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旋之际话“凯旋”
文∕图 李华强
随着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形势持续向好，完成战“疫”任务的各地援鄂医疗队有序撤回，人们纷纷用“凯旋”一词向“最美逆行者”致敬。“胜利凯旋”“凯旋而归”“凯旋归来”“胜利凯旋而归”等说法出现在公众的视野中，但从字理、词源和语用的角度看，这些说法不够恰当、不够规范。基于《说文解字》的训释，笔者对“凯旋”加以解释。
首先说“凯”。欲识“凯”，需从“凯”的本字“岂（kǎi）”谈起。“岂”的小篆字形作“豈”。“豈”是《说文解字》的一个部首。《说文解字·豈部》：“豈，还师振旅乐也。一曰欲也，登也。从豆，微省声。凡豈之属皆从豈。”关于“豈”的构形，历代学者看法不一。依《说文解字》，“豈”是形声字。豆是古代一种高脚盘形的食器，常用作礼器，“豆”作形旁，表示“豈”的意义跟庆典、祭祀有关；省去部分形体的“微”作声旁，表示其读音。元代通俗小说抄本出现据“豈”的草书字形而楷化类似“岂”的写法，1935年《简化字表》将“豈”简化作“岂”，1956年《汉字简化方案》亦将“豈”简化为“岂”。“岂（豈）”本义指得胜归来使军队振奋的乐曲，即凯乐。清代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引述“《周礼·大司乐》曰：‘王师大献，则令奏愷乐’”，意思是王出征打了胜仗，向宗庙祖先大献战功，就令演奏凯乐。引申指和乐、欢乐，如《诗经·小雅·玉藻》中的“王在在镐，豈乐饮酒”。“岂（豈）”假借为虚词，表示反问等，读作qǐ，如岂有此理，秦简中已见“岂（豈）”作反诘副词的现象。“岂（豈）”被借走，于是人们在“豈”上累加形符“心（忄）”造会意兼形声的“愷（kǎi）”承担“岂（豈）”义，故而先秦典籍中表示凯乐、欢乐等义时大多用“愷”。《说文解字》对“愷”解说有两处，一在“豈部”，一在“心部”，释义分别为康乐、安乐，大意相近。汉代，人们又在“豈”上增加声符“几”造形声字“凱（kǎi）”表示“愷”义，“几”古音属见纽，“岂（豈）”“愷”“凱”古音属溪纽，同为牙音，声母接近，读音相似。《说文解字》无“凱”字，南朝梁代顾野王仿效《说文解字》而撰的《玉篇》始收“凱”，“凱，凱乐也。或作‘愷’。”可见，“愷”“凱”是“岂（豈）”的分化字。汉魏以后，“愷”“凱”逐渐有了分工，“愷”表示和乐、快乐义，“凱”表示凯乐、凯歌义。1956年简化汉字时，因“豈”简化作“岂”，“愷”“凱”依偏旁类推简化作“恺”“凯”。
再说“旋”。要解“旋”，先要认识《说文解字》的另外一个部首“㫃（yǎn）”。《说文解字·㫃部》：“㫃，旌旗之游，㫃蹇之皃……凡㫃之属皆从㫃。” “㫃”的甲骨文、金文、小篆字形像旌旗飘扬的样子，本指旗帜的飘带。《说文解字》“㫃”部下辖23字，如旗旋旌旅族施旖旄等，大都与旗帜及战争义相关。“旋”属“㫃”部，其意义必然和旗帜有关。《说文解字·㫃部》：“旋，周旋，旌旗之指麾也。从㫃，从疋。疋，足也。”“旋”由“㫃”和“疋”（shū，足）会意。本义指人足随旗帜周旋。泛指旋转、转动。《商君书·画策》：“是以三军之众，从令如流，死而不旋踵。”“旋踵”本指调转脚跟，“不旋踵”表示不退却。由“旋踵”引申指返回、归来，如《诗经·小雅·黄鸟》中的“言旋言归，复我邦族”。“旋”的回还义也得到辞书的认定，三国时期魏国张揖所撰《广雅·释诂》曰“旋，还也”，晋代吕忱模仿《说文解字》所作的《字林》说“旋，回也”。需要提醒的是，《汉字部首表》未设“㫃”部，《说文解字》“㫃”部字，大多列入现代汉语字典、词典的“方”部，学习时要注意辨别。
最后说说“凯旋”。“凯旋”一词较早见于南朝梁代沈约所撰《宋书·谢灵运传·撰征赋》中的“愿关邺之遄清，迟华銮之凯旋”，表示战争得胜归来。后泛指获胜归来。了解了古代辞书对“凯”“旋”的说解，我们再看最新版现代辞书对“凯旋”的解释。《新华字典》（第11版）“凯”字释义作“军队得胜回来奏的乐曲”，并组词“凯旋”，注解为“得胜回还”；《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凯”的第一个义项作“胜利的乐歌”，并收录“凯旋”词条，解释作“战胜归来”，还举“战士凯旋”“欢迎凯旋的体育健儿”为例规范其用法。这与《说文解字》及其他古代辞书对“凯”“旋”的字源说解、字义阐释是一脉相承的，也彰显了《说文解字》在中国文字史、辞书史乃至文化史上的重要地位和意义。
总之，“凯”已有胜利义，“旋”已有回还义，“凯旋”就是“战胜归来”，本文开头所列的“胜利凯旋”“凯旋而归”等说法都犯了语义重复的毛病，是我们需要纠正的。也就是说，若用“凯旋”一词，则前面不能再加表示“胜利”义的词，后面不能再跟表示“归来”义的词；也可选择用“胜利归来”“奏凯而归”等替换“凯旋”。可能有读者会说，历史在前进，语词在发展，不能把理据作为字词使用的唯一标准，既然人们使用了“凯旋而归”，文学作品中也有用例，约定俗成，认可它不就行了？但经笔者查阅权威辞书发现，《辞源》（第三版）、《辞海》（普及本）及《古代汉语大词典》（辞海版）等均只收录“凯旋”，释义与《新华字典》《现代汉语词典》一致；《中国成语大辞典》（辞海版）和《中国典故大辞典》（辞海版）也并未收录“凯旋而归”及类似的表述，说明这些说法还没有上升到词语或成语典故的层面，目前没有得到公认。因此，为了维护汉字的规范性、母语的纯洁性和文化的延续性，我们理应准确使用“凯旋”。
(作者系漯河市政协调研室副主任、河南省文字学会许慎文化研究会副秘书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