不告诉我。”

“那然后呢?”贺清晨无法想象自己的口气有多着急。

“我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吗?我就去我爸妈屋外偷听,听见我妈说那个护士其实是想害你爸。”左良誉停住了,一把把旁边站起来的贺清晨按下去,“年轻人,不要冲动,我猜你妈一定是知道的,只是不告诉你罢了。就像我妈不想让我知道一样。他们大人总喜欢瞒小孩子。”

“能告诉我那个护士是谁吗?”贺清晨现在只想知道这一件事。

“就我这智商,哪儿记得住这么多?叫葛……什么来着,说是前几天去过你家的一个客人…… ”

他记不住,贺清晨可记得清清楚楚。那个护士叫葛双,是谢晚旗的母亲。那天在家父亲差点和葛阿姨吵起来,母亲劝了半天架都劝不住。“您要是和谢哥一起来家里坐坐,我们随时欢迎,但要是让我帮谢哥评这个职称,实在是办不到。”父亲对葛阿姨说到,中气十足,掷地有声。“我明说要你帮我们家老谢了吗?还几十年的同学交情,我看我们家老谢有你这样的同学也是倒了霉了!”葛阿姨歇斯底里地乱吼一气,最后还是羞红了脸出了门。

“你想什么呢?”左良誉一句话又把贺清晨拉回现实。贺清晨低头沉思,不知不觉间攥紧了拳头,完全没在乎左良誉一旁说的那些风凉话,“你想也白想,人都烧成灰了,查也查不出来。”

贺清晨和左良誉学会了一款游戏,游戏中恶毒的皇后为了得到商人的金矿而将其杀死,商人的儿子挟持公主逃离皇宫,最后逼迫皇后认罪,归还金矿。

“太没意思了!”通关后,左良誉气得直砸桌子,“就该直接闯进王宫杀了皇后!”他举起双臂,仿佛剑已在手,摆足了血拼的架势。

“哥们儿,你教我打游戏吧!”贺清晨新开了一台电脑,“就这款游戏,我想重新来一遍。”

左良誉一向对面前这只死读书的呆瓜又气又恨,今天听他这么说莫名奇妙还有些想笑,“你要是想学坏啊,光学打游戏可不够!我这儿还有别的技能,你学不学?比如这个,”左良誉从裤兜里翻出一张半裸美女的照片,“我告诉你,我还真看上一个,就咱们学校的。”

谢晚旗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能在高中遇见贺清晨。和所有校园小说里写得一样,谢晚旗站在主席台上朗诵着自己在文学社写的诗歌,下面捧场的人大多都是男生,而在那片乌泱泱的人海里,她一眼就望见了贺清晨。

十六岁的谢晚旗已经出落得漂亮大方,她的脸带着西式的典雅,线条柔美得像条小溪,径直流到人心里去。高中的生活比初中自由了许多,谢晚旗多了不少追求者,但她还是婉拒了每一个人,理由和之前相仿,只是多了贺清晨这一条。

“谢晚旗,你今天必须要在我们中间选一个!”说话的是那群追求者中最心直口快的左良誉,”喜欢谢晚旗的举手!“他说着率先把手举起来。

谢晚旗又急又气,尴尬地低下头,手里的稿子被攒成了毛线球。在学校,能像左良誉这样没脸没皮的人不多,这毕竟是公共场合,万一碰到教导主任,谁都得吃不了兜着走,谢晚旗用余光瞥了眼台下,一分钟过去了,还是那孤零零的一只手。

“你们要都不举手,那以后谢晚旗可就是我女朋友啦!”左良誉的狂笑回荡在人群中。“那就算我一个吧!”谢晚旗闻声抬头,才发现多出的那只手是贺清晨的。霞光映在谢晚旗脸上,她拿展开的稿子挡住脸,纸后的笑早已甜成蜜糖,笑着笑着又觉得鼻头一酸。

谢晚旗和贺清晨就这么静悄悄地在一起了。年少的爱是那么简单,为对方许下再大的愿景都不觉得罪过,即使那些许诺大得出了格,一辈子也实现不了。两个情话新手相拥在一起,胡言乱语着幼稚而荒唐的“杰作”。那晚,谢晚旗念了席慕容的《一棵开花的树》给贺清晨听,念到最后,她有些伤感地念不下去,“清晨,你绝对不会离开我的,对吧?”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出口会带着几分不信任。

虽然只隔了一年,贺清晨却变得让谢晚旗不认得,那个曾经身负铠甲,把自己包裹严实的贺清晨居然肯对谢晚旗毫无保留地坦露真心。谢晚旗在激动中有些不敢相信。

“当然不会。”贺清晨插着兜,俯下身在谢晚旗的额头留下生涩的一吻,轻轻盈盈的,像初夏的露珠。

“你不会骗我吧?”

“如果有一天我骗了你,作为惩罚,我就到一个很远的地方,让你眼不见心不烦。”谢晚旗捂上他的嘴,那样说出的话只会让人更心疼,“如果你要走,可不可以带上我?”

贺清晨没有拒绝谢晚旗的请求,他把小女孩揽在怀里,学着大人的样子安慰她。

那天晚上家里来了客人,难得的爸妈都在家。谢晚旗被妈妈牢牢锁在屋里,可透过门缝她多少能听到一些门外的动静。

一张餐桌将在场的人分成两个阵营,谢晚旗的爸妈在一侧,拿着手提式保险箱和黑皮夹的男人在另一侧。

“老左,哦不,左处长,您看我跟您爱人,我们是十几年的同事了,就咱们两家这关系……”葛双率先开了口,把预备好的打火机恭敬地递出去。

“哎呀,客气啦!”左处长又把打火机推了回去,“老谢这个职称问题,我确实也有责任,谎报的材料未经查核就过了审。”

“您怎么能这么说呢?当初为了良誉能上重点高中,老谢也没少走动,现在老谢的职称被查出问题来了,您又开始推责任。”左处长的话里双方的“交易”被忘得干干净净,这让葛双听了很不舒服。

“是啊,左处长,您好人做到底,不能见死不救啊,您要是不搭把手,我这就要进去了。”谢华像条哈巴狗一样狼狈求饶。

“既然您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也开门见山。实不相瞒,上面都查下来了,这个忙我是真帮不了啦。大家认识一场也是缘分,希望谢哥和上面说话的时候注点意,我帮谢哥忙活了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最后是这么个结果,谁都没有料到,您说是不是?”

“我呸!你别忘了当初你是怎么坐上处长这个位置的!现在知道要挟我们了,干什么,过河拆桥啊?”

“哼,话别说得那么正直,我怎么当得这个处长你应该比我清楚,说到底,咱们都不是什么好人,社会上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左处长说着把保险箱打开,“只要你们守信,不牵连到我,这些都是你们的。”

谢晚旗觉得奇怪,门外的声音怎么突然消失了?刺鼻的烟味从门缝穿过来,呛得她止不住地咳嗽起来。门开了,门板剧烈地磕在谢晚旗脸上,把她整个人撞倒在地。阴冷的氛围里是妈苍白的面容,像个影片中冬季森林里游荡的女鬼。

餐桌上的保险箱还张着血盆大口,箱内是整齐排列的钞票。爸在桌边抽着烟,灰白色的雾在空中旋转起舞,一声叹气过后,世界都安静了。谢晚旗看到这一幕,一下子明白过来,她冲到卫生间,站在妈妈面前,用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音量吼道:“妈,这钱咱们不能要!”

“你懂什么!”妈一巴掌落在谢晚旗脸上。谢晚旗的确不懂,她也不想懂。镜子里那个女人,画着精致的妆,梳着整齐的盘发,一个小时后她将从这栋楼里出去,用职业性的微笑对待屋外的人,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这个女人,谢晚旗不认得。

“爸,妈,我走了!”谢晚旗是个乖孩子,即使是下定决心离家出走,她还是习惯性地和照片里的爸妈打了招呼。这次谢晚旗是真走了。

门铃响了三声,亲切又礼貌的次数。贺清晨关了桌上的台灯,把周密的计划和那张表格旁的安眠药收进柜子里。妈去美国进修的这段时间,空空荡荡的房间只剩下他一个人。一个人的生活简单随性,不用像在外面那样摆着温热的表情强迫自己变得开朗,为了能接近谢晚旗,他做了原来可能一辈子都学不会的改变。只有回到家,他绷紧的神经才能放松下来,整个人回归舒适冷静的状态。

贺清晨怎么也没想到,门外的人会是谢晚旗,她抱着简易的手提包,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贺清晨一下子紧张起来,他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她。连说句客套的时间都没有,谢晚旗柔软香甜的拥抱就细密地围了上来。

躺在同一张床上的两个人互相对望着,额头都布满了汗珠,他们之间隔着属于好孩子的界限,谁也不敢逾越,仿佛再向前一步就是深渊。他们的手像蜈蚣一般爬向对方,在正中的位置交错在一起。

“我再也不想回家了,直接走吧,就像《出埃及记》那样,逃离这一切。”谢晚旗的话让贺清晨木然地点点头。看着面前的女孩可怜无助地抽泣着,贺清晨什么办法也没有。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心软。

从他决定为父亲报仇开始,愤怒和善良就交替冲击着他的理智。这原本是个已经精心布置的局,他会想办法接近谢晚旗,带她离开,再以绑架为由逼迫葛双承认谋害父亲的事实,只要她承认,事情就有了证据,这样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向母亲解释一切,而不会像前几次那样被当作瞎胡闹的小孩子而置之不理。

“清晨,我就这样在你家住一晚好吗?”谢晚旗的脸上出现了隐蔽多日的红晕,“我知道你不会对我做什么的,对吧?”她说完闭上了眼,侧卧在距离清晨三寸远的地方,隆起的胸大方地朝向他,舒缓的起伏让人难以拒绝,丝绒被盖在她身上,像铺撒在绵连山脉的雪。就这样,她睡熟了。

谢晚旗的信任让贺清晨觉得羞愧难耐,那瓶已经开盖的安眠药被他攥得湿漉漉的。安眠药一旁的抽屉里放着一部摩托罗拉的翻盖手机,那是母亲专门买给他用于和家人联络的,但这些年贺清晨很少用。手机里的草稿箱中存着贺清晨提前码好的恐吓信,那是准备发给葛双的。可是犹豫良久,那条消息最终也没被发出去,一切如常。

谢晚旗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日中午,她觉得头昏昏沉沉的。四面落地窗中左上角的一扇完全敞开,连纱窗的遮挡也没有,昨晚的风该有多剧烈。她伸了个懒腰,从乳白色的丝绒被下钻出来。这里的被褥都沿用了统一的色调,白色能让人神清气爽,也让污渍变得格外显眼。

床的正中是一摊红色,像雪中玫瑰一般娇艳动人。晚旗慌张跑到卫生间去检查自己的衣物,并无异常。可她并没有因此觉得放心,反而愈发紧张起来。她跑去检查了那块血渍,出血量不大,而且已经凝固。贺清晨呢?她猛地意识到这个问题。可无论她怎么喊、怎么哭、怎么联系,他再也没出现过。

谢晚旗用了足足一个月去想清楚一件事,与其说是想清楚,不如说是找到一个能说服自己的方式坦然地生活下去。她在生理学课本上找到了对那块血渍的解读,那是少女初夜的痕迹。看着那行字,她掩面而泣,她不敢相信贺清晨会侮辱她,还会在对她玩弄后一走了之。但不相信能有什么用,事实像一块界碑,在过去和未来之间刚正不阿地伫立着。

十年后,谢晚旗结婚了,男方是追求她多年的左良誉。他已经是一位软件开发公司的老板,真正过上了边打游戏边赚钱的理想生活。拿着捧花,谢晚旗心里百感交集,眼前的灯光如蜘蛛丝一般,将空气中的灰尘毫不留情地缠绕进去。她的新郎在三十米之外的地方等他,新郎的背后是双方父母。谢晚旗的父母对这个女婿很满意,脸上带着掩藏不住的笑意。属于男方父亲的那个位子是空的,左处长已经去世很久了。

故事还要说回左处长。

那天从谢华家中走出来,左先生哼着小曲儿,步子都迈得轻巧了不少。葛双的一句答应,让左先生彻底找到了人在中年的成就感。教育局那边他已经打点得差不多了,只要谢华不说出来,就是万事大吉。

天色已晚,能送左先生回家的公交们都下了班,无奈之下,他只好打了出租。出租司机是位滚圆的中年男子,本就稀薄的一层头发被他挠成了钢丝球,整个人挤在驾驶位,像猛地填进了一头猪。左先生看到这副情形自然不爽,不过好在他原本心情不错,也就没和那位司机挑三拣四地乱吵一气。他照样悠闲地哼着他的小曲儿,摇头晃脑沉醉其中。

“今天是个好日子!”左先生唱一句。“唉!”司机叹一句。“心想的事儿都能成。”“唉!”

“我说您好端端的老叹什么气呀?”左先生有些气恼,忍不住开口问道。他表面上装出关心的样子,心底却满是不屑。在左先生看来,这种长相老实愚笨的人多半都是无病呻吟的孬种,他们担心的无非就是车、房、工作。芸芸众生啊!作为一个混出来的“老江湖”,左先生自认为完全有资历对这个小弟教导一番。

“家里出了点事。”司机也毫不忌讳,直截了当告诉他。

“师傅,您难受归难受,开车还要看路啊!”一个急刹车把左先生吓得破了胆,黑灯瞎火路又难走,免不了要遇到什么危险。

“我这是真没心情啊!就是几个月前,我老婆在单位遇到点问题,被开除了。”

“多大的问题能开除啊?”

“很大,人命关天的事儿。”听到“人命”二字,左先生的笑收敛了不少,“那您爱人是做什么工作的?还有生命危险!”

“我老婆是个医生,就在市三院,干急诊的,平时工作本来就不轻松,谁知道会出这种事——听她说,收了个心脏病患者,开了医嘱下去治,本来都稳定了,结果一觉醒来人没了。两个值班护士都说医嘱有问题,可我老婆记得当时真没写错,一个在医院待了这么多年的大夫怎么可能把两个病人的药开反了呢。估计是得罪领导啦,听说那个收治的病人在教育局也是个官儿。这年头,没办法了。”

话说到这儿,司机低头抹了把脸,也不知道是擦汗还是擦泪。车内光线昏暗,视野极不明朗。“您怎么不说话了?”司机一回头就看到一张面露凶意的狰狞面庞。司机心里一哆嗦,脚下一滑,“轰”地一声,车撞破护栏,在拐弯处冲下了河。

左先生的神志还算清醒,他用手头的工具砸破车窗,拖着被玻璃划伤的双腿从车里逃了出来,严重的呛水让他无法说话,岸上的声音越来越弱。他躲在桥下,把手机高举过头顶,屏幕上优越的通讯信号是此时此刻最振奋人心的消息。

他的力气只够他按下屏幕上第一个常用电话,那是他儿子左良誉的号码。然而直至自己完全淹没在一滩冰水中,他都没能听到左良誉的声音。

故事还要说回左良誉。

十一

左良誉喜欢谢晚旗已经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把游戏当生活的人大概都会有种错觉——战斗可以解决一切。从贺清晨举起手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注定成为了左良誉的敌人。

看着谢晚旗娇小地缩在贺清晨怀里,左良誉恨不得现在就拔出一把刀,像游戏里那样,径直朝他刺过去。他一向对自己的武力非常自信,三刀之内,他确保自己能胜利,那个失败者只配倒在血泊中。可他没有这么做,毕竟在现实世界,贺清晨是他从小玩到大的铁哥们。那段在虚拟与现实中穿梭的日子让他几近崩溃。

他学会了醉酒。酒精划过喉咙的刺痛感给人以毒攻毒的错觉,它能让人忘记烦恼,也能让人热血沸腾。那天左良誉喝得烂醉,已经到了不省人事的边缘,可即使再糊涂,他也认不错谢晚旗。他亲眼看着谢晚旗进了楼,住到贺清晨家里。

左良誉的脸胀红了,血液源源不断地供给上来。他那刚萌发的、稍显幼稚的男人的自尊心告诉他,事情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他快步走过去,恶狠狠地拍响了贺清晨的房门。但始终没有人回应。他气急败坏地掏出包里的那把刀,这是叔叔出差时带给他的高仿刀具,和游戏里那些英雄人物的装备一样,刀刃锋利,气势逼人。“贺清晨,你有种,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杀了你!”他把背包丢在一旁,活动了一下筋骨,二话不说提刀上了楼。

从猫眼里看到左良誉的离开,贺清晨才算暂时放了心。屋里的谢晚旗已经睡熟,对外面的一切全然不知。

故事还要说回谢晚旗。

十二

新婚之夜,谢晚旗一身红色钩花旗袍坐在床上,双臂放松地搭上大腿,俨然一个乖巧的小媳妇模样。这场婚姻没有她想象的那般不如意,不管怎么说,左良誉到底是她熟悉的人。爸出狱后,开了家书店,算是小本生意,可没几年又遇到了波折。要是让谢晚旗弄清楚那波折的具体原委也不是多困难的事,只不过她不想,这些年她对家人愈发凉薄,在外人看来甚至有些不孝。为了帮爸度过这次危机,妈给了她几个选择,而妈挑中的这几个“准女婿”中,她只认得左良誉一个人。

钱可以让妈变得毫不讲理。明明前些年妈把左处长一家骂的一无是处,妈常说:“自己淹死,儿子做了杀人犯,都是活该!”可自从左良誉从监狱里出来,在自己熟悉的游戏开发领域混得风生水起,妈对他的话里永远都是赞美。

此时此刻的左新郎正歪头倒在床上,带着满身的烟酒气,色眯眯地盯着谢晚旗,一个“虎扑”过来,却被谢晚旗躲开了。

谢晚旗站起来,郑重地说:“良誉,我想先告诉你一件事!”以诚待人的性子,谢晚旗一天也没有改过,即便那件事说出来有些尴尬,但他们既然做了夫妻,这是他应该知道的。“其实,在嫁给你之前,我和贺清晨……我们已经……”话到嘴边,谢晚旗还是说不出口,这一点也不像个医学生的作风。在学校对待这些知识她可从来没害羞过。

“贺清晨?”左良誉嘴角内勾,脸上的笑意渐渐消退,“哎呀,好熟悉的名字。”他本不打算在新婚之夜说起这个人,可是望着谢晚旗一脸娇羞、欲言又止的情态,再加上婚宴上多喝的那几瓶酒,心底涌出的占有欲让一团怒火熊熊燃烧。

“我不想瞒你,我对他还有感情,虽然我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儿又为什么抛下我。”谢晚旗坦诚地说。

“你想知道吗?”左良誉阴沉的脸上带了一抹邪笑,谢晚旗看不透那笑的内容,像要把十年的时光一眼望穿。她只是顺从地点点头。

“好啊,我告诉你。”面前的那个男人好像突然变成了一只野兽,张牙舞爪地扑向谢晚旗,她稍有意识时已经在他身下了。她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早有心理准备,但她想不到他会那样剧烈,残忍冷酷地朝她索取,贴近她每一寸肌肤,滑腻地吮吸着她的胴体。疼痛让她的呼吸变得艰难,这种感觉她从未体验过。

直到那只野兽停下来,挑逗地看着他的猎物,“你的贺清晨已经死了,从今天开始你就彻底是我的了。想知道他怎么死的吗?”左良誉根本不需要谢晚旗的答案,他原本也是准备把这些事骄傲地、耀武扬威地说给她听。

“也是一张床,你就像现在这样躺在这儿,贺清晨在那儿。一把刀,八十多厘米的刀刃,在心脏这里用力,由浅入深。血就只流了那么一丁点。”左良誉伸手比着大小,和谢晚旗在床上见到的那块血渍差不多大,“很好奇之后他人去哪儿了是不是?他就在你睡的那间房的冰柜里,待了七天七夜。”左良誉在谢晚旗身侧耳语道。

“左良誉,你混蛋!”谢晚旗被手臂的牵拉痛折磨得失去了力气,眼泪顺着面颊一路向下,在领口越积越多。

谢晚旗不知道,那晚如果不是贺清晨极力阻拦,今天夜里发生的事会提前十年。而如果贺清晨没阻拦左良誉,那把刀也不会横贯他的心脏。

“十一年前你妈就答应了我爸要把你给我的,”左良誉的脸上带着胜利者的自得,“至于那个贺清晨,就算他活到现在,你们也不会走到一起。你的母亲是杀害他父亲的凶手,我爸去世的时候我妈就告诉我了。怎么样,惊喜吗?”

十三

这是谢晚旗二十六年来第一次尝试做一个让自己讨厌的人,她的面前摆着两只盛有玫红色葡萄酒的高脚杯,对侧的那只中加了足量的头孢。正对面的餐椅被谢晚旗贴心地放了靠垫,那是她留给母亲的位置。

葛双前不久刚生了一场病,前前后后的手续都是女儿打点的,作为实习护士的谢晚旗还主动承担了为妈妈输液的工作,亲眼看着输液袋里的头孢一点点输进妈妈体内。

不远处传来钥匙插入锁头的声音,高跟鞋的踢踏声从客厅一路敲打过来,谢晚旗再抬头时,葛双已经坐在了她对面,背靠在柔软舒适的靠垫上,随意地叉着手,脸上带着阅历充足的沧桑感,自信地扬起了嘴角。

“妈,我再问您最后一遍,贺叔叔去世到底跟您有没有关系?”谢晚旗尽可能让自己倦怠的面容看着真诚,同样的问题,她不知道问过多少遍,可坐在她对面的女人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您如果承认,我就带您去自首,不管您之前做了什么我都可以不在乎,我们一家人重新开始……”

“当然没关系!”

面对面的两个人互相欺骗很久了,她们都累了,很难有耐心长时间聊下去。不过谢晚旗也不需要再听什么解释,对这个女人,她已经了解透了。

谢晚旗曾经见过一个异想天开的实验,有人把高温下的铁放在新冻好的冰上,滋滋的声音蔓延开,铁块把冰蚀出一个洞,炽热的红铁变成死寂的黑色,那块冰仍包绕在铁块四周,岿然不动。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和那只壮烈的铁块有些相像,唯一不同的是,铁块掉进冰窟里渐渐没了温度,但谢晚旗的心永远也做不到完全冰冷。她从来都没下定决心害一个人,更何况那个人还是自己的母亲。

“妈,你别喝了!”她说着要去抢葛双面前的酒杯。

“不,我要喝,这可是你婚礼上人家送的酒,又不花钱,不喝白不喝。”

谢晚旗再没什么话好说,慢慢松开她的手。两个优等生在灯下碰了杯,礼貌地告了别。谢晚旗不敢再多喝一口酒,她想一会儿去自首时能体面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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