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滴攒花的土,早随“北平”这个消亡的熟稔而安葬了光阴,聋哑了历史。
五月铃兰。想来,北平是没有一角能藏下这份娇羞的,垂垂洁白低着头,卷翘起幽香,以少女的姿态注视着这个折腾的世界,不言不语。即便是有,只怕也是流淌着不知谁的青春热血,眼睛通红,不忍再看。
再不想评析那场运动的定义,也无心细数灼灼其华的名人,我只记得,那年的五月四日,那么些青年人,被光阴的洪水卷走了姓名,血染铃兰。
鲁迅先生的日记里记录了那天的天气,开始微雨,近晌午便放晴燥热。也许是天公的配套心理,平平静静普普通通,阴霾的和平游行被激发为暴力冲突,烈日悬空。
那本就是血流成河的年代。他们倒下,闭气,流血,死了,再没什么新奇,也许麻木的看客们都会耸肩走人。黑黝黝的枪口、红彤彤的火墙,被烈性的青春喂饱到心满意足,若笑得出声,必定淫荡至极。
想来,那些年轻人跟此时的我们一般年纪,是永恒的富有者和赤贫者——全部青春都握在手,也除了青春外一贫如洗。我是不喜欢将那些激情和勇敢全部归结于爱国的,总觉得,那场青春的模样应该更纯粹,更自我。
枪炮是打不响青春的,只是枪炮背后的翻云覆雨激怒了青春,于是,学生们揭竿而起。对,那是青春的灵魂在揭竿而起,它们从不想违逆时代,只求无论何时,阴郁留下丝缝隙,渗漏些阳光便足够走下去。这是青年人的尊严,与死亡一起上天平,是会实实在在朝下倾斜的。
死亡,青春。本是不相干的词,却在那时总是结成连理。青春最大的火力便是一腔热血冲天而起,只愿喷开阴霾,吮吸光明,哺乳未来,可这恰是死亡的索取条件,以终结的姿态向未来匍匐觐拜。不知道每日出门前,他们会不会以永别的眼神眷恋着家人;不知道每次分开,他们有没有准备好这是最后一次恋人相见;不知道每走一步,他们有没有笑着打量还活着的肉体。
其实他们走的每一步,呐喊的每一声,哪里是在呼吁、规劝当权者,明明是索回时代主权,索回历史之笔,以壮烈的方式。即便,青春被蹂躏了肌体、摧毁了骨骼,冲天大火烧不掉它的灵魂——那是更柔韧的力量,更换着时代大幕,你不让我唱戏,我也要拧死拆台,玉碎胜瓦全。
玉碎了,家、人都碎了,值不值呢?那么多死亡,也许都是徒劳,马克思哲学告诉我们:历史老头是个踏着鼓点走的倔老头,不因你多滴一滴血而走快,也不因你多流一滴泪而迟疑,客观冷静,面无表情。不知道他们洞悉了时光的实质后会不会心冷。历史规律无影无形,却是操纵一切的手指,他们亦是被提上舞台的木偶,断线倒下也在规律的冷眼预料中,那场青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亦对扯线木偶的命运懵然无感。前赴后继,终究是因为历史规律的旋律还没唱完,还需要青春的血来伴奏。
历史老头够偏袒,那场青春,是千千万青年的魂魄,却只用墨笔钦点了贵宾,于是这些幸运的名字被镀了千万重金,免于血土侵蚀,越发安逸得肌肤胜雪,光彩照人。那其他呢?弃了,埋了,烂了,化了,没了。那么多青春,绚烂了一世容颜,却连半秒哀悯都难以祈求,卑微如尘。付出了一切,徒劳了一切,在世间的冷暖,再无人驻足过问。星辰斗转,那场青春,扭转不了规律,保存不了残骸,就此沉默。
徒劳得可悲可叹。徒劳得过于残忍。
可,五四的生命至今不死,便实实在在是那场青春的功劳,如大漠胡杨,笑谈三千年。
青春,死的是载体,不死的是传承。在那场滴血的晚宴上,万万千魂魄铸成丰碑,碑无文,旋着华尔兹,示范着什么叫当绝望向生命倒戈,情被尘世孤立,也要拼尽全力,爱到最后。这是家国之爱,更是青春之爱,对世界与光明的崇高敬仰。被秋夜浓重的寒气压得抬不起腰,也要拼尽全力,护住身下那小小的火苗,向前爬。世界以痛吻我,我为自己唱歌。任何事物无权嘲笑青春的,因为它们无法知道当自己被命运扔进刀山火海时,究竟是勇者还是懦夫。
我如此哀叹那场徒劳,又哪里知晓,是否那些不死灵魂也正悲叹如今,我们的青春。
没了枪炮,却有着万千胜似枪炮的逼迫。总有那么多绝望,对青春剥筋抽骨。再没有当年的五四,让青春的痛楚集体释放,不知这是幸还是不幸。太平世界,看起来总归是美好的。我们在自己的壳里挣扎,那些不公、利用、背叛、潜规则、功利都将青春啃噬得面目残缺,我们明明被逼到角落,要么服从,要么自生自灭。于是,总有一天,我们将青春交手给稚嫩面庞,会怀着怎样的心态,注视着无处释放又满身是伤的青春。一个又一个青年人从世上消失,带着透骨深渊,自我湮没。时代竟怪责他们傻、天真、不懂事、不孝,只是没有被最后一根稻草压住的人是不会懂,那是怎样的挣扎无望,是怎样的前因后果步步逼迫。死,还是跟青春缠绵不休,只是,竟比当年的五四更冷刀子,不露声色。
时代大幕下,我们亦逃脱不掉木偶的角色,只是,我们传承了青春的坚韧,舞蹈不是镣铐可以锁住的。是的,青春是我们不得不承担的重量,只是我们更多的人坚强握着这把双面刀子,拿着它向这个世界勇敢挥舞,无论以死相抗还是冷静出手。挥刀,我们的青春亦会血流成河,只是,我们还是如同遥远年代的那群青年一样,前赴后继,在顺应中反抗,在反抗中改变,在改变中成全青春。在这场青春里,我们有着共同的默契,无人计较着姓名。
无论从前还是如今,青春都有着最勇敢的心,天地为剑、日月如刀,裹挟着奔腾大江,浩浩荡荡,对时代洪流发号施令。是徒劳,更是血染攒花的功劳。
当年的游行路线,如今早被霓虹灯线勒断,被血喂养的土壤也深藏于水泥底下,不见天日。只是,也许很多人都晓得,那场青春早已盛开在五月的铃兰里,温柔存在,年年世世,花开不败。每一世的盛开都那么徒劳,改变不了污浊气息,亦改不了垂落的日子,只是每一世的盛开都是前一世的功劳,芳气绵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