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阿冬棋牌室的位置,十分隐蔽。其实也说不上太隐蔽,只是因为它在枯树湾巷的尽头,那片亟待拆迁的平房几乎已经摇摇欲坠,但并没有人想从这里搬出去。阿冬棋牌室在这里已经开了不下三十年,门楣一开始是纸糊的,后来是木板上用油漆胡乱写的,到阿冬从他的母亲手里接过这家店,才换成了一张灯牌。
今天是个凉爽的秋日,台风刚过境,棋牌室就又开张了。梅站在店门口望着煤炉越烧越旺,一会功夫水就开了。她拿起水壶一路上了木质的楼梯,楼梯发出吱嘎声响并伴有烟尘。梅上了楼,穿过幽暗的走廊,尽处的房内传出阵阵人声,当然,最清晰的是麻将声。
梅推门进去,里头是四个年龄不等的男人。最年轻的那个叫,小春。是今年租住到他家的。原本是端盘子的,因为打掉了顾客的一颗牙,丢了工作,看起来今天会把裤子也输在这张桌子上。阿冬看梅进来,叼着烟瞅了自己的媳妇一眼,梅今年已经36岁了,但看起来还是非常年轻和销魂的。一条水蛇腰在收身的旗袍下面隐隐绰绰,脸上即使还没有上妆,也白皙剔透。隔壁王四家的媳妇和她同龄,匆匆看下来,就像一对母女。
“看什么看,还不快把茶水加上,磨磨蹭蹭。”阿冬这几年对梅的态度越来越糟糕了,从前阿冬最喜欢梅这出挑的容貌,现在她这样的姿态却分分秒秒都在惹恼他。
梅在阿冬的呵斥里敏捷的给每个人的杯子里加了水。
“谢谢嫂子”。小春接过续好的茶水,冲着梅笑得很灿烂。梅并未回馈小春,转身就出了房间。厨房的锅里还卤着一大锅子的卤水,这是他们棋牌室的招牌零嘴。梅的卤水是远近闻名的,料足,入味,猪脚绵绸,鸡爪软糯,卤蛋个头有大又圆,好兆头十足。很多人即使不来麻将馆,也会来买几袋子卤水走。梅端了一把凳子坐在厨房候着卤水,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被阿冬狂暴的拽起来已经接近半夜,卤水已经完全干透了,只剩下些黑乎乎的底料,厨房里满是油烟。
“你是不是想害死我?贱货!”阿冬一把将梅拽起来就往灶台推过去。梅尖叫着挣扎,一个踉跄,差点栽进灶炉里。
“你看看,你做的什么好事!”阿冬将梅的脑袋按进煮卤水的锅子里,滚烫的蒸汽疼得梅哇啦叫唤。阿冬似乎喝了很多酒,完全没有理会梅的求饶。
“你还能做成什么事?进门这么久也没给老子留个种,现在连卤水都煮不好,废物,废物!”阿冬一边咒骂一边去扯梅的裤子。在这样的时刻梅终于不叫唤了,因为梅知道接下来她不会再挨打了。梅趴在灶台上不再动弹,阿冬则趴在梅的身上有规律的动着。梅紧锁着眉头,是的,她依旧觉得有些疼痛。但,这一点儿疼痛同她被揍的疼痛比起来,几乎不值一提了。
梅在阿冬回房睡觉之后,再一次开始煮卤水。浑身疼痛的她自然也就不困了,但她没有胆子离开厨房,她在等着阿冬睡着。卤水再次散发出香味的时候,厨房的门忽然被敲响了,梅循声去开门,只看见了门口摆着的一个小型医药箱,她伸出脑袋看了看四周,漆黑寂静。梅抱着医药箱就像抱着一个孩子似的小心翼翼,生怕它消失。
02.
小春已经找到了这间棋牌馆的一个盲点,那就是和厨房斜对角的这间物料间。这间物料间基本是不锁门的,里头也没有灯,用来存放一些旧家具和这间棋牌馆唯一的一辆电力三轮车。小春贴在物料间的铁门边,偷偷望着梅将他给的医药箱拿进房里,不由松了一口气。
梅将旗袍从身上卸下来,疼的就像蜕了一层皮。她打开医药箱,用棉签蘸着碘酒轻轻往自己的伤口上抹,手臂上,脸上,脖子上,跨上。她的身体很白,白的发光,因为白,那些伤痕就更加明显了。它们像是开在梅身体上的殷红色花朵,远远看起来特别美。小春偷偷从物料间里往厨房望,眼里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美艳的图景。但,小春却一点都没有快感,因为他知道那些红色的花朵,每一朵都是一处疼痛的疮口。
梅处理好伤口,重新将旗袍穿上,继续等卤水。但今天似乎特别奇怪,她等着等着就又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卤水竟然已经好了,灶台熄了火,卤水满满一锅子,香气扑鼻。已经有客人在门口等卤水了,梅收拾精神,麻将馆开门开始迎客了。
那天的卤水卖得出奇好,客人来了一拨又一拨,甚至还有回头客,大家都说今天的卤水特别好吃,肉质肥美,卤汁鲜嫩。梅也好奇的尝了尝卤汁,果真不同凡响,她用卤汁就了一碗白饭。只用了半天的时间,卤水就被抢购一空了。
梅想要等阿冬回来告诉他这个好消息,但阿冬直到这天夜里都没有出现。阿冬不见了。妹寻遍了麻将馆的每个角落,也拜访了街坊四邻,就是没有阿冬的影子。大家都劝梅快去报警吧,梅表面上答应着,但私底下却并没那么做。她不得不承认,阿冬不在的日子,是她觉得这些年里最舒心不过的日子。她心里暗自和菩萨祈祷,希望阿冬永远不要回来了。
在阿冬不在日子里,梅的卤水做得更加风生水起,因为太忙了,她还招了小春做小工。他们重新翻修了厨房,架起了三口大锅用来烧制卤水。麻将馆渐渐成为了一个噱头,来吃卤水才是正经事。
阿冬麻将馆的卤水香啊,从幽深僻静的枯树湾巷袅袅传出来,蔓延了整个社区,越来越多的食客慕名而来,于是梅决定办一场卤水宴。那天晚上来麻将馆吃卤水的客人洋洋洒洒挤了一条街,梅请了街坊四邻来帮忙,卤水宴一直持续到了晚上10点。
“干脆把麻将馆的牌子撤下来,我们一起给你弄个阿梅卤水的灯牌好啦。”食客们都纷纷建议。
梅在众人的簇拥里笑着摆摆手。
卤水宴的第二天,买卤水的客人们又赶早来了。但阿冬麻将馆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开张,它大门紧闭,一派僻静。卖了十几天馋人卤水的麻将馆竟然歇业了,老板娘和老板不知所踪,这是枯树湾巷今年发生的最怪异的事情。但,麻将总是有地方打的,好吃的食物过了一段时间,强烈的记忆也总会消退,梅做的卤水渐渐被其他小店的新卤水做取代。
03.
梅的这锅卤水比平时煮的时间要长一些,她觉得好奇怪,难道是炭火不够旺的缘故吗?梅几次三番眼皮子打架,但一想到可能会挨揍就又强打起精神来。大约又过一个小时的功夫,卤水终于开始有了些许像模像样的香气,门外却忽然传来激烈的争吵声。梅噌一下就从位子上跳了起来,跑出厨房就看见扭打在一起的阿冬和小春。
“小兔崽子,我让你偷看!让你偷看!”阿冬的手里拿着一把铁钳子,重重的敲下去,有时候小春躲开了,有时候他又没躲开。躲开的时候铁钳子落在水泥地上,发出脆生生的撞击,冒着小火光,没有躲开的时候铁钳子落在小春的身上,小春的喉咙里发出类似野兽似的低吟,飞溅出血渍。
“阿冬,你干什么?你快停下来!”梅跑上前去拦腰抱住愤怒的阿冬。
“你是不是知道他在偷看你?你一定知道对不对?你们瞒着我都干了些什么好事?!你这个骚娘们,我打死你!打死你!”阿冬的铁钳调转了方向,冲着梅的脑袋就砸了下去,梅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晕了过去。
梅不知道自己晕了多久,她只知道自己在做梦。梦里的她还是十七八岁的样子,在家人的介绍下第一次和阿冬见面。阿冬手里捧着一束百合花,百合白里透红的吐着它艳俗的花瓣,发出令人迷醉的香味。梅捧着这样一束百合满脸羞得通红。阿冬在百合花朵们的缝隙里,冲着她笑,笑容灿烂。是啊,他们曾经也有过像戏文里的那种甜蜜时光,你耕田我织布,互相爱护扶持的时光,曾经也是有过的。
忽然在某一天就起了变化,这种变化是从何时何地开始的呢?从他们有了开麻将馆的第一桶金开始的?还是从隔壁的人家发出孩子的第一声啼哭开始的?还是阿冬的眼光不再只停留在她一人身上开始的?如果知道那样的时光是一去不复返的,是总会过去的,是无法长长久久的,梅一定会希望它从未曾来过。
梅是被湿嗒嗒的水滴给弄醒的,她睁开眼睛才发现,打醒她的水滴实际上是小春的汗水以及泪水。小春脸色煞白的站在那,看见梅转醒,便一下子瘫软在了梅的身边,一脸惊恐的看着某处。梅顺着小春眼神的方向望过去,便看见了阿冬。准确的说,是被砸扁了脑袋的阿冬的尸体。如果只看那个血肉模糊没了形状的脑袋,即便是梅也无法辨认出那是谁。但那是阿冬没错了。
“我不能再让他打你了,我不能,我不能……”小春似乎只能重复这句话,其他事情便什么都做不了了,那张砸遍阿冬的石凳子就横躺在小春的右手边。梅挣扎着朝小春的方向挪了挪,将浑身颤抖的小春抱在了怀里。
尾.
梅做卤水从来是不让别人帮忙的,她习惯自己做卤水,寂静无人的夜里,将香料搭配好包扎起来,再一点点的洗净原料,听着锅里热气腾腾的声音,是一种难得的逃避之法,觉得自己的人生也和这锅里煮着的卤水一样,尚在掌握。但,今天,她的卤水是她和小春两个人做的。卤水的原材料巨大,难以拆分,需要花上大力气来拆骨剁烂。他们俩先给阿冬放了血,那血啊咕噜噜咕噜噜的流出来,像一条蜿蜒的小河。每一锅卤水只能用上十分之一的阿冬,十分之一的阿冬已经让阿冬麻将馆的卤水变得别开生面,与众不同,香气扑鼻。
“梅姐。你不怪我吗?”
梅拉下麻将馆的闸门,伫立在夜色里的时候小春这样问她。
“那你会怪我吗?”梅反问着。
“我?怎么会?”
“如果不是租在这个麻将馆里,你根本不会碰见这档子事,你还那么年轻,有大好的前程。”
“我这种废青会有什么前途?没有走进这间麻将馆之前,我简直是一无是处。但,现在我终于知道了我也是有用的,我也可以凭借一己之力,保护什么人。我怎么会怪你。”小春跨上三轮摩托,示意梅上车。
“小春,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呢?”
“三轮车什么时候没油了,我们就在那里停下来。你说好不好?看看我们能去到哪里。”小春笑的很灿烂,这灿烂的表情让梅想起十几年前的那个男人。现在那个男人已经彻底消失了,无迹可循。但,这个笑容带给梅的那种如沐春风的感觉竟然没有消失不见,它竟然可以重新从别人的身上寻得。
摩托车发出松松垮垮的马达声,摇摇晃晃向着夜色更深处出发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