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无所依》是一部事后让人“会心一笑”的影片，虽然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好笑的。

对科恩兄弟以往作品有所了解的朋友可能会发现，本片似乎是《血迷宫》和《冰血暴》的复合加强版。不论是主题还是风格，《老无所依》都保持了科恩兄弟一贯的黑色幽默精神。

可能有人要站出来反对：这么惊悚血腥的电影哪里好笑了？哪里幽默了？就直观感受而言，确实如此：看一个拎着高压气瓶和大口径消音步枪的家伙满世界崩人，放谁身上都笑不出来。

但是，黑色幽默之所以幽默，正是因为它善于在“黑色”上做文章。“黑色”代表死亡，是可怕滑稽的现实，“幽默”是有意志的个体对这种现实的嘲讽。

科恩兄弟以略显“恶毒”和“残忍”的态度，不加分别地嘲讽片中所有人物的困境，借以强调我们所生活世界的荒谬性。简而言之，本片故意用一种调侃的态度面对人物的悲剧。

明白了黑色幽默的含义，我们接下来就详细地分析一下这部影片到底幽默在哪里，以及导演想通过这种幽默的手段表达些什么。

（一）“他的原则远远凌驾于金钱和毒品之上”

有一个关于死神的笑话是这么讲的：亨利是一家公司的财务，这天他那墨西哥老板叫他来办公室讨论一些事务。坐下还没说几句话，死神突然踹门而入，一枪打在老板喉咙上。

正当死神入迷般的看着老板的喉咙咯吱咯吱冒血泡的时候，他身后的亨利战战兢兢地问道：“你要把我也杀了吗？”死神会过头来说：“看情况。我只杀见过我的人，你见过我吗？”

想必大家也看出来了，这个冷幽默来自影片中冷血杀手安东·希格枪杀雇佣他的老板的情节。关于安东·希格，只能用一句话来概括：凡是见过他的人都死了——他就是死神本人。

全片中最了解安东的人，莫过于卡尔逊·威尔斯了，谁让他也是杀手呢。卡尔逊被被雇来追踪安东和那笔钱的去向，他是个聪明又滑稽的角色，绕过了安东直接来找躺在医院里的卢艾林·莫斯。

卡尔逊在医院中这样评价安东：“他不会和你做交易，就算你把钱给了他，他还是会因为你让他大费周章而杀了你。他是个另类，甚至可以说他很有原则，他的原则远远凌驾于金钱或是毒品或是任何那类东西之上，不像你。甚至不像我。”

有必要公平地说一句，“死神”这个名头不是我随口掰出来的，而是安东·希格自己挣来的。安东把自己当成别人生命的主宰者，他杀人，但也放人生路——只要猜对硬币的正反，你还是可以留住小命的。

安东这套硬币把戏背后的逻辑显而易见：想活命别问他，不是他要杀你，而是老天要杀你。安东认为自己是自然意志的执行者，如果猎物运气不好猜错了，那就怨不得他动手了。

面对这样的杀手，任谁都会歇斯底里，因为没有人能接受自己必死无疑的事实。卡尔逊、卢艾林，他们死到临头都不肯放弃自己仍有活命机会的想法，一个说要把钱给安东，一个说要反过来杀了安东。

但安东嗤笑他们的荒谬：“人们总是说着一样的话，他们说：‘你没必要这么做’”。安东的任务就是打消他们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告诉他们：一旦你预感到自己有死的可能，那你一定会死。

这种感觉有点像女朋友跟你说“分手！死心吧！”，你就是百般抵赖，不愿接受 ，总想着她会回来的。这个例子并不好，但重点是，当人否认自己必死的事实时，就是这么一种歇斯底里的状态。

因而，安东总是“好心”地安慰自己的猎物，他对卡尔逊说：“你应该接受你现在的处境，那你还会有点尊严。”他对杂货铺老板说：“猜对了你能赢得一切。”

这种狂妄的自信让他最后折在了卢艾林的妻子卡拉·金身上，这一点容我们接下来细说。

（二）“硬币不会决定，决定的是你”

老警长在勘察毒贩火并现场时说道：“这种地方迟早会发生这种事的。”这种地方是那种地方？这种事又是什么事？搞清楚这两点，就算是把安东·希格这个冷血杀手研究透了。

片头老警长那段置身事外的冷静评论，很难不让人想起《血迷宫》那个非常类似的片头。所不同的是，片头画面所展现的德克萨斯州的荒凉景象所象征的意义，在《血迷宫》中是暧昧不明的。

《血迷宫》是科恩兄弟的处女座，第一次执导筒难免会留下多多少少的瑕疵和遗憾。因而在《老无所依》中，他们把《血迷宫》中没有说清楚的东西都说出来了。

在本片中，地理环境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背景元素。在文学和电影中，地理不能简单地理解为山川河流，它实际上囊括了一切能塑造生活在那里的人们的东西——物质的、文化的、经济的、心理的。

现在回过头来想想片中德州那片荒凉景象：枯黄而广袤的平原丘陵上毫无生气，这里是狩猎者的领地，是一个弱肉强食的野兽世界。从这片土地上成长起来的人，骨子里自然透着一股彪悍和疯狂。

还记得卢艾林·摩斯刚出场时在干什么吗？他在狩猎。如果说卢艾林是“荒野猎人”的话，安东就是“城市猎人”。两者之间的区别在于，卢艾林的猎物是动物，安东的猎物是人类。

至此，我们便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本片所描述的是一个残酷的“自然体系”，在这个体系中，法律与秩序荡然无存，人类文明已经退回到弱肉强食的时代了，唯有暴力统治一切。

片中最大一个黑色幽默是：你在捕杀猎物的同时，自己也是其他人的猎物。羚羊是卢艾林的猎物，而卢艾林是安东的猎物。这是一个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环环相扣的食物链。

所以我们就不难理解老警长对那几个被安东所杀的墨西哥人的调侃了：“听起来这几个家伙死于‘自然原因’……这对于他们所在行当来说再自然不过了。”

弱肉强食便是安东·希格唯一遵守的原则，只可惜自以为是死神的他忘了这么一件事，在食物链顶端的并不是他。所以在影片中段的反抗中，安东就被自己的“猎物”、同样是猎人的卢艾林打伤了。

然而真正让安东意识到这一点的，是卡拉·金。安东为卢艾林出了一个选择题：要么是你死；要么是你妻子死再加上你死。卢艾林选择了后者，所以安东必须履行自己的诺言——杀掉卡拉·金。

卡拉·金在临死前拒绝了安东那个猜硬币的把戏，她说：“我非常清楚你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东西，我不会猜的，硬币不会做决定，做决定的是你。”

这一句话顿时点明了安东，安东意识到自己并不是死神，自己只是在“扮演”死神。本质上来说，他和他所杀的那些人没什么两样，他也是别人的猎物，只不过这个“别人”更加抽象罢了。

俗话说“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这回，安东便栽在“苍天”手里边了。从卡拉金家出来后，安东驾车开过路口，出人意料地被一辆闯红灯的车撞翻。

血肉模糊的安东从车中爬出来，朝两个骑单车的孩子买了件衬衣稍作捆扎，匆匆逃离了现场。此时，要是有人能想起浑身是血的卢艾林从几个年轻人那儿买外套的情节，故事就更有趣了。

（三）“你阻止不了将要到来的东西，它们也不是在等你”

《老无所依》的主题是文明的衰落，这在老警长片头和片中的多段台词中已经点得不能再明白了，甚至都不用我再做说明。因而这里引用他的多段原话以供参考：

我总爱听老一辈的故事，一有机会绝不错过。你总是会忍不住拿自己和老一辈的人比较，忍不住想知道他们过去是如何维护秩序的。

不久以前我把一个男孩送上了电椅，他是我逮捕并指证的。他杀了一个十四岁的女孩，报纸上说那不过是一时情绪失控，可他告诉我那可不是情绪失控。他告诉我自己从记事起就开始计划杀人了，他还说，如果他们放他出去了，他还会接着杀人的。他说他知道自己会下地狱，大概在那儿带上十五分钟。我实在是不明白，确实不明白。

整个世界都乱套了，我对这些事都无言以对了。这都是些什么人？上周他们在加州发现一对夫妇，他们把房间租给老人、杀了他们，埋在自家院子里，盗领了他们社会保险账号里的钱。他们先折磨那些老人，我不知道为什么。可能他们的电视机坏了。而这个一直持续到“邻居们看到一个人从他们家跑出来，只带了个狗项圈，才发现的。”你肯定编不出那样的故事。想要引起别人的注意就要做这种事情，在后院挖坟可引不起注意。

老警长总是沉浸在过往的回忆中，拿现在与过去做比较。比较的结论是对现世凄凉的无奈妥协：

现在你所看到的犯罪，严重到甚至无法对它量刑。并不是说我怕了，我一直都清楚做这份工作是有生命危险的。但我不想拿命来做赌注，去处理一些我不能理解的事情。人有时不得不把自己的灵魂置于危险境地，他不得不说，好吧，我会适应这个世界的。

在这里，故事发生的时间是个值得仔细考证的问题。安东·希格曾对杂货店老板说：“你知道这枚硬币上的日期吗？1958年。它辗转22年才来到了这里。”这为我们提供了两点信息：其一，故事发生在1980年得德克萨斯州；其二，安东·希格很可能是1958年出生的。

第一点没有异议，至于第二点，还有别的事实佐证。安东对卡拉·金说：“我和硬币是以一样的方式到这儿来的。”很明显，安东对那枚硬币看得分外重要，那是他的“幸运硬币”，代表着某种神秘的力量，很可能也是他自己身份和背景的象征。

此外，我们还可以得知卢艾林·摩斯在1966年和1968年曾两次参加越战。因而，我们不难看出这样一个代际序列：安东·希格属于越战后成长起来的一代人，而卢艾林、卡尔逊属于越战前成长起来的一代人，也就是老警长口中的“Old-timer（老一辈）”。

那么，在这两代人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最终导致了美国社会的衰落？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1955年至1975年间那场旷日持久的越南战争。越南战争是美国历史上持续时间最长的战争，也是美国冷战策略上的重大失误。

越战加剧了美国国内的种族问题和民权问题，使国家处于极度的分裂状态，给美国人民造成巨大的精神创伤。随之而来的是国内不断高涨的反战浪潮、嬉皮士运动、性解放运动等等，这些社会危机无疑深刻地改变了美国文化，影响了战后随着这个国家的发展而一同成长的年轻人。

对此，老警长和他的同事这样感概道：

“都是见鬼的钱惹的祸，钱和毒品，他们凌驾于一切事物之上。这意味着什么？这会把社会引入何种深渊？如果你二十年前告诉我，我会在德州镇里的街上看到绿头发的小孩，打折鼻环，我是绝对不会相信你的。这是一种潮流，是一种逆流，这两者可不一样。”

老年人的处境总是凄凉的，他们没有了精力和活力，也无法适应这个迅速变化的社会，只能沉浸在对往日时光的缅怀中。老警长说：“我感觉自己被玩弄于股掌。我总想着等我变老了，上帝会以某种方式进入我的生活，但他没有，而我不责怪他。”

历史就像滚滚巨轮，从每个人的身上无情碾压过去。而我们只能像待宰的羔羊一般，默不作声地蜷缩在角落里咬牙忍耐。老警长的叔父这么告诫他：“你所经历的不是新鲜事，这个国家对人民很无情。你阻止不了将要到来的东西，它们也不是在等你。（如果你认为自己对此负有责任）便是自负。”

影片的最后，老警长谈到他梦中的父亲：“在梦里，我知道他会继续前进，他注定要在黑暗与寒冷中燃起火焰，而我知道无论自己何时到达，他都会在那里等候。”

那个保留着火种的男人，便是我们生命的信仰和依靠。

本文完 | 作者E3F058@知乎| 更多文章请浏览我的知乎专栏：迷宫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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