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遵从了父母的安排才上大学的。他们从小就在我耳边念叨着“大学大学”,念叨着他们已然失去了的黄金岁月。他们把那在激情混乱的岁月中无法达成的心愿全部转嫁到了我身上。我知道如果我不上大学他们是不会给我自由的,因此我才上了大学。
踩着二零零四年夏天的尾巴尖拖着半人高的大皮箱,我一脸无奈地走进了乙栋549室,在这里一待就是四年。
学校的宿舍楼是“工”字型建筑,中间是管理处及连接南北的走廊,两头是楼梯,北面双号房间,南面是单号。我们是乙号楼,549室在最里面,紧挨着楼梯。本来对面的双号房是女生宿舍,在我们来的前一年,新上任的校长给调换了。听学长们说起,我们顿觉太可惜了,为什么不早来一年啊。
每间房可住四人,上面是床,下面是书桌。549除我之外的三个人是磊子阿杰和小金。
磊子是本地人。他是疯狂的游戏迷,从小到大全泡在游戏里,什么游戏都精通,不管是刚发行的还是老古董游戏,就没他未曾玩过的。他上大学是为了更自在地玩游戏,只要进了大学就不必如游击队样时时躲着父母了。磊子刚来不久就创造了我们学校的一项纪录——七天七夜不出网吧。之前的纪录是由高一届的学长保持的,只有区区的三天三夜。磊子说只要他愿意随意就可打破自己的纪录,但总得给别人留点机会呐。这项纪录至今未被打破,也成了磊子留下的传说之一。磊子的理想是有朝一日能有一家自己的网吧,这样就可以一边打游戏一边赚钱了,不亦快哉!为此,他从不错过任何一期彩票,期望有天老天爷会打个盹把头奖砸他头上,网吧游戏就全有了。
阿杰来自西南,那个几乎连石头都会唱山歌的地区。报到的当天晚上,大家都还没有记住对方的名字和长相,他忽然跳下床来说要给我们唱支山歌,也不等我们同意就甩开了嗓子,调子是好听,可惜我们都不懂。他的普通话太差劲了,与他的歌就是两个极端。阿杰第一天就惊爆:“我来大学就是恋爱的,大学可是恋爱自由的地方!中学时妈老阻止我恋爱甚至不惜当了全校的面对我动手,她说等我上了大学就不再管我了。我上大学就是为了恋爱!”他操着蹩脚的普通话,在我们惊愕哑然的表情中完成了他的恋爱公告与入学宣言。
小金是东北人,那个给人感觉生来就是虎背熊腰人人都有一身幽默细胞的地方,但小金干瘦得像立着的拖把,而且一点儿也不幽默,不喜欢同人说话,只是闷着头学习。很久以后彼此都熟识了我才终于能问他:“你为什么上大学?”
“我上大学是为了读硕士。”小金趴在高等数学上头也不抬地说,只用手扶了扶眼镜。
“那,硕士之后呢?”
“读博士。”
“博士之后呢?”
“再说呗,说不定到时候又有学位让我读了。”小丁仍是头也不抬。
“博士后!”阿杰突然双手拍在了小金的肩膀上,笑嘻嘻地插上来说。
新生入学要进行半个月的军训。第一天是最基本的姿势,立正稍息还有坐下,这些很容易,轻松通过了。第二天齐步走,走了几圈后教官点出了我老是先迈右脚的错误。我说我会改正的,可他态度很恶劣,说这点小事儿都做不好,罚绕操场跑一圈。我什么也没说,当着那么多新生的面绕着操场跑了一圈。入列后我仍然先迈右脚。现在我承认这是故意的。我以前从未注意过迈脚的问题,本来以后也没打算注意,但既然被指出来了,我还是愿意改正的,可是教官的态度太恶劣了,而且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我受罚,既然如此,那我就坚持到底,不管这坚持是对还是错,我只是以此来向教官示威。是的,当时我就是想示威!我宁愿被罚绕操场跑十圈跑百圈跑到口吐白沫浑身抽搐仍然要先迈右脚!我就是这么打算的,感觉自己就像是要上刑场的英雄。教官接连纠正了几次,见我仍不改,气坏了,又罚我跑三圈。我咬着牙跑了下来,入列后还是先迈右脚!“你是跟我较上劲了,是不是!”教官气急败坏地怒吼,并威胁我说不让我及格,让我下学年再跟新生重修军事训练课。我依然迈着我的右脚,迈得很悲壮,仿佛自己就是昂首挺胸迈向断头台的斗士,英勇无畏。教官最后终于屈服了,他只对着其他人大声咆哮怒吼而彻底无视了我的存在。
在我吐着舌头绕操场跑步时,磊子正舒适地坐在网吧里呢。他在太阳底下成功地晕倒了,教官允许他每天只是早上训练两个小时,其余时间可以放假。阿杰正用他杰出的嗓子征服着所有人,每逢休息教官总要让他唱歌,那些并不熟识的女生也一起大喊“来一个”。阿杰什么歌都能唱,无论山歌民歌还是流行歌曲都非常的棒,而唱起粤语歌来足以乱真。他才唱了几句,坐成圈子的女生们就尖叫起来,男生们也就随了呐喊。小金因为训练认真已经成为小队长了,在帮着教官训练其他人呢。
除去两个周末,半个月的军训只有第一天我是同他人一样安安稳稳地过去的,其余的日子里我都是在跑道上过的,当然后来教官已不处罚我了,只是把我剔除了队伍,让我坐在跑道上看别人训练。我像只猴子样看着教官在耍猴戏。磊子只参加了三天的训练,那三天一直在下小雨他无法再用老诡计蒙骗过关,但还是有半天他成功地到了网吧。那天下午他对教官说肚子疼得厉害,教官又准了他的假。第一个周末阿杰就开始陪女孩子去逛街了,这全得益于他那副极具魅力的嗓子,他的嗓子完全弥补了身材上的不足。阿杰是那种典型的身材精悍两眼放光的南方人,活泼好动富有才华,很是吸引女孩子。小金自不必说,已经是半个教官了。
最后一天,校领导检阅军训成果并举行入学仪式。我自然是病号旁观者,不无凄凉与嫉妒地看着别人参加着没有我的“我的入学仪式”。班级的领队却不是小金,本来早就排练好了的,由小金领队,但是前一天在最后一次排练正步时小丁却扭伤了脚,第二天已完全肿起来正常走路都不可能了,只好临时换了人。小金只有愤恨地同我待在一起,他的懊丧他的不甘,看得我直捧腹。磊子出现在了队列中,阿杰在同身边的女孩子说说笑笑。我和小金站在操场边缘,同其他“伤员”一起沐着江南特有的霏霏烟雨观看着“我们的”新生入学仪式。在校长说“你们已是大学生了”时我们这些边缘人也同对面的人一样欢叫一样鼓掌。
我们是大学生了!
我们自由了!
大学的课程很丰富也很轻松,那么多门课,每天的上课时间却不超过四个小时,而且还有双休。我从来没有逃过课,可我也从来没有听过一节课。无论在什么课上我都是在看小说,坐在最后一排或者倒第二排,听见铃响就掏出小说来摊开在书桌上,沉下头直至第二次听到铃响,合上书,抬起头将书夹在腋下回宿舍,躺在床上接着看。用了十几年的书包在这里终于淘汰了,无论上什么课只要往腋下一夹就足够了。每读完一本我就在枕边的笔记里做一个记号,待毕业那天数了数,六百零八本。
我不是不喜欢听课,而是觉得他们讲得那些根本没有任何意义,除了用来打发无聊的时间。那些东西出了教室就有一半人会忘记,出了校门难保还有一个人会记得。就是这样的东西我还有必要去听么?自然听课的人是有的,听课的人都坐在前排,老师也都明白,都是这样过来的,因而老师们讲课的声音都不大,能让前排人听到刚好,尽量不去打扰后排这些或是睡觉或是看小说的多余人。阿杰是坐在前排的,不过他却不是为了听课,他自有打算,因为前排绝大多数都是女生,这是大学课堂的特色。如果有例外那就是小金了,他是我们班惟一坐在前排听课的男生。磊子是几乎不进教室的,只在临近考试时听老师讲重点才来几次,就是这样有限的几次他也经常不予兑现。我从不逃课是因为在哪都一样读小说,还因为这是应付考试的最简单办法。
老实说我挺喜欢考试的。从小到大经历的各种考试没有一千也不下八百了,很多人都说考试讨厌,虽然各种考试弊端丛生,但这也确实是目前最好的甄别学习优劣的有效手段了。我喜欢考试因为我有这种自信,通过考试我相信自己可以脱颖而出,事实上从小学到中学也确实如此。只是入了大学我不再那么认真对待考试了,不是因为我觉得目标已经达到了,而是大学里的考试也太过形式主意了,完全成了一种摆设,我就没见过这么敷衍了事的考试,没有必要为了一个纯粹意义上的形式而白白浪费自己的精力。
考试时女生们是不用紧张的,因为老师讲什么就只会考什么,绝不会出圈儿,只要听课就绝对没问题。男生们呢自是难免紧张一番,但并不是害怕,而是紧张地准备通过考试的各种手段,把考点写在小纸条上呀,把答案抄在手心里呀,联系好枪手或者找好共谋啊,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我有我的方法。本人天生记忆不差,只要在考前两小时看那么一两遍考点,考个七八十分是手到擒来,不过这种记忆也只能维持在考试的两个小时之内,考完就全忘了。再说大学考试的形式也为我这种人提供着方便,所有的考试都是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平时成绩占四十分(有时三十),是由老师课上随机点名的方式考核,我每课必到不用担心,另一部分才是期末的笔试,占六十分。因此平时怎么说我都能拿到三十多分,只要最后考试时及格或着差不多,就足够拿到学分了。我不追求什么奖学金,所以也用不着拼命。小金是好学生,什么也不必说。阿杰有女生做后盾自然万事大吉。惟有磊子让人担心,他几乎每次点名都不到,偶尔随机抽点时会有人代他答到,但大部分的老师都是要么全点要么全不点。然而,他不愧是个异类,每次期末的笔试考试他都能拿到九十分以上,平均下来也勉强可以拿到学分。我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别人也不明白,有些拿不到学分的总是愤愤——凭什么呢!他还不如我上的课多呢,凭什么!不过,就是考不及格也没什么关系,最后录入分数时把关的老师也会放人一马,马马虎虎给个六十分,那些凭实力考到及格的就给个六十一分,最后的班级成绩表上一目了然。除非你的卷面成绩是可怜的个位数,否则是不会拿不到学分的。就算是时运不济,遇到了爱顶真的阅卷老师,挂了科,也没关系,重修一下就可以了,没有哪位老师会去为难重修的学生的。就是不想重修,临毕业时学校还会组织一次全校的大清考,把那些挂了科的一次清理干净。总之,就是一路绿灯。学校的目的是让每个进来的学子都能高高兴兴地离开,只要学子们高兴,学校怎样都可以。
我应该感谢这样的制度,我们三人(当然是我磊子和阿杰)都应该不吝言辞地赞美这种制度,没有这种制度我们根本毕不了业也拿不到最后的学位,更不会有时间去做那么些我们真正喜欢的感兴趣的愿意为之付出努力的事情。当然,小金心里可能不平衡,每次考完试他都会闹情绪,虽然他拿到了最高分。我们一看结果没挂掉就兴高采烈地张罗着庆祝一番,磊子去网吧通宵,阿杰约女孩子逛街,我要么去泡一天的图书馆要么就去城里溜达一圈。惟有小金闷闷不乐,他会厌恶地把教科书从床上扔下来,根本不愿搭理我们。等到他把书再重新铺开埋头其上时就表示我们又回到了同一条战线上,这样我们就会拉了小金去逛街去上网,开玩笑地说给他约个女孩子,他就会跟我们疯上一整天,然后回来时就不停地抱怨我们占用了他的时间拉了他一起堕落。我们特别喜欢他的抱怨,当然这不是小孩子的恶作剧,我们是真的喜欢,因为我们同在549室。我们一次又一次地拉他去泡吧,拉他一块到街上去,用阿杰的话说去“追女仔”。
不是我们生性顽劣,也不是我们不思进取,我们都是在追求着生活的意义,虽然我们并不知道生活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但明白至少不应该仅仅是一种形式,我们不应该去追求一种形式或者说我们不应该仅仅去追求一种形式。
放纵也好,堕落也罢,那只是因为我们就是独一无二的自己。
如果我之前说了没有听过一节课,那么,不好意思我撒了谎。我还是听过一节课的。
那是大一时的第一节语文课,进来的却是一位相当年轻的小伙子,有些愣头愣脑的。我原以为大学里的老师全都是些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呢,乍来这么一位,我浑身一震。果然不同凡响,还没开讲却先散发传单,我以为是我搞错了,仅仅是一位来卖书或是什么产品的推销员,难怪穿得那么像推销员呢。接到手里才知是今天要讲的内容。发完了传单他就在讲台上开了腔:“今天第一节课,我给大家念一篇文章,王小波的《一只特立独行的猪》,听过王小波吗?没有?我很失望啊,这样可不好,光读死书是不行的呀,课后希望你们都能读读王小波的作品,咱们图书馆里就有。”接着清清嗓子他就读了起来,读得深情款款就好像是他自己的文章一般,如果不是因为课表上有他的名字,我们还真的以为他就是他自己口中所说的那个“王小波”呢。“也许是笔名。”有人低声说。不管怎样这篇文章确实很好,至少我是被打动了,恨不得立即冲进图书馆里把这个“王小波”的书全部拿下,我担心着呢,生怕一旦下课可能就抢不着了。难得今天磊子也在,更难得的是他也听得津津有味!小金却不怎么感兴趣。那是自然,他最讨厌语文了,尤其讨厌写作文,高考语文就没及格,否则也不会沦落到与我们为伍。对他来说,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应该是由公式组成的,至少也应是由公式推演出来的,一切没有公式的他都不感兴趣,因此我看到了小金也会在课上没精打采昏昏欲睡,而这样的状态他以后会常有,全在这个语文课上。
“王小波”已经读完了他的作品,现在他正讲着呢,讲到激情澎湃处双手一扬,手中的粉笔“啪”地就打在了前排女生的脸上,在一片哄堂中他急忙携着兴奋的余韵道歉,那道歉都那样充满了激情。后排有些睡了觉的这时立刻起来紧推邻座,“怎么啦?怎么啦!”脸上带着错过精彩好戏的遗憾和急欲探听内幕的兴奋与焦急。不得不承认他讲得实在是太精彩了,我由衷感慨大学的老师就是不一样啊,真的没有白上一回大学。他讲课,他跟我们聊天,他论说我们这些“八零后”的优点缺点以及特点,他说他特羡慕我们。他讲话喜欢用“特”,这个特点我们模仿了很久,有些人直到毕业了还在用。从此我们背后一直称他为“特老师”。
大家正聊在兴头上的时候下课铃响了,我平生第一次憎恶这下课的铃声。我想以后我还会如此的,然而却没有。
下一次上课时我特意拜托小金帮我在前排占个座位,虽然小金在语文课上是坐后排的,但他每天都起的很早,占个座是不成问题的。我终于也坐在了前排,这是我大学生涯的第一次,也是我十几年学生生涯的第一次。
他进来了,径直走上讲台,摊开教材一本正经地讲了起来,教材第一课是朱自清的名文《荷塘月色》,他按部就班地讲起来,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我正在读王小波的《黄金时代》,眼睛渴望地盯着他,期望他能给我一个会心的眼神。然而直至下课铃声再次响起,什么也没有,他循规蹈矩讲着他的语文课,我则毫无希望地回味着我的“黄金时代”。结束了,我很气愤,发誓再也不听他的课了。反正什么样的考试都难不倒我,我再也不听课了,他们这些家伙只会把我们当作小孩子来耍。
这就是我大学四年里唯一的一次听课经历,这几乎是我大学里的第一堂课,却也成了我所听的最后一堂课。
我忽然深深觉得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人理解我。
从小到大总是爸妈让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他们从来不问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总是削好了苹果递到我手里,“来,吃个苹果。”可我根本就不喜欢吃苹果。我是咬着牙长大的,咬着牙参加各种考试,咬着牙上各样补习班,咬着牙挺过永远忙碌的白天,再咬着牙熬过灯火通明的夜晚。我什么也不想,只求快快长大,若能让我一天就长大,我愿意拿我的灵魂作交换。周围人都跟我一样,背着比自己还重的书包只顾闷头赶路,小小的年纪就像了教书的先生,细弱的鼻梁上架起了厚厚的眼镜片儿,对周围的一切都默然视之,像一只只小刺猬。老师问理想,嘴上说着“科学家”,心里却在想“长大后一定要痛痛快快地玩上一辈子”。
爸妈还总拿我跟别人比较,不是“你看看人家多听话”,就是“你看看人家是怎么学的”,后来我终于遂了他们的愿入了大学时,他们还在说着,“听说谁谁谁上了北大”,“听说那个谁家的谁出国了”之类的,好像只有把自家的儿子跟别人换一下他们才会满意似的。从小到大,总这样总这样,有时候忍不住就会去想,“我为什么不是别人呢?”偶尔心情不好时听到他们又这样讲我就会冲他们发火对了他们大叫大嚷,而后躲进卧室里蒙住头。我知道我这样很不对,我也很后悔,可我就是不愿意道歉,于是只好蒙了头到天亮。爸妈这时也不敢再说我,小心翼翼地喊我吃饭,喊了几次见我不应也就算了。可是用不了几天一切仍然会回到当初的状态。
进了549室,我曾试着引起别人的注意,蓄须留长发,故意扯些不着边际的话题,但结果证明一切都是徒劳的。我也就不再去追求别人的理解了,也许根本就不会有人理解我,我自己都不理解我自己。我看小说泡图书馆,跟了阿杰去追女孩子,陪了磊子去打游戏,考试时就借用小金的笔记。我不理解他们的那种追求,就像他们也无法理解我到哪里都捧着本破小说。但是,我们都很快乐,这快乐是真实的。
我刮了胡子。留了相当长的胡子终于刮掉了,摸着红红的下巴感觉很奇怪,有点粘有点腻手。我就是以这副全新的形象在校园里晃来晃去,我真的不想承认我是哪人多往哪扎,可一天下来就没有一个人对我的形象说过一个字,甚至连一个注意的眼神都没有,好像我从来就是如此。我那份失落,直想从五楼跳下去。
校运会开幕式上我被选作了放鸽人之一。似乎每个开幕式之类的仪式上总得放些什么会飞的东西,不是鸽子就是气球,有时两者都有,老掉牙的套式了。不过,我还是很高兴的,这可是放鸽人,我有种终于被重视了的激动,而且鸽子也挺可爱的。旁边的指导说信鸽很贵的,几万块一只呢,一听这话,不管真假我的动作都僵硬了,怕捏死了鸽子又怕捏不住鸽子提前飞了,汗一股一股地往外冒,眼镜老从鼻梁上滑下来,不得已一次次地捧着鸽子往上推眼镜。我估计没人看到这个很不协调的动作,我也怀疑真有人会听那个什么“开幕致辞”。至于大家都在干些什么,谁又不是没参加过此类的仪式,自己心里都一清二楚,也用不着我一一描述了。我就在旁边捏着鸽子哆嗦着,终于听到了释放鸽子的命令,“呼啦”一声什么都没了,耳中一片掌声,抬头看时除了蓝天白云就是白云蓝天。我没有看到鸽子,也许别人看到了。我既没有掌声(那掌声也许是给鸽子的也许是给致辞人的也许鼓掌人自己都不知道是给谁的,但肯定不是给我的)也没了鸽子,我不是演员(演员是那些鸽子),也算不了群众,就这样被边缘化了。我总是被边缘化。
校运会结束后体育课也跟着结束了,体育课的考试是测五千米。好久好久没有跑过了,好像连走都没有走过五千米了,可能会承受不了,为了保持体力我开始时就慢慢跑,和别人拉开了距离。我以为他们跑太快最后肯定体力不支我就可以赶超了,但是距离却越拉越大,乃至我使完了积攒下来的气力还是有很长的一段距离。我知道我是追不上了,我都要窒息了。结果,我不及格。幸好,体育成绩并不会影响最终的学位证。我发现我又得感谢这些让我憎恶的无奈的制度,说白了我们都是靠了这些制度才得以在这险恶的环境中生存下去的。
每当感觉精神特疲惫的时候,我就会跑去“新世界”——闹市区的一家小小电影院。这家电影院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只不过是我来到这里第一次想看电影时恰好走进的一家影院而已,以后就只来这一家影院。这影院很小,常常只是来回放着一些老片子。不记得为什么偏偏会走进这么一家并不起眼的影院,只记得第一次看的那部片子——《海上钢琴师》。这片子太长太沉闷,很多人都昏昏欲睡,况且有那么多人并不是为了看电影来的,他们只顾忙活着他们的,更显得这片子的沉闷。我很想中途退场,只是左右都被那些拿电影作幌子的人给挡住了,而且他们都在忙着,那么卖力,我也不好意思打断他们。一直坐到终场,听到了那段独一无二的至少是震撼了我的心灵的独白,我一直坐到全剧场只剩下我一个人,默默在那流泪。
我陪磊子去打游戏,穿过天桥时总会遇上一个老太太,那老太太满头散乱的灰发,浑身脏兮兮的,一年到头风雨无阻地总坐在那一个地方,端着一只破碗,见人就念叨,“老板,可怜可怜我吧。”每次过天桥我都要往那碗里丢上一个硬币,一来一回就是两块。两块钱是不多,可有段时间我几乎是天天去网吧,有时一天要过好几次天桥,后来那老太太都认识我了,大老远就冲着我笑。磊子是从来不给的,他也劝我不要给,他说那是骗子,在他们中学门口就经常见到她。我也想不给,可一见那单薄的身影以及那无论刮风还是下雪都不变换的衣服就狠不下心来。每次出校门我都带着零钱,就是怕这种情况。我知道我的行为助长了他们行骗的决心,也许这个世界可恶的一面完全是因为我这类人的存在,因此我常自责。可是每次过天桥,我仍然在坚固着别人的决心。
终于到了学期末。大学里的第一个学期就要过去了,虽然我还是没有得到我所想的那种自由,但是这半年我真正感到了轻松,可以说我很快乐,虽然有诸多的不顺心,但依然快乐。就像549室的其他人一样快乐。
学期末教育部要进行一个“教学评估”。本来我早已打算好偶尔也要去上会儿自习的,毕竟既然做了和尚总得撞撞钟吧。然而,学校却强制实施晚自习政策以对付即将来临的“教学评估”,通告声明:即日起本校所有学生都要上晚自习,现已划出自习区域,每个班级均有特定教室,到时会有专人抽查,若有不上自习者将通报批评上报教导处。真是好极了!来啊!我就是不上,看能把我怎么的!我连下油锅都不怕了还会怕开水烫?小金没的说。阿杰要追女仔,女仔都去自习了他不去不行。磊子么,上了半天自习回来对我说不上自习的多了去了,因为自习人太多教室不够用!他嘻嘻哈哈跑去上网了,我虽然不愿承认,但还是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我想起小时候老师为了应付听课检查,规定提问时“会的举右手,不会的举左手”,我就是不举手。可是因为我个头高,总是坐在后排,因此也不会有人注意到我。也许老师注意到了,不过似乎他认为满满一间教室总该有一个人不举手的吧,所以我从来没有因为这事被任何老师处罚过,当然也没有任何一个老师喜欢过我。
学期末的事特别多。学校组织我们投票,选举我们学校所在区的人大代表,我们都是有选举权的人了(当然也有被选举权),学校说我们要尽我们应尽的权利与义务。随后发给我们每人一张选票,选票上已经确定了被选人的名字,而且没有其他候选人,是规定死了的。这人我不认识,也没听说过,磊子他们也都没听说过。可既然学校让这么做,那就做呗,反正选谁也选不到自己以及自己身边的人,除了身边的人我们还认识谁呢?我勾了“弃权”的选项,而后和他们照个面对了对,他们都是按要求做的。我惊讶的发现,他们的选票上都有红色的公章,唯独我的这张什么也没有。我的选票是无效的!什么意思?难道学校早就注意到我的不轨了!我找办事处去换选票,他们一笑了之并没有给我换新的选票。我就这么再一次被边缘化了。
紧接着,为了悼念“大屠杀”六十七周年,学校组织了“万人长跑”活动,人人都得参加。对这活动我举双手双脚赞同,可是学校又同时规定要统一着装,费用已经从学费里扣除了,服装不日下发。这又是什么意思?这些大人们什么时候才能不搞这么些个无聊的纯粹劳民伤财的形式主义?是不是离开了形式大人们就什么也不会做了?我拒绝参加,哪怕被别人骂作“不爱国”!那天一大早我就溜了,转了几次车才到了“大屠杀纪念馆”,磊子陪着我。我们在纪念馆里沉默了一上午,浑身发抖。这就是大人们的世界。我开始后悔长大了。回去后也没人追究我们的责任,可好些天里我总闷闷不乐,眼前总是闪过一些很难接受的画面,心里沉沉的。我想如果我能跟那些大人们一样形式就好了。
学期结束,我没有挂科,军训成绩是“良”,除了语文成绩是第一外其余的科目都是中等。549室没人挂科,小金如愿拿到了班级总评第一。我们约好寒假结束早点回来一起去秦淮河看花灯。
我在乙栋549室的生活开始的很精彩,如果可能我希望永远也不要结束。
元宵节。
很多人都还没有返校,我们549室已经聚齐了,一边分发着各自从家里带来的年货,一边述说着过年时热闹的人和事。晚饭时阿杰去约女生,结果,人都还没来,只好我们四个去看花灯了。准备停当,向着秦淮河进发。
“秦淮河”,多么美妙动听的名字啊,无数文人墨客赞美企盼驻足的地方,今夜我们四人将身临其境慢慢细细欣赏其迷人的风姿。天公也作美,月亮又大又圆,正缓缓升起。
公交车上满当当都是人,全是去看花灯的,嘴里都在谈论着过年时家里的情景。我们四个被挤在车门上,动弹不得,就这样像沙丁鱼样密封了半个钟头,下车时冷风一吹被汗水打湿的身体冻得直哆嗦,感觉脊背要结冰了,抱紧了身子跑动了几步,总算才缓过劲来。秦淮河上灯船已经开出,远远就望得见,也看得见岸边那黑压压的人群。早就听说看花灯的人很多,但到了这里还是被惊到了。人实在是太多了。我们随了人群挤进了街口,然后就像被巨大的输送带推着似的,慢慢向前拥去。鞋子忽然被后面的人给踩掉了,却无法弯下腰来去提,我注意到旁边的小金,脸上的表情很古怪。河上的灯船并不如想象的那样漂亮,隔着十几步就有一船,龙姿凤形。岸上也有很多花灯,有楼房样巨大的,也有拳头样微小的,太多了无法一次就纳到眼底来,而且也无法走到近前,四周全是人墙,我们只是被推着向前走。仅有花灯而已,没有乐曲也没有表演,我们就像是坐在公交车里看霓虹灯,慢慢吞吞慢慢吞吞就随了人流输送带出了街口。再返身重看一次?谁都没有了这个兴致。我终于知道小金脸上古怪表情的意义了,他们三人都光着脚,小金说刚一进街口鞋子就掉了,却根本无法弯腰去捡。我较好,左脚上还留着一只鞋。阿杰嘻嘻哈哈地说着自己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踩掉了鞋子,在被人踩得脚疼时才意识到,那幸灾乐祸的样子似乎是在说别人。我们向磊子抱怨为什么不早说会有这么多人,磊子却一脸无奈地反驳,早说过人很多了,而且自己也是第一次来秦淮河看花灯。这南京人做的!
我把左脚上的鞋脱下来,尽力向河上扔去,却没有听到水声。“不会砸到谁的头了吧!”阿杰兴奋地嚷了一声,我们四个立即大笑着跑起来,一口气跑了上百米才停下来喘着粗气弯腰狂笑。接下来必须找家商场去买鞋子,不知道服务员会怎样看待进来的我们这四个光着脚的怪人。走一段后发现不远处摆了个地摊,三五个人在围着地摊挑鞋子,都是如我们这般的学生摸样。“不会都是被挤掉鞋子的家伙吧?”我们还没走到跟前,那群挑鞋子的人看到我们就先哄笑了,“又来了一批,老板生意可真不错”,还向我们招起了手。果然,都是看花灯时被踩掉了鞋子。有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大家都很兴奋,兴致也终于重新高涨起来,说说笑笑的,似乎刚才看过的花灯在记忆中也变得无与伦比地漂亮起来。我们挑好了合脚的鞋子,坐上了回程的公交车。车上依然挤满着看花灯的人,气氛却是空前的高涨,连小金也随着炫耀起了自己被踩掉鞋子的心境。在这车里很多人都掉了鞋子,大家热烈地唾沫四散地宣扬着自己光脚踏过秦淮河岸边石砖的光辉事迹,还有人说是和古人有了亲密的接触。那些没有被踩掉鞋子的人听着听着脸上似乎就有了些许的遗憾。我算什么呢,只掉了一只鞋,当时一高一低走在石砖上,早已没了看花灯的兴致,石砖的冷气从右脚底直窜上身来,我只想快点走出这里,一直在推着前面人的后背,根本没心思去看那些花灯。可是,在这公交车里,我的情绪也跟着高涨,竟觉得当时我是真的兴高采烈地光着一只脚在欣赏花灯的,那花灯也如梦幻样的漂亮。
不过,我们再也不会去看花灯了,惟有这件事是真实的。
第二天,报纸上说今年元宵灯会看花灯的人突破了二十万,短短百米的岸边街道上人群被挤成了人块儿,不能回头不得弯腰,人流散去后留下了满地的鞋子。我们看着图像上那惊人的铺天盖地的鞋子,围在一起吵闹着要辨认出自己的那双。那里面可有我们的三双半呐。
阿杰在追外语学院的一个女生,挺漂亮的,似乎有点印象,想了一会儿,记起来了。刚入学时的一堂公共课我们是和外语学院一起上的,老师也没讲什么具体的,上来就说,“大学是恋爱的地方啊”,这堂课什么也不讲,就让我们随意谈谈自己的恋爱观。大学就是大学,各个老师一出招就不凡。但是毕竟互不相识又都是刚从中学里上来的,所以气氛一下子就很压抑,人人都低下了头,眼看冷场是必然的了,老师又引导了几句,突然一位挺漂亮的女生站了起来,语出惊人,“我就想找个有钱人。有钱了才可以去做那些自己想做的事。”真大胆啊!有哗然的也有愕然的,但还真没有人出口批评。真不可思议。这番言论我是不敢开口的,即便真如此想,从小的教育就要求我们要讲好听的话,被教育了这么多年,谁还敢讲真心话啊。随后的发言踊跃了起来,气氛也热烈了,各式各样的恋爱观都浮出了水面。我没有发言。因为我真没有想过,我只是依从了父母进入大学,至于未来我还没有考虑过,我只是迫切地想要自由罢了,自由了以后要做什么却还没有想过。
那堂课上的其他言论全忘记了,只是对那个女孩有着模糊的印象。如今,阿杰正在追求那个女孩。我不知道如今那个女孩的想法改变了还是当初的那番言论只是想一鸣惊人的一种手段,我只知道阿杰不能算是有钱人。我对这段恋情同样不抱任何幻想,这半年多阿杰到底追求过多少女孩,我是数不过来了,他就像是被饿狠了的狗熊,闯进后院里抓到什么吃什么。阿杰曾说他要把中学时丧失的通通补回来,但是也没有这么个补法啊。我们有点幸灾乐祸地看着他一次次被女孩子拒绝,同时心里又有着说不出的小小的嫉妒。
我感觉喜欢上了一个同院的女孩,想去追求时发现她身边已经有人了。我感觉喜欢,因为她有点儿像我中学时的一个同学,那时我们彼此都有好感,但学业实在太重,仅就止于好感而已。我并不是什么有魄力的人物,也就满足于每天在课堂上看她两眼。后来她身边的那人终于离开了,但那时我已经没有了喜欢的感觉了,连课堂上看她两眼的想法也不知消失于何时了。
我总是习惯于等待,爸妈总是对我说,等考完了试给你买这个,等上了中学给你买那个,等你长大了给你……,我只好等待并终于习惯等待。
我羡慕阿杰羡慕磊子羡慕小金,我羡慕周围所有的人,羡慕并嫉妒着。
阿杰那么勇猛地追求着女孩,磊子那样肆无忌惮玩着游戏,小金是那样顽强地孜孜于学业。我什么都不行,夹在他们中间像是麦田里的狗尾巴草。我故意去叛逆执著地叛逆,因为除了叛逆我什么也没有。嘴里说着我才不稀罕,心里却可悲地意识到我根本得不到。
进入了大学我才开始接触到各样性格的同学,中学时的同学就像被细绳捆绑的粽子,不管里面是什么馅,外面都是一样的。大学里那些细绳终于消失了,一个个都生龙活虎意气风发。每个人的性格都很不同,我有点疲于应付了。我怕伤害到别人,与人交往时总战战兢兢的,直到有一天我才意识到,我也不再是那个被细线捆绑的粽子了。我可以随意展示自己的性格可以卸下戴了太久的面具,可以不再说违心的话,也可以像他们一样勇猛顽强肆无忌惮。我终于嗅到一点自由的味道了。
我是遵从了父母的安排才上了大学的,但这次的安排我终于不再有所忌恨,连带着这么些年父母对我学业的严格督导我也可以理解了,虽然我绝不愿再重新过一次这种生活,但现在看来这种生活也还是不错的。
巴金去世了。
我没有读过巴金,对巴金的了解仅限于为了考试而背诵的文学常识:巴金原名李芾甘,中国当代著名作家,代表作《家》《春》《秋》。如此而已。周围也没有人读过,我根本不用去调研,除了文学院,偌大个学校读过鲁迅、老舍、沈从文等“老作家”的人一把手怎么掰也掰得过来。如果你坐在校园的长椅上手捧“老书”入迷而不引来路人的侧目除非你是须发皆白的老教授。“老人”才读“老书”。我试着读过这些名著,实在难读下去,时代感太过强烈语言太过老化而且节奏也太过舒缓,一板一眼的,像做派十足的老式家长一样严肃。周围的人很少读书,即便读书也是先搜索阅读排行榜,然后就去读《鬼吹灯》呀《哈利·波特》这类的消费品。这是一个消费的时代,就如吃东西一样,全凭口味,营养倒是其次。
可是,这些并不妨碍我们热议巴金。人人都懂那些老一辈人的特征,就如我们被称为“八零后”一样,你可以完全不认识“八零后”但这并不妨碍你的议论。这就是大学,这也是社会。
学校自然有悼念活动,校报上食堂里都贴出了宣传告示,虽然这些人中根本没人懂甚至根本没人读过巴金,但各式各样的悼念仪式及各种追念文章都出台了,出台之迅速似乎是在上个世纪就已预备好了专门等着这一天的。这些形式持续了一个星期,我不觉得有任何意义。可是,没有了这些形式,意义又将依附于何处呢?这个问题我到如今也没有弄清楚。
阿杰恰于此时迷上了韩剧,我不知道这是现实反作用于理想呢还是理想顺应了现实,总之他常拿韩剧中的主角自比,我们也都笑着配合。这学年结束时阿杰俨然一个韩国通了,居然还唱起了韩语歌曲,听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本来他的方言我们听来就像外文了,这如今又加了一种。我们又不懂韩语,谁知道他唱的什么,但是和他的山歌一样好听这倒是真的。不知道他有没有找到白雪公主,不可能跟踪调查了,因为暑假开始了。想着回来一定要问一下他的韩式恋情,但两个月的暑假过后,这一切全忘记了。似乎一切都回到了原点,我们又各自起程。
没有人谈论自己暑假的生活,这次和寒假很不一样。也许暑假里没什么节日,大家都是千篇一律地活着吧,游泳钓鱼乘凉睡觉,也没什么新鲜花样。
小金如愿以偿地拿到了第一学年的奖学金,请我们吃饭逛街泡吧,几下就花得差不多了,然后剩下的钱又去唱了个通宵。
没想到小金的歌会唱得这么好。起先还有些扭捏,硬被我们推上去后那嗓子一下就把我们震住了,“真人不露相啊”,阿杰说。他们两个就在上面拼了起来,我和磊子只得在下面干喝啤酒饮料,再一趟趟地往厕所跑。他们两拼得如斗鸡一样,这么精彩的节目很快把隔壁包厢的一帮女孩子吸引来了,“呼啦”挤了一屋子。
“一下子来那么多女生我都不好意思了。”
“你会不好意思?”
“那当然,当时我脸就红了,一直没消下去!”
“得了,一首接一首,就你唱的最起劲,抢都抢不过来!”
“可说呢,那钱可全是我出的!”
九十年校庆。
一个月前就逼着我们排练节目,天天催着我们做出“迷人的微笑”,总算挨到了正式的那天,我早已忘了不笑是个什么状态了,整个脸就是一张定型了的面具,而这样的面具校园里随处可见有一万多张。我一直等待着“可以不笑”的日子的回归。
给我们学院安排的是开幕式节目,穿上花花绿绿镶着耀眼的银片要多傻有多傻的“演出服”整齐地站在“艳阳高照”的深秋里的大操场上,比赛着发抖。先是听了一位领导三个小时的“三点总结”,又听了另一位领导五个小时的“五点展望”,最后是校长两个小时的“一句话”,终于有人宣布开幕后我发觉除了脑袋其余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就像是个提线木偶般被不知躲在哪里的讨厌的家伙机械地操纵着。哆嗦完了,终于回到了观众席。所谓“观众席”,席位是肯定没有的,如果乐意倒是可以席地而坐,但最好呢还是离开现场,因为领导们很不喜欢没有秩序的混乱状态。我们自然选择了后者。小金着急着要复习功课以备即将到来的考试,磊子飞奔网吧,我准备回宿舍大睡一觉以迎接“终于可以不笑”的日子的回归。阿杰去了“观众席”,他的现任及下任女朋友可还都在席上呢。
我正睡的迷糊,耳边却雨声大作,以为是在做梦呢,揉揉眼真就见到了奇迹:稀里哗啦的大雨正浇在院长信誓旦旦的“艳阳天”上。我乐不可支地想象着“一句话”被淋湿以后的狼狈相,正掩口葫芦时阿杰已奔至我的面前,脚底下已湿了一片,手忙脚乱地在换着衣服。我问他看没看到领导们的洋相——
“哪有!第二个节目不到一半他们就退场了!”
可惜了这场及时雨啊!
第二天辅导员找我谈话,我吓了一跳,莫非她有读心术不成?
辅导员递给我一张成绩单,我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番其实是在偷偷打量她,还别说这年轻的刚刚上任的辅导员还挺耐看的,比上一个年龄大的可漂亮多了,小眼小鼻子小嘴巴小巧玲珑的。上次班级会议上就通知说我们要换辅导员了,一直没有见到,如今看起来还真养眼啊。可是眼前的这位小辅导员明显是强打起怒容的,这种威严的面容可真不适合她。我的成绩我自己当然最清楚:仅仅才一个学年就有两门六十分,三门六十一分,幸好没有挂掉了的,这多亏各位老师关爱有加,对这成绩我还是挺满意的。可小辅导员却不依不饶了,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就拿我开刀啊。后来才发现全班所有人都被她找过了,连小金也有份,无论好坏是一锅端了。
“你这样很危险!”她警告。
“你很聪明,应该把心思放在学习上,明白吗?”她说。
“别总抱着侥幸心理,下场考试我亲自监考,我也是从大学过来的,你们那些手段我清楚得很。”
“马上就考试了,好好复习准备。好了,你先回去吧,把王磊叫来。”
我不住点头,鞠躬退场。经过半小时的敲打我的脑袋都快冒烟了。出了教研室,躲进了图书馆,打电话给磊子,说辅导员要训他,让他小心点。两小时后我从图书馆出来,在网吧里见到了磊子,还有阿杰。
“谁怕谁啊,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下场考试果然小辅导员亲自监考。要命的是这门课是所有课程里最艰深的一门,没有非常手段我肯定是过不了,班级里能顺利过关的也只有像小金这样的“天之骄子”寥寥数人了。按理说这样的考试老师更应该网开一面,可是偏偏来了这么一位较真的辅导员。
纸条全被搜了上来,交头接耳也被严厉禁止了,小辅导员还威胁说要把搜到字条的人员全部上报教务处。这下可严重了,学校明文规定,凡在考试中作弊者一律不予颁发学位证,这样一来四年大学不就白上了吗。全班一大半人没了学位,这可要炸锅了。
终于没有上报。
终于都挂掉了,除了少数几个佼佼者。
第二学期我正全力准备补考时听传言说小辅导员被院领导批了,有人还看到小辅导员捂着脸跑出了院长办公室,还有人说小辅导员要被解聘呢。总之流言纷纷,莫辨真假。不过想想,五十多人参加,通过率才只一成,有这样的大学考试吗!
除了我和极少数几人,没有人认真对待补考的事儿。我虽然并不在意成绩,但挂科毕竟是一件实在太难堪的事,它会完全打乱我的内心,严重干扰到我的读书计划。我虽然装作一副冷酷面孔,但心里可远不如表面那样看似坚强,一有事就会内心烦躁,很长一段日子都无法平静下来。补考时没有见到小辅导员,于是皆大欢喜,除掉两个实在不像话的,其余人都顺利过了关。
小辅导员还在,接下来的两年时间里她还会监考我们,还是那么严厉,不过我们都瞧出了她的严厉只是个样子,全然没有了第一次那种森然的寒气,于是她严厉她的,我们大胆我们的。
低烧不退。医务室的大夫说南京天气阴晴冷暖不定,很多人不适应常会感冒发烧。开了快克和板蓝根。好多好多年都没有吃过板蓝根了,我以为这东西就跟童年一样不会再有了呢。小时候是常吃,以至于现在似乎还能闻到小时候嗓子眼儿里的那股子板蓝根味儿,很浓很不舒服。那时候急切盼望着长大,板蓝根是个很重要的原因,小时候从未见过有大人喝板蓝根,都是他们捏着我们的鼻子往我们这些涕泪满面的小屁孩的喉咙里灌。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又开始吃上了。不过,现在没有大人捏着我的鼻子了,我只好自己捏。我总觉得人生就是一个奇奇怪怪的圈,费了很大劲儿拼命想要逃离,可最终还是发现脚又踏在了最初的起跑线上。
捏了一个星期的鼻子,脑袋依然昏昏的,医务室的老头只是将板蓝根换成了小柴胡,味道却是差不离。我又坚持了五天,终于撑不住了,只好去外面的医院。
大医院果然是不一样,不仅气势逼人,排场也吓人,挂个号都要折腾半天办好些个手续。在同样一群哀哀的待诊病人中站了两个小时医生终于肯赏脸了,不耐烦地问一句,“什么病?”那架势似乎在说,“我很忙的,只要还有口气就别来烦我。”但既已为鱼肉哪还有反抗的权利,只好垂头搭脑低眉顺目地嗫嚅,“感冒。”呔,于是好大夫拉下处方单一阵龙飞凤舞,写毕往身旁一丢,可千万要接住了!小心翼翼如捧圣旨般承于掌上恭请大夫训示,好大夫既不回头也不侧目,闭目良久,突然飘出一句,“去化验!”然后一挥手,下条鱼上来。我捧着那张完全看不懂的处方一路打听,终于来到了化验室,总觉得像是捧着卖身契。哈腰将处方递进去,漂亮的护士小姐剑眉一竖,把处方单往外一丢,娇叱一声,“先去缴费!”又是打听一路来到收费中心。好乖乖!又是验血又是查尿,竟然还照了X光。检查费四百八十四。放过血之后半天终于拿到了化验单,再顺目低眉去找大夫,大夫扫了一眼化验单,“感冒,其他一切正常”,刷!刷!刷!“去拿药”。
一大包板蓝根一盒快克外加一盒消炎药。
嗨!大医院就是大医院呐!我的烧隔天就退了!不过板蓝根我没吃,一直留着呢,接下来的两年里被他们三个给慢慢当咖啡喝光了。
这么一折腾,这个月的生活费就基本用光了,月初照例买了几本书,剩下的一周又要饿肚子了。现在想来,从我开始读书起就总在饿肚子。
小时候爸妈从不让我读“闲书”,每读之则引来大声斥责,严重时还会没收我辛辛苦苦借来的书烧掉。老师们呢自然也不允许在课堂上公然读课外书。其实呢小时候我并不喜欢读课外书,不过是偶尔好奇才会从同学手中抢来翻上一翻,但是爸妈反对过于强烈,我就越来越不服气,终于开始偷偷地想尽一切办法背着他们读“闲书”,于是越陷越深越陷越深,终至于今而无法自拔了。
小学六年里我只有几本童话好读,老师和家长都反对读闲书,同学们之间传来传去的就那几本破童话,家里倒是有本老《三国》,但太深奥了,我完全读不懂。
我真正开始读书是从中学开始的。我从小就有种说不清的固执——绝不开口向爸妈要钱,因此我身上的钱总是攒不够买一本书的。进入中学,同学多了起来,书虽然不多,也能借到不错的了,《三国》《水浒》终于能读懂了,同学之间开始传递《三个火枪手》之类的书,其中琼瑶金庸大行其道。这些书我都囫囵通读了,可还是不过瘾,越来越想拥有自己的书。可我就是无法开口向爸妈要钱。拯救我的是中学里后来出台的一项新规——下午放学后加两个小时的自修时间,我们称之为“灯课”,其间只有半小时的晚饭时间,如此一来好些人不得不在学校就餐,为此学校专门增建了食堂。爸妈怕我来回太辛苦就让我也在学校就餐。天赐良机!除了星期天外每天我可以有一块钱的伙食费,中午妈将一块钱塞到我手里时我心里止不住地笑,晚上我就心甘情愿地饿肚子然后将这珍贵的一块钱扣住,反正只有两个小时,咬咬牙就过去了,回到家尽可放开肚皮吃。妈给我留着饭呢,她说我学习太累了。饿了半个月,终于有了十二块钱。
我捏着饿肚子的十二块钱飞进了街上仅有的一家书店。早就盯上了这家书店,在街最东口,很小很小,只有靠着墙的两米多高一排书架,主要经营文具杂货却是叫“新华书店”。我去过好多次,大老远跑过去说是买圆珠笔,可眼睛老是往书架上瞄,心里直流口水,真想有一天把书架上的书全买下来。
现在机会来了,我揣着十二块钱进了书店。琳琅满目,眼花缭乱,不知所措。我站在书架前面对触手可及的幸福却有种眩晕的感觉,心狂跳不止,手都握出汗了,真不知该如何取舍,好多书拿在手上实在狠不下心来放下,可是一翻定价又不得不放下。斗争了好半天,终于决定了,拿下一本《鲁宾逊漂流记》,十一块钱。决定拿她,因为我非常非常喜欢封面上的那艘大帆船,一直渴望去看大海,尤其渴望能坐上那种梦一样的大帆船。买来的当天我一晚上没睡,躲在被窝里用手电筒偷偷看到天亮,第二天精力十足地又看了一遍。
高中时住了校,就更肆无忌惮了。
就这样我的书渐渐多起来,脑袋也渐渐充实起来,肚子就只好天天处于饥饿状态,只有在回家时才混得一饱。妈看到我鲸吞的样子,一个劲地劝我不要光顾着学习千万要注意身体。中学那几年,我天天饿着肚子捧着书狂啃,脑袋越来越大,身子越来越小,经常有不负重荷的幻觉。妈看着心疼,见了我就说千万别累着,我什么也不说,呼啦啦就把妈做的东西吃光了。
我饿着肚子读了好些年的书,如今如爸妈所愿进了大学,大学里有座很丰盛的图书馆,爸妈给的生活费也很充裕,但我还是放不下买书的习惯,看到好书实在是忍不住,总是犹豫又犹豫,回头再回头,还是买了下来,就这样买了书低头一算,这个月又得有几天饿肚子了。可是我依然很高兴,依然会在下一次犹豫而又快乐地重复这一历程。
这么些年了,书早已成为我的灵魂,而饥饿也就成了灵魂和肉体的黏合剂。
小辅导员通知下午开班会,很重要的会议,人人都必须参加,谁也不准缺席。
开会时间后推了半个小时,仍有两个人以这样或那样的理由没有到,小辅导员也只是说了声“没到的同学由班长会后传达会议内容”就宣布这次“很重要的会议”开始。
强制捐款。学校里有位同学遇上了令人同情的非常大的困难,校领导决定在校园内募捐,并且作了规定:人人必须捐款,最低额度二十元。募捐的事我向来很积极,可是从小到大我所经历的募捐全都是强制性的,总是要求人人务必,总是会有最低限额,小学时是五块,中学时是十块,如今到了大学行情又涨了变成二十块。慈善总是一件好事,爱心总是一种美德,可是总有那么些大人们以一种布置任务的方式让人们做慈善献爱心。目的我认可,方式我却实在无法接受。这种时候我就会采取一种很自我的抵抗方式——小学时我捐五块零一分,中学时十块零一毛,大学时那就二十块零一毛,我希望以这种可笑的手法嘲弄那些自以为是的大人们并以此引起他们对自己行为荒唐的认识,然而每次我都是惨败而归,他们不过是例行公事地记下捐款数额,丝毫没有要悔改的意思。
一次次一次次地如此,我害怕自己终有一天会对慈善麻木并至于厌恶,我时刻提醒自己要有爱心,不要去在意那些形式,可我做不到,每次都有那种意志被强暴了的感觉。
我不想长大,真的不想,我不希望自己以后成为他们,从这些大人们手中接过权杖,然后去布置后来的孩子们的人生。
但可悲的是,只有已然长大了的人才会不想长大。
大人们的世界真的不可理解。
二十岁的生日,回首却看不到任何脚印,也许是我的分量太轻,也许是这路面太硬。
人大心也大了,平常的幸福就变得小了。小时候每逢生日都会很高兴,总要提前好些日子嚷嚷,可如今围着这么多同学,对着这么多双手捧来的生日蛋糕,心里却没有一点儿幸福的感觉,他们一个个挂着笑脸,我也跟着他们一样,可自在随性的外表终究难以掩饰内心深处何去何从的茫然。
入小学是为了上中学,进入中学是为了读大学。如今大学已读了两年了,之后又该往何方呢?我不知所措,浑浑然踩过二十岁的标点。
听说下学年要搬到市区的校本部去,离开这个蛮荒之地或许我也会有所改变的吧。可是,我的人生依然是没有目标,眼前除了一张纸我不知还有什么其他可为之奋斗的理由。
本以为大学里应该漫天飞舞着老教授,一个个虽不至于鹤发童颜却也至少是老气横秋的,可是整整过了两年才终于见到了第一个并不算老的“老教授”。
老教授果然与众不同:无论走路还是讲课都是抬眼向上,走路看天讲课看天花板,对于眼前的一切似乎不闻不问,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搞天文的呢。这可乐坏了我们这帮滥竽充数者,每次去听课的人只有了一小半,其余的人不是窝在被窝里睡回笼觉就是跑去网吧拼游戏,更有趁机去营造浪漫人生的,我则继续埋头看我的小说。
这学年开始终于老教授多了起来,个个派头十足,有的沉默有的幽默有的老谋深算有的老态龙钟,都是各有特点,不像年轻的讲师们千篇一律像是刚出兵营的毛头小子。我更喜欢老教授,虽然他们个个早已消磨了激情,有时反应还相当迟钝,可是他们从来不以貌取人。年轻的讲师们都喜欢以成绩的好坏来定人之优劣,上课表扬下课关心的全是那几个成绩优秀的人,而对那些因了各种原因而考试不及格的则大加嘲讽有时甚至恶言相向,似乎是在做学生时被老师欺负狠了现如今自己做了老师就一定要在学生身上找补回来。老教授则不,他们全部一视同仁,从来不会以成绩之优劣来取人。他们是一个都不取。
一堂不落地上了三年课,除了读掉几百本小说外,最大的一个收获就是学会了区分老师们之间的学术等级。大学被称为“象牙塔”,但既然是塔,自然就会等级分明,虽然表面看不出来,但深入研究他们的行为之后就会发现非常有趣的几乎是壁垒森严的等级的存在。比如,面对一堂少了大半学生的授课:
年轻讲师们会大发雷霆,气急败坏地拉出点名册,有时没有带来他一定会小跑着取回或是让每一位到来的学生一一签名以备课后比对,甚至为此不惜耗去大半堂课的时间,课后又肯定会把未到学生的名单交给辅导员甚或上报学院,随后的授课上他就会像一只被拔光了毛的老虎,双眼圆瞪,在每一位学生面前跳来跳去,恨不得扑上去咬下一口才解恨。
副教授们总以自己魅力不足开玩笑,总是以一副不带任何威胁口气的口吻威胁:“如果下次再这样我可就点名了。”他扫一眼所到的学生,再兀自笑笑,就沉下头去讲他的课,直至全部讲完也不会再有一个多余的动作,像是冬眠了一样节省着体力。
老教授却是根本不闻不问,时间一到就开讲,时间一止夹了教案就离了教室,自始至终不往讲台下扫上一眼。我总怀疑即便讲台下一个人也没有老教授们也会毫无滞碍地讲下去,讲上一个学期。
再以授课时间来看:
一大早就来总是教室里第一个来到的人这是老教授,授课内容一完就宣布下课,往往总是要比下课铃声提前十几分钟,很少很少有听到铃声才下课的时候。
提前三五分钟来的是讲师,授课时情绪极易激动,不允许学生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可自己却小动作不断。下课铃声响过很久之后仍在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如果有一次终于不拖堂那也肯定是自己有非常要紧的事要处理。
踩着点来或是迟到个三两分钟的是副教授,开场白“又堵车了”,接着讲几句玩笑说两条新闻才开始授课,无论是讲完还是讲不完一听到铃声就宣布“下课”。不过,通常是讲不完。
我喜欢观察他们,我的老师们,虽然我不曾听课,但大学四年里他们的言行多多少少还是影响到了我以后的人生,虽然我仍然坚持着我就是我自己,但心里还是存在着他们的影子,虽已日渐模糊却不至于消失无踪。小学中学的老师也是。要我说出一个最有影响的老师我会思索很久,要我说出到底影响了我什么,我则默然无言以对,但是,影响是肯定存在着的,就像到如今我依然不会说我喜欢他们,但我也未曾后悔作为他们的学生走过那样一段人生旅程。
别的学院都在往市区搬了,我们学院还在等通知。本来等搬到市区打算买辆自行车的,等了两个星期还是没什么动静,忍不住了,阿杰、磊子和我,我们每人一百五买了三辆二手组装车,看上去相当不错,估计骑上两年不成问题。紧接着,第二天院里就来了通知,我们学院和另一个学院还是在新校区,不搬了。这是什么事儿!人生总这样开玩笑。
可是自行车都买来了,就约他们骑车去看长江。他们竟然说太远了,不愿去。我只好一人独行。骑车去大桥看长江这是我小时候就有的梦想,如今机会来了,怎可不去。两年来都是在火车上看长江,而且每次都是在晚上,除了一路的灯光以及车轮撞击铁轨的“咣当咣当”声之外什么也感觉不到。
周末一大早起来,一个人就上了路。一直向北一直向北,两个小时以后才上了引桥,继而看到了“大江”。大江之大,超出了想象。我生于北方长于北方,家乡无山无水,一马平川,仅有的河道就是纵横的灌溉渠,人们所知道的“大河”也仅限于灌溉总渠而已,再大的河就已然无法想象,如同小时父亲讲过的一个笑话,说以前的乡人不知道皇帝如何奢侈,想着皇帝是不是每天都在宫中吃油条喝豆浆啊。我以前对长江的想象亦是如此,穷极思维也不过油条豆浆而已。当然读过对长江的描写,也见过有关长江的具体数字,可这些都太抽象了,就如“奢侈”二字于乡人一般超出了惯常的思维空间。
江中船只可数,小小的如儿时折的纸船,却又清晰可辨人迹,细看更是惊讶——船上竟建着三四层楼房呐!感觉一切都像假的,是上游的孩子放下来的玩具。凭栏远望,眼界之阔蔚为壮观,深吸一口气,心也为之一宽。这就是“天堑”,这就是南朝引以为豪赖之以安的“龙盘”。站在江北望江南,确实有种茫茫然不知所措的恐慌,及至“天路”在旁心中仍隐隐有些许虚幻的错觉,对于耳畔呼啸而过的隆隆火车恍如梦中般有点遥远。大桥是早已不新鲜了,桥面多处已然开裂后又修补了很多次,路面好多坑洼,即使年年修理也赶不上车流人群兴奋的破坏,栏杆上随处可见“到此一游”的留笔。创造并承担着历史真累,尤其是这个无论人口还是文明都独一无二的大国的历史,那得需要多么大的承载力与耐心。终于有了分担,下游不远处可以瞥见二桥的身影,上游还遮蔽着在建的三桥,听说更上游还要建四桥。大桥可以歇歇了,至少可以喘口气了,就如辛苦了一辈子的老农终于盼来了儿孙辈们长大成人,他可以微笑悠然地闲话家常了。
我在江边坐了一个上午,又坐了一个下午,什么都不看也什么都不想,或者说什么都看什么都想,“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看遍千古风流人物的大江能否注意到一个已然长大了的小孩子茫然的眼神孤单的身影以及这个孩子默然如梦的倾诉?
小时候家乡有位经常来讨饭的老头,脑袋光光的,却有把长胡子,那时正是《新白娘子传奇》热播的时节,我们都管他叫“法海”。法海常喜欢吓唬小孩子,看到有小孩子,他会猛一近前,大嘴一张,满口黄牙,瞪圆双眼,舞动双爪,小孩子立即“哇啊——”地哭着跑开了,他则在后面哈哈大笑。后来,我读《三国》到猛张飞长坂怒吼,眼前浮现的就是法海这个形象,总是忍俊不禁。
法海人是挺好的,不像后来那些讨饭的穿着簇新背着大口袋,专门要米面还兼要零钱,给少了他还不乐意。法海不同,只在饭点时随便去一家讨碗饭,吃饱了就到处闲逛或是找个向阳的地方窝一下。在我们那一带他颇受待见,有人遇到还会给他散根烟聊上几句,偶尔还有人家送他几件旧衣服。法海很会讲故事,他的故事全然不同于那些老头老太的麻姑女娲,是一些别样的听起来更真实更刺激让人心里蠢蠢欲动的东西。他讲外面有红眼绿鼻子专吃小孩子的洋人,讲东海里有一种鱼会变成人形出来骗小孩子。他的故事绘声绘色,极大的丰富开阔了我们的童年。他还跟我们说,他年轻时经常在长江里游泳,江里浪可大啦,一下子就把岸上的一头牛给卷跑了。
如今我坐在江边,不期然就想起了那个让我最初对生于斯长于斯的世界产生强烈好奇心的老头。站起来向江岸远望,没有一头牛,江水也很平静,只有小小的水波,根本没有浪。也许,牛早都被浪给卷光了吧,没有了牛浪也寂寞了,所以,浪也走了,不回来了。我突然觉得没有浪与牛的长江真的很没有意思。
站起身,拍拍屁股,跨上自行车。也许,再也不会来看长江了。
早上和磊子阿杰骑车去紫金山,这是前些日子商量好了的,人说“不上紫金山,不算来南京”,如今有了自行车,这样一路骑去才更有意义。女孩子们没这么个体力,其他人也约了,但都没兴趣,也只有我们三个了。很兴奋地出了校门,带上地图,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地像一群“阿飞”呼啸在大街上,在宽敞的路面上我们互相搭着肩膀大笑着招摇过市。原以为那么大座山抬腿就可到得,结果在山脚下绕来绕去却怎么也找不到上山去的路,问磊子,磊子说他以前都是坐公交搭缆车上去的,具体的登山小道他也不知道。在明孝陵里兜了几圈,看到了很多现代主义风格的两大排雕塑,又上前摸了摸石辟邪,那些雕塑傻大憨粗的样子让我们笑了一路。转了一上午,碰到了好多个景点,全是收费的。肚子很饿了,就在路边找到了个小超市,买了些饼干充饥。问了营业员才知道登山的那条青年路还在东方之东方,从这里一直向东再向东,还有好远。吃饱喝足,补充够了能量,出发!
上坡下坡然后又是上坡,地图上不过是几个弯,我们却骑了好久才找到所谓的青年路,地图上很像样子的一条路,在眼前只能算是条小径,坡度很大,却不是盘山公路,似乎像是直接沿了山岭修上去的。我们只得推着车子上山,实在是骑不动了,那路也实在简单的可以,简直是一群人随便踩出来的,让我想起电影《红高粱》中一群人被逼着踩高粱的情景,似乎这条路也是这么修来的。闷着头推了一个多小时啊,也无心顾及身边的景色了,山涧林木茂盛,偶有鸟声,景色应该很美。渐渐也不再说话,只是闷头推车,深秋季节汗流浃背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劳身又劳心地总算是上来了,迎面就是一条索道,一缆车一缆车无聊地兴奋着的人在对着深深的山谷欢呼,我很是鄙夷他们,更觉得我们是无上的骄傲了,心情顿时轻快起来。攀上了立着海拔石的山顶,也许这应是江南最高峰了吧,向下俯瞰,可见长江大桥及二桥,两桥距离很近,长江窄窄如一条小沟,田塍间的小沟,玄武湖还不如一小片池塘大,却也粼粼的反着光。楼房是一幢一幢密密麻麻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就像售楼中心的沙盘模型。我试着找寻我们的学校,却全然分辨不出来,这么多房屋这么多街道,看着看着就眩晕起来,这迷宫一样向四面八方延伸的街道,将我们牢牢困在其中的街道,让我渐渐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害怕自己会迷失其中,再也无法出来。
上到山顶时虽已过半下午了,阳光却依然活泼,向下看时总觉着这个世界仍然真实的就只剩这阳光了。长江是绝对的“静如练”。渐渐到了“余霞散成绮”的时间。我们触摸了山顶最高的那片石头,石头旁有几株小树,尽管很小,却被人尊为“许愿树”,上面飘满了小红绳子。我真替她们难过,还这么这么小就得无辜地承受这么这么多人的无知无聊无稽无赖甚或无耻的欲望。竟然还有一批批的人正往树上挂绳子,我真佩服他们见缝插针的本领,竟能找到根本不可能再挂绳子的小树枝而厚颜无耻地挂上去。我们三个只是为爬山而来的,只要爬到山顶就足够了。爬到山顶后立即就有了一种空虚感,这种空虚感催促着我们赶紧下去,我们不是来看风景的,我们只来爬山。呆了十分钟,我们下山了。
下山是飞的。从这么陡的山道上骑车下来,刺激得心都要炸掉了,风呼呼从耳边驰过,刮得人脸面生疼,车闸一直是捏住的,可以闻到一股刺鼻的皮革烧焦的气味。铃铛早已无法空出手来按了,只能用嘴巴大声去喊,还好这个时间这个季节从这条路上山的人几乎没有。飞驰而下,不,应该说是坠落,感觉整个世界都在迅疾地向自己扑过来,让人不由得纵声长叫,这时已没有了害怕,只是紧张,本能地紧张,双手捏得虎口发麻发肿,双腿也僵硬地保持着一个姿势。这么长这么陡的一段路,速度又是如此之快,还时不时有个转弯,却不会让人害怕,因为根本没有害怕的时间,只能觉得紧张觉得刺激。仅仅几分钟就冲到了山脚下。待到车子停稳后才终于感到了害怕,但也只能是“后怕”了。来时一小时去时几分钟,何谓风驰电掣,这种体验绝对让人回味无穷啊。可是,我们再也不想来第二次了。车闸上的橡胶已经完全磨光了,面面相觑时各个的脸都是惨白的,实在无法相信就在几分钟以前我们还是站在山巅作指点江山状呢。车子停稳后一时我们谁都无法从车子上下来,身子瘫掉了,趴在龙头上不住的出冷汗。歇了很久心跳才恢复正常,慢慢的终于又可以说说笑笑了,都开始大吹特吹自己的英勇无畏。回到学校时月亮已挂在乙栋宿舍楼的楼顶上。
元旦假期,我们又骑车去了扬州,去看看传说中的“二十四桥明月”。这次软硬兼施把小金也拉了来,阿杰把这学期一直在交往的女友也带上了,阿杰女友又拉来了同宿舍的三个女孩子,这样一来路上就嘻嘻哈哈无比兴奋的了。整整一天我们都是精神饱满,虽然双腿最后几乎没了知觉。终于到了扬州,可是却一点儿兴致也没有了,如果不是先前约好一定得去二十四桥及瘦西湖,还有后面跟着的那几位女孩子,我们肯定会立即掉头回去的。既然已经到了,姑且还是去看看吧。睡了一晚,看了半天,什么心情也没有,所有的风景对我们来说都是一个样,不明白为什么非要费这么大劲跑这么老远来看这些几乎无城不有随处可见的风景呢。可是,返程路上我们又兴奋起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又规划着期待着下个假期骑车去看苏州的园林。
终于明白,我们只是享受这种在路上的感觉,所谓的看风景不过是一个借口而已。
开始分配毕业课题,我们有大半年的时间去准备,余下时间是学校安排的找工作时间。我和磊子分在一组,在一个老教授手底下做实验。对我们来说这是最幸运的,因为这位老教授正忙于自己的课题就随便把去年的题目给了我们,还附带有上一届学长们的论文,只不过是将我们的课题给改了一下参数。他嘴上说要我们认真对待,可是半年来却从未理会过我们,我和磊子自是逍遥自在,别人都在辛苦地做实验泡图书馆查阅参考资料,唯独我们成天逛街打游戏的,所谓的毕业论文两天就改好了。小金是最卖力的,他要准备着拿“优秀毕业论文”的,有了这个保送研究生就更有把握了。阿杰如愿同女生分在了一组,主动做着脏活累活,忙的是不亦乐乎。放眼整个学院也就我和磊子有这种运气了,摊上这么个三不管教授。本来这毕业论文就没什么意义,辛苦也是白辛苦,还不如就这样对付对付得了。
课程也还是有的,却稀松得很,考试也就是放任了。大家都在为自己的前途做准备,讨论毕业后去哪儿的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频繁。终于学校里开始有了各种招聘会。我拿不准自己究竟要做什么,去什么地方无所谓,想随波逐流却不知随什么波逐哪个流。每场招聘会我都去看了,却总是在最后关头犹豫了,实在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干什么。磊子很快就与一家四川的公司签订了意向合同,他说他就想离开家远远的,从小到大都是在家门口上学,这次非得去离家远远的地方,再说,四川可是个悠闲的地方啊。年底时大半人都有了意向,我还是在犹豫迷茫中。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进大学是因为父母,如今出大学找不到因循了,我不知所措起来。我好想像他们一样,有着清晰明确的目标,无论是现实的还是荒唐的目标我都很羡慕。进入大学之后父母便不再要求我什么,这四年间我只好随意游荡像放飞的气球不知所往。阿杰决定带着女友回老家了,他们是老乡,交往了两年准备毕业后就回家结婚创业的。小金在为保送研究生做着最后的冲刺。这半年我天天陪着磊子泡在网吧里,把心中的烦躁抑郁全部发泄在了游戏上。可是,眼前依然看不到目标在何方。总有人说路就在自己脚下,可是脚下的路有千万条,我该选择哪一条呢。磊子最后对我说先上路再说吧。
先上路再说吧。
也只好这样了。不管通向哪里,先选出一条路再说,我们本来就是在享受这种在路上的感觉,至于目标什么的等到了再说吧。
年底的一次招聘会上有一家不错的企业,很多人都签了,我也就跟了去。我的成绩马马虎虎够他们的标准,就这样签下了合同,毕业后我将进入这家公司,正式成为一个社会人。学生时代终于要结束了,自从进入学校以来十多年间这是我惟一的一次没有在父母的关照下做选择,虽然这选择也不能说的上是完全自主,但毕竟有了自主的成分。我忽然明白我这已是踏入了自由之地。招聘会结束之后我仍高兴了很久。
北京奥运会志愿者招募活动正如火如荼,我们549诸位都报了名,虽然不抱希望却都仍殷殷期待着。嘴上都在说自己不可能被选上,可心里千祈万祷地盼望着自己能被选上。结果整个班级一个人也没有,向周围人打听,也根本没有听到有谁被选上了。残酷归残酷,嘴里嚷嚷着不公平,可我们对奥运的热情丝毫未减。六月份我们毕业,八月份北京奥运会开幕,多么美妙的契合点,四年前入校时我们就注意到了,彼此约定着毕业后一起去北京看奥运会。此时此刻,我们549的四个人又在一起庄重地强调,毕业后一定一起去北京看奥运会。
第二天下了一场大雪,这雪一直下,一个星期几乎都没有停过,校工的老人说从未见过南京下这么大的雪。南京开始封城了。大桥已经不通了,车站里挤满了人。我们也被动员去街上除雪。对于没有怎么见过雪的阿杰来说这可是件天大的美差,一整天都在拍照啦堆雪人啦,那兴奋的样子我只在小孩子的脸上看到过。估计得在学校过年了。长这么大从未在外地过过年,虽然我对年这个概念并不怎么在意,可突然这么一想,心里也忍不住有些孤寂。我并不喜欢在家里过年,年年那么多亲戚朋友,聚在一起拼热闹,所有的话题都让我不舒服,而那种欢乐的氛围也让我深感无法融入其中。每逢过年我就越发感觉自己是个异类,在欢乐的人群中强戴起欢乐的面具,生怕一不小心就会被周围人一眼看穿自己异类的本质。所以,每次过年我都有战战兢兢的感觉。可是,这一次忽然有可能要在外地过年了,终于要远离那些让我不舒服的欢乐热闹了,我却又感到寂寞起来。
终于还是回到了家,到家时已经是二十八了。听说有一些同学还是给困在了南京,在学校里过了年。家里过年时的那些热闹依然让我受不了,夹在众多欢乐中间我感觉还是被困在学校里会好些,说不定那可是我惟一的一次在外地过年的机会呢,就这样被我白白给放过了。当时我是用了多大的努力啊才挤上了满满当当的北上的列车,在凛冽的西风中,火车始终开着窗子,可我仍然大汗淋漓地被挤了六个小时,以至于到家后躺到了床上还本能地双臂夹紧成立正姿势。我这么努力得来的却并不是我想要的,从小到大皆是如此。
小金被困在了南京。或者应该说小金留在了南京。因为即便没有这场雪小金也早已打算留下了,为了那个该死的研究生入学考试。当然可以保送。今年我们系有两个保送外校的名额,小金综合成绩全系第二,论成绩是稳得保送的,但大学就是进入社会的入口了,很多时候并不是成绩来决定一切,即便不是大部分至少也有一部分是取决于与院系领导和辅导员的关系的。我们三人在之前就给小金出了不少主意,这些都是我们在生活中看到的或是悟到的人情往来的关节,当然出主意的时候大家都不是那么认真,只是讨论一下而已。自然小金也不会真的去行动,他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一个人。所以,小金必须做好另一手准备,即使没被保送也要凭自己的实力考进去。
果然小金要去参加考试。我们三个又在那事后诸葛亮地“果然、果然”。小金一个人埋头复习,既不强颜欢笑,也看不出有什么沮丧,只是更加的不爱说话了。
初试结束,小金回到549室就把书包往床上一扔,大喊着“考砸了”,那表情几乎要用头去撞墙了。我们三人都很难相信,自顾自地打着游戏,随口敷衍几声。小金一个人在屋里站了站,我们就顺便拉他一起打游戏,虽然他游戏打得很烂,就连称他为新手都有点不好意思,但我们还是愿意拉他一起玩,尤其是这种时候,即使明知他会拖我们的后腿。当然,小金总是会拒绝的,偶尔的偶尔他才会跟着我们打上一局,在我们的笑骂声中愉快地拖着后腿。这次小金看了几眼我们的游戏,喝了一杯水,捡起书包就去图书馆了。他要去准备接下来的复试。
从小到大,每个班级里总有着这么一个人:每逢考试自己明明通宵复习熬得眼都肿起来了,在开考前还要向周围的人诉苦自己一点儿都没有复习这下可真要完蛋了;也有着这么一个人:明明自己的成绩总是很好,却总是在走出考场后第一个就高喊“考砸了”,结果等成绩出来他又是名列前茅。小金就是这后一种人,这四年来我们见多了,所以他在考试之后的牢骚我们全都不在意,这才是他正常发挥后的表现,反倒是没有牢骚才很反常,比如,那惟一的一次,从语文考场出来后,小金竟然说考得还行,结果成绩出来只有六十来分,而我们全班的平均成绩都有八十分。
过完年回来,我们看到小金都瘦成鱼干儿了,纷纷拿出年货来喂他,还把别室的年货差不多都抢了过来。全部喂完之后,小金还是那个瘦鱼干儿摸样。
吃完年货,初试成绩也下来了,小金的分数之高,让我们都觉得他报考那所学校实在有点可惜了。我们打趣他,他脸上的笑容也起来了,不过笑容不是那么自然,像是刚从冬眠中苏醒过来一样。他还是在拼命准备着复试,早出晚归,549室很少能见到他的身影了,不是在实验室就是在图书馆。
四月,小金去参加复试。前一天晚上我们说了好多算是鼓励算是祝福的话,并商量好第二天一起陪他吃早餐为其壮行,打算弄的跟荆轲刺秦王似的。讨论得很热烈,结果第二天我们三人谁都没起来,小金什么时候出发的我们一点儿也不知道,阿杰后来说小金出发前似乎闹腾了他几下,当时正睡得迷糊记不太清了,也许是做梦吧。
考试结束,小金回来后的第一句话果然又是“考砸了”,我们会心一笑,拥了他去网吧通宵,这次他没有拒绝跟在我们后面玩了个昏天黑地。
小金如愿去读研究生,阿杰带女友回老家,磊子签去四川,而我也有了一份工作。四年来虽然经历了许多曲折,但如今我们都觉得乙栋549室也可算是功德圆满了。回首刚踏入549室时我们还是那么稚嫩,一个个脸上还泛着少年的光泽,转眼间四年就过去了,我们成熟了吗?至少从脸上看是如此,拿出刚入学时的照片,一个个青涩得都不敢认,我们看着那时的照片笑作一团,心里再一次发问,我们真的成熟了吗?经过大学这四年的洗礼,至少我们是长大了。我们依然是没有找到方向,但我们已经上路了。
五一假期,我们四人再次拾起了久违的自行车,这一次不是去远行,而是转遍南京的大街小巷,我们要彻彻底底地认识一下这座和我们一起生活了四年的城市。学校外的天桥上有一位老乞丐,凤凰街的路口有个抱着吉他的小伙子,秦淮河上往来的游船,中华门内穿梭的行人,还有这大江这矮山,都是这个城市的一部分,当然也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我们成长的一部分。这是一次仪式,我们成长的仪式。我真的觉得四年前能踏入乙栋549室,真好。
五月十二日。我们嘲笑着小金的游戏水平真不是一般的差,打闹着从外面回来,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好多人在议论纷纷,经过隔壁时看到很多人聚在一起,就走了进去,“中午发生地震了,你们不知道?”被这么兜头一问我们都愣了一下。班长说他带着女友在逛商城,突然感到了头晕,也没当回事,回来后就听人传说地震了,但好像不是在南京附近。确定是在四川了,八级地震,不知道得有多大的伤害啊。好多人都在数说自己的感受,竟然有那么多人都有震感,我们四人只好面面相觑,为什么我们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呢?
几天之后气氛更凝重了,学校号召大家捐款捐物,这些临毕业的人反正也是闲着无事,好些人组织了小团体,除了在自己的校园里宣传还跑去了居民区。我们549也就随大流,捐些钱物,至于组织宣传就做不来了,也就是在各处转转,听听各个团体的演讲,也没什么好帮忙的。磊子却失踪了,察觉时已经过去三天了,原以为他还是老样子去泡吧了,但转了几处他常去的网吧都没有见到他。竟然也没有人着急,不知道他又窝到哪里去了。我们试着联系了他几次,但手机一直关机,又找不到他的人,也就算了,哪天他肯定就会突然在我们眼皮底下冒出来,然后洋洋得意地宣布又将自己保持的泡吧记录延长到了多少天多少天。反正马上要离开校园走上社会了,这时再不疯狂一把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549只有三个人了。小金忽然拉着我们去献血。校园里大街上到处都能看到献血车,但我一直不敢走进去。从小到大就怕打针,到如今还是坚决不打点滴,一想到那个针头就浑身直哆嗦。这次小金好不容易主动提出一项集体行动,无论如何也是不能拒绝的,况且又是这种非常时期,更是无法拒绝,献血车天天都在挂着缺血的告示板。校园里要排队,我们去了街上的一辆。上车后里面已有两位献血者,一位正在采另一位在填问卷调查表。我们依次填了表扎了针等待着化验结果而后采血。扎针的是位很年轻的小姑娘,一身白色护士服,扎针时我咬着牙把头别过去不敢看针头,也就没有看清她的摸样,后来听阿杰说那位小姑娘还是蛮漂亮的。到小金时,护士问了小金的体重,小金报了,护士摇了摇头让他站到一台称上去,然后护士说体型太瘦,按规定不让献血,无论小金怎么说,那护士还是让小金下了车。阿杰直在对面笑,我却笑不出来,因为到我采血了。坐在一架小推车前,挽起左臂,赶紧别转头去,闭了眼。护士用橡皮管扎住了,抬头问,“怕扎针?”我摇摇头,强迫自己扭过头来看着针筒,红色的液体像长长的火车一样从蓝色的血管里涌出来一头钻进了透明的隧道之中,我的头一下子晕得厉害,似乎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只有一列红红的火车在眼前转啊转啊的。后来我是怎样下的车都不记得了,红色的火车终于消失时我已站在了暮春的艳阳下,手中拿着两盒牛奶,身边是嬉笑的阿杰和无比气愤又无比沮丧的小金。我试着啜了口牛奶,精神活转过来后,终于可以开起小金的玩笑了。我们把牛奶递给小金,笑着说让他好好补补,阿杰搂着小金的肩头拍打着问他,“刚才你怎么不拿她两盒牛奶再下车呐,你看有谁是空手下车的?”小金哈哈笑着拍手,“对啊,我就该拿她两盒牛奶,让她看不起我,不让我献我还就不献了呢!”我们一路笑着回来,晚上了肚子还抽抽得睡不好觉。
半个月后磊子终于出现了。我们可真急坏了,不但搜遍了学校周围的所有网吧,还扩大了搜索范围,连我们从未去过的极远的几所网吧都搜查过了,什么都没有。也就是我们不知道他家的地址,否则早闯过去了。就在我们着急的不行终于决定要不要报警时,磊子出现了,头顶上戴了副大口罩,左臂吊着绷带,人黑黑的,整个缩水了一圈,看起来相当干枯憔悴,似乎一阵风就能吹散喽。我们立即像苍蝇样围了上来。
“这半个月你都去哪儿了,怎么成这样啦?”
“去四川了。”
“怎么都不跟我们联系一下。”
“当时脑子一热就跑了,什么也没准备,手机到那里就没电了,这身衣服还是后来当地人给的。”
“你怎么成这样啦?”
“我们一直在挖废墟。我们在挖、当地人在挖、军队也在挖,后来掉了一块砖,头上被敲了个窟窿,就回来啦。不行,现在我得去好好睡上一觉。”
大步走向床铺,鞋也不脱,往上一趴,呼呼就睡着了。我看着磊子头上那大口罩,似乎揭开纱布就可以看到里面灰灰的脑浆,听着他的鼾声,觉得他头顶的那块头骨就像水壶盖一般被蒸汽顶起落下顶起又落下。
隔天,磊子就这样一动不动地醒过来。我们上来问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见到了些什么。磊子只是微微摇了摇头,“什么也没做,就是在挖废墟,先是用铁锹铲子,后来就用手挖,半个月什么都没有挖到,只有一大堆的鞋子。”
我们还有很多话想问,还有很多事情想知道,但是磊子脸上的表情很明显的在告诉我们他什么也不想说他什么也说不出来。我们要把他的事通告给小辅导员,磊子也拒绝了。他脸上的那种表情我们之前从来没有在任何地方任何人的脸上见到过,看到了这种表情,他让我们做什么,我们都会义无返顾地去做的。这是只属于我们549室的秘密,我们决定共同守护住他。
毕业论文答辩之前,磊子终于摘掉了头上的口罩扔掉了手上的绷带,脸上的表情也终于和缓愉悦了,虽然他不再去网吧虽然他不再昏天黑地打游戏虽然偶尔他会独自发呆虽然有时他会默默流泪,但我们那个乙栋549室的磊子终于还是回来了,那个玩世那个放肆的磊子又回来了。拍毕业照时他摆出了种种古怪的造型,又撺掇着我们在549室拍一组全裸毕业照,虽然我们谁也没有答应,但真的很高兴我们的磊子又回来了,这里还是那个乙栋549室。在磊子的一再坚持下我们到底还是拍了一组木乃伊毕业照。
毕业论文答辩。对我们来说这又只是一个形式。虽然从小到大从未站上讲台对着底下那么多人讲话,事前还紧张得不行,但是站上讲台后立即就从容了,当然也立即感到了自己发言的空洞无味,自己确实也什么都没做,只好对着论文胡乱地罗列一下数据,再匆忙念一下结论就下来了。我早就知道了,这不过是一个形式,只要站上讲台就肯定会通过的。当然,要是想拿优秀论文就不一样了。我是亲眼目睹着的,为了优秀论文小金是多么的努力,彻夜守在实验室测数据,反复修正论证实验结果,看到他的背影我都觉得直不起腰来。看我多轻松,什么也没有做,一样还是毕业了。答辩会结束,指导教授与我和磊子碰了一面,笑着说,“你们也是的,把我给你们的范文改改数据就上来了,就不能自己动手去做几组实验得出自己的结论,弄得我都不好意思给你们打分。”我们也嘿嘿笑着回应了事。有几组论文很是精彩,优秀论文的竞争还是很激烈的,毕竟天下不仅仅只是我和磊子这种人啊。所有的论文我都没兴趣听,就是自己的发言还在讲台上时都已经边讲边忘了。答辩一结束,我们立即闪人。我们这时已经毕业了,虽然形式上来说还要等到一星期后的颁领证书的毕业仪式。这一周,即便是形式上我们也是无事可做了,好些人着手准备回家,最后的仪式也不打算参加了,到时候让人把证书直接寄到家里去。
家。自从到外地上学以来,无论在哪总能遇到对家比较执着的人,这些人一有机会就想着回家,对于这我实在无法理解。除了寒暑假时间太长不得不回家外,其余的假期我一概拒绝回家,虽然我家离这并不远,我只是不知道回家去要做些什么,除了无事可做还是无事可做。这么些年,家除了培养我学习的功夫外什么也没有做,回到家我除了被逼着学习外什么也无法去做。当然,入了大学后也没有再被逼着学习了,但这样一来我在家里惟一可做的事也就没有了。所以,我无法理解那些总是在想着回家的人。磊子家就在南京,但他也只是几周才回家一次,阿杰和小金家都太远,即便想回也不是那么容易,况且我也从未听他们提过在寒暑假以外的时间段回家的话头。无论是怎么想我也无法理解隔壁室的小罗,三天假期也要回家,来回路上就要耗去一天半,实在不明白他这是为什么。这次又是,答辩前就早早收拾好了行李,答辩一结束就直奔家而去了,证书也早已拜托了室友寄他家去。
转天小辅导员通知说还剩下些班费,又向院系里申请了些,明天大家一起来个毕业会餐。通知刚过去半天,院里又来了个通知,说明天晚上院系领导要和大家会餐,不过这次是院里所有老师们请客,学生们自己的会餐推至后天。连吃两天大餐是不错,但和领导一起吃饭肯定不是什么享受。
果然。是个不错的饭店,院系领导所有老师都到齐了,气氛一如所想的压抑,大家规规矩矩的吃饭,勉勉强强的一桌桌敬酒,敬酒时还要排好秩序,一个都不能遗漏,而且还不能弄错敬酒的顺序,在这种气氛中还怎么吃得下去,做领导的果然都不是一般人啊。辅导员也好班长也好,试着活跃了几次气氛,看起来氛围不那么凝重了,但一个个还是那么不自然。好也歹也,总算把这顿饭对付过去了,领导该讲的讲了该说的说了该祝福的也祝福了,而我们也全都听到了。结束。我们一群人赶紧跑去街边的排挡再吃点去,不然晚上肯定会饿醒的。
我们自己的会餐,就在校园外的小餐馆,除了小辅导员其余全是学生。吵吵嚷嚷笑笑闹闹,简直要把人家的饭馆给掀了,上菜时不管是不是本桌的,上去就一通哄抢,有人早早就吃饱了有人连菜都还没见着。有人带头吵嚷着全部人都要喝酒,立即就有几个人冲上来把所有面前是果汁的全部给换成了酒,女生也没有幸免,根本不允许你说不喝。吵闹争执过后终于达成一致:实在不能喝的就一杯,可以一口口的呡但绝对不允许喝果汁,其余人则上不封顶,趴下为止。结果连喝的最少的女生也不止喝了三杯,大家随意敬酒,窜来窜去,热闹得不行,很快就都醉醺醺的了,还真有三五人就趴下了。喝到最后,也不分此桌彼桌了,喝得来的一拨一拨聚在了一起,大家自说自话,平常有的没的藏着的掖着的如今一下子全倒出来了。有几个真喝高了的扯住面前经过的人的衣角不停的絮叨,从出生一路述来一直到今后的人生规划。我们这一拨有七八个人,我们四个加上几个平时常在一起打游戏的,还有一个女生,大家都没喝醉,但脸都红红的,不能再喝了,就聚在一起瞎聊着。聊着聊着气氛就有些异样了,不知谁先察觉的,大家渐渐凑近了来,最后终于埋了头搭了肩膀抱成了一个团,就像足球场上开打之前球员所做的一样。有人开始有了浓重的鼻音,渐渐的大家的声音都带了低低的哭腔了。从来我就不喜欢参加这种聚会,因为跟谁都没什么可聊的,坐在一起还不得不找些不痛不痒的话题聊起来,很难受很难受的。我自认还算是个克制力很强的人,情绪不会轻易波动,在什么样的氛围下都能保持着自我,不抱团只坚决做着自己。可是,这一次我也不知怎么回事,竟被他们牵了走了,也和他们搭着肩膀,即使一直在告诫自己这没有什么是男子汉就忍住,但眼泪还是滑落下来了,我真不知为什么,真不知自己竟也是一样的脆弱,鼻子轻轻一吸,眼泪就来了。磊子在我左边阿杰在右边,抱住我的头絮叨絮叨,开头我还听不清在说些什么,慢慢就明白了,在说大学四年的生活以及我们这个549室,说到了我身上。
“你呀,就是说话太冲,三言两语就把人给噎住了,虽然你自己并不知道。”磊子说。
“你啊,以后说话可要注意了,千万别再那么冲,这在学校还无所谓,大家都是自己人,但出了学校就不一样了,太容易吃亏。还有,你虽然总不太合群,但你总是能帮助别人,只要人家一开口你二话不说就会帮他,就凭这一点我就很喜欢你,这四年你没少帮我,我都记着呢。你应该多和别人沟通沟通,有这么好的人缘,学习也很不错,我这四年真正佩服的只有你一个,你比他们所有人都强多了,再合群点真真无敌了。当然,阿杰小金我也不是在说你们不好。我一直在玩,上大学也是为了玩,幸好遇到了你们,不然我这四年肯定是废掉了。自从进入549室的那天起咱们就是朋友了,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阿杰你要回老家,我祝福你。就是以后吧,别乱谈恋爱了,好好用心工作。小金嘛,学习那是好样的,又考上了研究生,什么也就不说了。”
磊子晕乎乎地说着,我们嗯嗯连声应着,大家都抱作一团哭成一团。我还从未这样过,从未这样真心真意哭过,不是伤心更不是喜悦,只是纯粹的在哭没有任何负担地哭和大家紧紧抱作一团地哭。
哭完了,我们的大学生活也结束了。再见了我的大学,再见了549室,再见了我的朋友们。
毕业证书学位证书都拿到了手上。
我们三人送阿杰和他女友上了火车。
我和磊子送小金上了火车。
磊子送我上火车。
看着检票口外挥动的手臂渐渐消失,我心中的一扇门也砰然关闭了。
当初我是闭了眼选择了一所学校,四年后,踏上离开的列车,我不禁在想,当初如果不是偶然选中了这所学校,现在的我又将会是在哪里遇到一群怎样的人在以怎样的一种方式告别呢?难道,决定着我们重要的人生轨迹的仅仅是一次偶然?
也许,说不定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偶然,一切都是必然要发生的。我的人生必然要走进这么一间549室必然要遇到这么一些人,必然要以这样的方式哭要以这样的方式笑,然后必然在他们的目送下踏上分别的列车。
北京奥运会开幕式。公司组织所有员工在大礼堂观看直播。我打开手机通讯录,翻看着一个个熟悉的名字,犹豫着是不是要打个电话。这一次,惟一的一次,我没有能遵守约定去北京看奥运会,我的朋友们,你们都在哪里呢,是不是已经在了北京还是一个个像我这样一头扎进社会的深水里,今天才终于能抬起头喘口气,想想那些似乎早已很遥远了的像是世界尽头的约定?
我相信,无论我们身在何处,都一定会像奥运上空的“大脚印”一样,一步一步坚定而踏实地走向未来,因为,我们曾经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踏实而坚定地走到了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