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阵阵,吹得人们都不愿意出门了。没到冬天,已经冷得有点伸不出手来。
张颖儿带着女儿坐在炕头,借着灶头做饭留下的余温,就着窗户纸透过来的微光,一针一线地缝制着一件粗布衣服。
王桂枝乖巧懂事地坐在母亲身边,守着针线笸箩不时地给母亲递一下剪刀、针线。
屋外寒风吹动窗楹,摇晃着窗户纸簌簌作响。寒风扑打着门框,老旧的门扇禁不住地吱嘎呻吟。王桂枝有点害怕地扑向母亲的怀抱,却感觉被什么东西顶了一下,十分惊奇地喊着:“娘、娘,有什么东西顶我呢!”
张颖儿稍稍挪开了一下手,以免手上的缝衣针刺到女儿,头也不抬地说:“闺女,不是什么东西顶你,是你弟弟踢了你一脚。”
“真的吗?真的吗?”幼小的女孩越发惊奇,连声问道:“真的是弟弟踢我吗?”她的小手直接向母亲的大肚子摸了过去。
张颖儿叹口气,小心地把针别好,一只手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另一只手扶住了酸麻的腰,挺着肚子让女儿摸,嘴里叮嘱着:“闺女你轻点儿啊,别碰着你弟弟。”
小女孩几乎是反射性地收回了小手,仰起脸问:“我轻轻摸一下可以吗?”
张颖儿微微点头,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
“桂枝她娘、桂枝她娘!”门口传来崔大婶急切的大嗓门和不停的敲门声。薄薄的门扉和细细的门栓几乎要承受不了连续重击,发出了阵阵呻吟。
“崔大婶,我来了。”张颖儿一边大声回应,一边焦急地挪动着笨重的身子下地,准备去开门。
当门打开的一瞬间,崔大婶高大的身躯和着寒风一起刮进了小屋。她来不及关上门,双手抓住张颖儿的双臂,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对方的脸,未语泪先流!
张颖儿心里升起一种非常强烈的不好的感觉!她不敢开口说话,不敢问崔大婶问题,只是愣愣地和崔大婶对视。
“娘,好冷!”王桂枝稚嫩的声音惊醒了呆滞对视的二人。
崔大婶松开张颖儿,深吸了一口气,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转身关好门,扶着张颖儿坐到炕沿上。
张颖儿心里一阵阵发紧,依然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只能用一双大眼睛盯着崔大婶。
“桂枝她娘,你可要稳住啊!”崔大婶竭力忍住难过的心情,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说话。
张颖儿沉默地点点头,心里着急,却说不出话来。
“我娘家侄子今天过来说,他说,他说,”崔大婶声音哽咽,语不成句。
张颖儿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她焦急地抓住崔大婶的手问:“他说什么了?”虽然她不知道崔大婶的娘家侄子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但是她心里不安的阴影却越来越大。
“他说,他们在路上遇到了土匪!土匪抢光了他们的钱财不算,还砍伤、杀死了好几个人!”崔大婶终于说出了基本信息。
“路上?”张颖儿不明白这和自己到底有什么关系?
看着张颖儿一脸茫然不知的样子,崔大婶说出了最关键的信息:“他是和桂枝她爹一路走的!他说,桂枝她爹被、被、被砍死了!”
“啊!”张颖儿猝不及防听到噩耗,一阵急火攻心,两眼一黑,身子一软,直接晕过去了。
“桂枝她娘,桂枝她娘!”崔大婶急忙伸手接住倒下的张颖儿。幸亏她身材高大,又长年累月干活,才能够接住大腹便便的孕妇张颖儿。
崔大婶把张颖儿放到炕上,伸手用力掐她的人中,嘴里喊着:“桂枝她娘!桂枝她娘!你醒醒,醒醒呀!”
“娘、娘!”幼小的王桂枝吓得大哭起来:“娘,你怎么了?娘,你醒醒呀!”她手脚并用地爬到母亲身边,抓住母亲的胳膊使劲摇晃着。
张颖儿醒了过来,两行清泪流下脸颊,她大喊着:“长生!长生啊!”脸上的五官忽然全部皱成一团,声音凄厉地惨叫着:“啊!啊!”
崔大婶起初以为张颖儿只是悲伤难抑,痛苦难当,后来发现不对劲,看见血水从她的衣裙里流出,才惊觉张颖儿动了胎气,要生产了!
一阵人仰马翻的忙乱之后,在王长生“被砍死了”的噩耗传来的当天,在这个格外寒冷的初冬黄昏时分,张颖儿生下了不足月的孩子,她早产的儿子。
王桂平,这个被父亲早就取好名字的瘦弱男孩,这个被希望平平安安长大的孩子,从出生起,就不能算是平安落地。
张颖儿抱着早产的瘦弱儿子,默默流了一夜的眼泪,让留下来照顾她的崔大婶心疼不已。
崔大婶一边劝张颖儿不能在月子里流泪,会伤了眼睛,一边自己偷偷地在角落里抹眼泪。想着这孤儿寡母今后的日子,难啦!
产后第二天,张颖儿不再流泪,却依然一言不发地沉默着。她脸色苍白、不吃不喝、不动地躺在炕上,生命力以人眼看得见的形式慢慢流失。
一直不忍离开的崔大婶吓坏了。她一手抱着早产的王桂平,一手搂着已经哭不出声音的王桂枝,坐在炕沿上,声音颤抖地劝说着:“桂枝她娘,桂枝她娘,你不能这样啊!你刚生了孩子,要吃东西啊!”
“桂枝她娘,你要想开点啊,要想想你还有俩孩子啊!”崔大婶近乎哀求地不断劝说着。
张颖儿仰面躺在炕上,对身边的所有动静充耳不闻。她瞪着无神的大眼睛,没有焦点地看着灰蒙蒙的低矮屋顶,除了呼吸发出的轻微动静,连眼珠都不转一下。
崔大婶连连叹着气,却毫无办法,只能继续帮着照顾好王桂枝姐弟俩。
产后第三天清晨,张颖儿强撑着虚弱的身体下了地,点火烧水,熬了一锅粥。
连续几天极度操劳,又几经惊吓,打击的崔大婶从睡梦中醒来,发现张颖儿不在身边躺着,吓得一骨碌爬起来。
她看见灶台前,头上扎着挡风头帕的身影,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惊叫起来:“桂枝她娘,你怎么就下地了?”说着赶忙穿衣下地,要去搀扶张颖儿。
张颖儿一片死灰色的脸上露出一丝松动的表情,苍白的嘴唇轻微开裂,发出虚弱的声音:“崔大婶,这两天太麻烦你了,谢谢你了!”
崔大婶扶着张颖儿坐到炕沿上,小声说:“咱们之间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你赶紧躺着歇会儿吧,家里这些事儿有我呢。”
张颖儿轻轻喘着粗气,虚弱地说:“这两天是我没想开,让大婶你为难了。”不等崔大婶接话,她喘了一口大气,继续说:“崔大婶,你放心,我想明白了,我还有两个孩子要养活,我不能让王家绝了后。”
听到这番话,崔大婶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既为张颖儿想开了而欣慰,又万分心疼张颖儿,还担忧着这孤儿寡母的今后生活。她一时间都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了。
张颖儿没有等崔大婶开口,接着说:“大婶啊,我煮了一锅粥,咱们一起吃了,你就回家去吧。你连着几天都没有回家了,我真是对不住你了!”
崔大婶终于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了。她爽快地说:“都说了咱们两家的情份,不用说那些客套话。”一边说,一边走到灶台边,拿起粗瓷碗,先滗了一碗米汤放在一旁。
崔大婶盛了一碗粥,端给张颖儿说道:“你从生完孩子,两宿一天米水没粘牙,身子骨会受不了的。赶紧把这碗粥喝了吧。”
张颖儿接过碗,轻声说了一句:“大婶你也喝一碗吧。”然后低头慢慢地喝起粥来。
在张颖儿的坚持下,也惦记着几天没有回去的家,崔大婶帮助收拾好张颖儿家里眼皮底下所有的活儿,千叮咛万嘱咐几番之后,忍着伤感,暗自摇头叹息着回家了。
张颖儿强撑着早产后虚弱的身体,承受着失去丈夫的痛苦,从产后第三天开始,拖儿带女,过起了更加艰辛的生活。
没有人知道她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也没有知道她曾经经历过什么样的艰难困苦。
她的脸上彻底失去了笑容,终其一生,再没有人看见过她露出过哪怕一丝微笑。她再也没有穿过除了黑色、蓝色以外的任何其它颜色的衣物,更不要说刺绣花纹的衣裙了。
“西街一枝花”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传闻,久到再没有人会想起那位貌美如花,身姿婀娜,天真活泼的漂亮少女。张颖儿的美丽早就湮没在生活毫不留情的粗粝磨练中。
寒冬来临,北风越刮越大,大雪没玩没了地飘洒,这一年的冬天不仅来得早,而且还格外寒冷。
张家的太太们估摸着张颖儿快到了生产期,该生孩子了。她们再次派出刘妈妈,带着厚厚的棉衣裤、几块细布料、两只老母鸡、大米、小米、鸡蛋、馒头,坐着张家买菜的小马车,来到东街杂乱小巷里,探望张颖儿。
这次探望,给老张家带回了一个炸弹般的消息,引发了影响久远的严重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