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关于面具的故事 —— 等价交换

“Cassie,你去告诉剧院经理,以今天Venetia的状态没有办法应付媒体和她的崇拜者,演出结束后我们要从地下货运通道离开。Frankie,你马上去叫Fred,你们两个人和剧院的工作人员一起把撤离路线搞清楚,注意在货运通道门口表现的要自然一点,不要引起媒体注意,不过你们两个人是新面孔,记者们应该不认识。Amy,你负责从正面拖住媒体和大众,随便你用什么办法。记得,一落幕立刻把Venetia拖出来换衣服,然后我们就撤,撤退的时候一切听我指挥。今天我们人手不多,辛苦诸位。”

吩咐完她的团队,她转身走出了工作人员休息室。把门带上的一刹那,她仿佛失去了重心,重重的向后靠在了门上。她闭上眼睛叹了口气,任由身体慢慢滑落。Venetia一直是个烫手山芋,前两天先是缺席数场彩排,之后在正式彩排的时候又是顶着一只乌青的眼睛黑着脸孔上台。早先那些关于她同居男友吸毒家暴的传闻瞬间炸开,从第二场正式彩排开始,剧场就已经被媒体和观众挤得水泄不通。今天是第一场公演,她知道今晚不面对媒体的后果,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幸好Venetia还守得住最基本的职业道德,至少到目前为止,台上的表现堪称完美。

顾不得身体和心理的双重疲惫,她狠狠的甩甩头,重新挺拔的站好,用手理一理略有凌乱的头发和衣服,然后向走廊尽头的防火门走了过去。Eugenios... 

在她身后,那扇刚刚关上的门悄无声息的打开了一条缝。

“她现在走了。”一把女声悄悄的说,“你们说,让我一个人去应付外头那么多人,这不是把我往老虎嘴里扔嘛!”

“那还能怎么办,我们这几个人里也只有你最有对付媒体的经验啊。”另一把年轻些的女声接上来。

“本来就有好几个病倒的,在这个节骨眼上,还偏偏撞上了L'elisir d'Amore (爱之甘醇) 的档期。”坐在门口的女人小声抱怨着。

“那老板为什么坚持要接L'elisir d'Amore?咱们手里那两个戏剧花腔不是早就定下了之后Die Zauberflöte (魔笛) La Traviata (茶花女) 的欧洲巡演嘛。Venetia虽然在抒情花腔里排得上名,但是以现在的情况看,我们完全可以等那两场大的巡演结束之后给她争取The Nightingale(夜莺)啊。”屋里唯一的男孩子疑惑的问道。

“因为L'elisir d'Amore是老板最喜欢听的歌剧。”门口的女人有些不满的说道,“她是有资本任性,我跟了她五年,还比她小几岁,你看现在我已经被这种工作强度折磨成什么样了。人家呢,压力只比我大不比我小,怎么现在一张脸还嫩的能掐出水来!”

“我也奇怪这个呢。咱们这个老板也算是个业内的传奇人物了,身材长相气质没得挑,工作能力更是连那些老行家都佩服。可是我听说,”年轻女人顿了一下,“她的身世和来历没有一个人清楚。”

“那又怎么样,照样有人爱。”门口的女人轻笑了一声。

“老板有情人?”男孩子的声音中充满了惊讶。

“你不知道也正常。”门口的女人从门缝里向外左右张望了一下,“这么多年来我也只见过那男人两面。我猜不出来他的职业,但是肯定不会差。那男人高大英俊,浑身散发着一种古希腊众神一样的气质,脸上的轮廓棱角分明,绝对让人过目不忘。他俩也是有意思,在一起好几年了还搞得像间谍活动似的,知道的人没几个。”

“那男人叫什么?”男孩子继续问道。

“Eugene。”门口的女人说,“老板叫Theo,两个人单看名字倒像是一对男人在一起。”

“可不,谁记得住老板的全名哈哈哈哈。”年轻的女人发出一串笑声。

“我。”门口的女人叹了一口气,“倒霉我早早认识她,Theodosia。”

“Theodosia……”男孩子慢慢的重复着这个名字,一个音节一个音节的感受着舌尖在口腔里的弹跳。

“哎呀!”年轻女人突然叫起来,“已经这个时间了!我得赶紧去找剧院经理。”

“干活干活。”门口的女人也站起来。她把门打开,三个人就像瞬间穿上了铠甲,目光紧张而坚定的奔向各自的目的地。

而在同一时间里,Theodosia推开了走廊尽头的防火门。她再次抚平衣服上的褶皱,然后沿着右边的楼梯拾级而上。

男人在剧院阁楼的门口等她。他一如既往的像乌云里洒下的万丈金光一样照亮黑暗的楼梯尽头。

“Theodosia......”他向她伸出手。

“Eugenios......”她快走几步抓住了他的手。

他一把揽住她的腰把她拉入怀中,四目相对,柔情缠绕。

“Eugenios...”她话音未落,他的唇已经贴上来。在那瞬间,她所有的感官都失去了作用,身体仿佛融入宇宙虚空,她漂浮在星际,没有方向,没有出口。

一个吻似乎持续了一个世纪之久。身体终于分开的时候,她有些惶然的在他的眼睛里寻找着什么。然而她此时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很久以前的其他人其他事。

“我要一段至死不渝的,能够打败时间的爱情。我要一个美好的就像不属于这世界的男人。”

“只要你肯支付代价,还有遵守条件。”

“只要我能得到。”

她始终记得那天,和那间神秘破旧的古董铺子。她小心翼翼的推开积满灰尘的门,铺子里的货架上凌乱的堆着可能属于任何一个年代的物件。铺子的主人见到她只是微微点点头,然后直接说,你找得到这里,你便是有缘人。她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是内心有个声音在不停的告诉她说这里就是可以实现她愿望的地方。于是,她和铺子的主人有了上述对话。

平凡如她,这个愿望是她绝对不会和任何人提及的。太不现实,而且无比幼稚。但是愿望就是愿望,愿望哪里有什么道理。

铺子的主人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阵子,然后从货架上拿下来一个陈旧的面具。他小心翼翼的吹去上面的浮土,又仔细的里外检查了一下。接着,他把这个面具递给了她。

“代价是你从出生到现在真实的一切,从今之后你将不再是你,带上这个面具,你将变成一个叫Theodosia的女人。带上它之后,你会知道你该去做什么的。”

她有些不知所措的接过这个看似普通的面具:“这是古希腊戏剧里用的面具吗?”

铺子主人不以为然的点点头:“不用担心,没人看得出来你带了面具。”

她依旧仔细端详着手中的面具:“那我该遵守的条件又是什么?”

“永远不能把它摘下来。”

她点点头:“如果靠带上它能得到我所求,我干嘛要把它摘下来。”

“你不想知道不遵守条件的后果吗?”

“那不重要。”她一边微微笑着,一边把面具扣在了自己的脸上。

在那之后,她成为了Theodosia,她成为了业内有名的歌剧演唱家经纪人。她也很快实现了她的愿望,她无法想象一段更加完美的爱情,她无法想象一个更加完美的男人。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她逐渐体会到了一种全新的焦躁。摘下面具的后果到底是什么?她开始后悔当时的轻率。

贪婪乃人之本性,爱情又使人盲目而幼稚。在和Eugenios的相处中,她逐渐开始相信这个完美的男人也许已经可以连她面具下面的本质都一起接受。慢慢的,这个想法从最初小小的期待变成了强烈的执念。他爱我,他爱我至深,他一定可以爱我的全部,他必须接受面具之下的我。

L'elisir d'Amore 的第二幕已经过半,远远的从下面传来她最爱的歌剧选段,Una Furtiva Lagrima(一颗偷偷落下的眼泪)。略带伤感的悠扬旋律萦绕在他们两个人的周围,她轻轻用手指划过他的面庞。

“Eugenios,”她竟也伤感了起来,“你知道我有多么爱你。”

“我知道,Theodosia,我也一样,爱你千年不变。”

“Eugenios,不管我是怎样的人,你都会一样爱我吗?”

“你在说什么呢!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你啊!”

“真的吗?”

“有上天为证。”

“太好了……”在她最爱的旋律里,她仰着头闭起眼睛。她的嘴角微微上扬,然而在那面具之下,在她内心的最深处,有一颗冰冷的泪水缓缓滴落。

她并没有太多的去考虑此刻她的行为所会带来的后果,正如她当年并没有预料到如今她即将做的事情。

“Theodosia。”他轻声唤她,见她不睬,他逐渐开始焦虑起来,“Theodosia!”

“我不是Theodosia,我叫Katy。”话音刚落,一个面具逐渐从她的脸上浮现出来。

“不!”他痛苦的用双手抱住她的肩膀,“Theodosia, 你是Theodosia!你为什么!”

然而她已经不会再回答他。两手间一下子变得透明,原本浮在半空中的面具,就像他再一次无法挽回的爱情一样,悲哀的坠落。

“啊啊啊啊啊啊!”他无助的望向被天花板挡住的天空,发出了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般的呐喊。


“你来了。”古董铺子的主人听到开门的声音,头也不抬的说。

他没有说话,默默的走到铺子主人的面前,把一个有些陈旧的面具放在了桌面上。铺子主人拿起面具,一如既往的仔细检查一番,然后又把它放回了货架的上层。

“这是你第几次把它拿回来了?”铺子主人有些揶揄的问他。

“每一次都是一样的结果,看不到尽头,看不到希望,”他无意掩饰内心的伤感,“就像被绑在悬崖上的普罗米修斯一样。”

“也是,也不是。”铺子主人递给他一杯水,“不过这些跟我没有关系,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得到的。”

他点点头:“被爱情浸泡过的纯洁的灵魂。”

“至于你,”铺子主人接着说道,“别忘了你所支付的代价,和你需要信守的条件。”

“我不会忘记的。我这一生只爱过一个女人,就是Theodosia。然而我的永生让我们阴阳相隔,所以为了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一直有她相伴左右,我愿意放弃只和一人白首的信仰,我愿意接受一次又一次的生离死别,也同意遵守欺瞒爱人的条件。”

“那就好。那么,”铺子主人做出送客的手势,“等到再有相同愿望的少女出现的时候,我们再见。”

他茫然的走到门外,看着周围陌生的人流,他闭上眼睛,心中默念,in aeternum te amabo(我爱你至时间尽头); etiam in morte, superest amor(死亡让爱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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