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一的尾声，高数补考勉强过关，看着大二课程表上排得满满的专业课，觉着还算有意思。不管怎样，这一年总算是熬完了。
暑假跟着招生宣传团队回到母校进行宣讲，我负责介绍学校概况，顺便宣传心理学专业。很可惜，那时候的我都还没有培养出对这个专业的热情和信心，又怎么能展示它的魅力、吸引那些孩子呢？

当我还时不时沉浸在对过去一年磨难的自怨自艾时，生活节奏突然快了起来，第二年在手忙脚乱做着实验中开始了。

动物学实验
那是一间弥漫着薰衣草味道的实验室，在一片常年飘散着铁锈味冷气的实验区里。
实验课安排在上午，我常常因为上课开小差讲小话、下手不够稳准狠、技艺不成熟而成为最后离开的那几个学生，也常常错过饭点，啃几口面包就开始赶下午场的课。或许是同学们太想洗刷掉“罪恶”双手上粘稠的液体和血腥的气味了，总是过量使用那紫色的、薰衣草味的洗手液。所有人离开后，实验室的空气里交织着青蛙、铁锈和薰衣草的气味。当时的我还不知道那气味是薰衣草，于是戏称这种混合空气的味道为“青蛙味”，每周固定这一天带着青蛙味吃饭，枕着青蛙味入眠。一开始还真不习惯，时间久了，也就坦然接受并且引以为傲了，成为了我证明自己是理科生的感性证据。
大部分时候倒霉的都是青蛙，偶有小白鼠，最后阶段才有大白兔。
与青蛙的第一次接触，实验室里叫喊声此起彼伏。而我跟青蛙的第一次肌肤之亲，来得很突然。我不算是个胆大的人，可怎料到我的搭档平时虽然是个大大咧咧、男孩子气的开心果，给小动物动刀子这事儿她根本下不了手，抓起青蛙后，随着青蛙的一举一动而哇哇大叫，我猜想她握青蛙的力度也随着喊叫不停变化，让青蛙挣扎得更厉害。终于，她把挣扎许久的青蛙一把塞给了我。猝不及防！当第一次握着青蛙瘦长、柔软、冰凉、润滑的身体时，那感觉就像不小心吞了只苍蝇、它还卡在喉咙让我慢慢体会。但很奇怪，我没有大声叫喊出来。
我小心翼翼地握着，只怕自己太用力了把内脏挤到一起它感觉不舒服，又担心握得太松它会滑掉。它的两只眼睛圆鼓鼓地看着我，眼眶四周环绕着亮晶晶的液体，四肢早已放弃挣扎。我把它从右手慢慢转移到左手，腾出空来的右手从实验台上摸起毁髓针。“你真的要杀它了吗？好残忍啊！”搭档叫喊道。阿弥陀佛！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周围同学的毁髓针都进入枕骨大孔了，再不下手就跟不上了……老师缓缓走来，幽幽地说了一句：“反正都要死的，让它死得快些、痛苦时间短些才不枉它为你们的学习做的牺牲。”带着若隐若现的罪恶感和新奇感，开始了我的第一次双毁髓。
在随后的日子里，虽然对小白鼠和大白兔也心生怜爱，但那种初次接触青蛙的奇妙感情似乎再也没出现过。

研究初体验
当然，这些大大小小的动物学实验仅仅是靠着老师手把手带领着重复而已，不能算研究。而我的第一项心理学研究，是跟同宿舍的另外两位同学一起验证一个经典现象——去前摄抑制。
前摄抑制（proactive interference）是指前面学习的材料会对后面的学习进行干扰。比如，我现在要连续记忆三个中文词语清单，记忆之后马上进行回忆复述。如果这三个清单中所有的单词都属于动物类，那么我的记忆表现会逐渐变差，即对第二个清单的回忆复述就不如第一个清单好，而对第三个清单的回忆复述也不如第二个清单好，因为它们都属于同一类词语，早些时候进入大脑的词语会对晚些进入大脑的词语产生干扰，导致回忆后面时表现变差。
而去前摄抑制，则是说现在我再加入第四个中文词语清单，里面所有的词语都属于植物类（而非动物类），那么对第四个清单的记忆表现不仅不会一直差下去，还会出现巨大的反弹，即会明显好于第三个、第二个清单，甚至会接近或超过第一个清单。这是由于词语类型不同，对前三个清单的记忆并未干扰到对第四个清单的记忆。
如果这些假设得以验证的话，或许就可以为“我们的大脑对不同类型的词语加工路径不一样”提供支持证据。我们的任务，是跟着这个几十年前的研究走一遍，看看能否重复结果。
从教科书上或文献里读到经典研究，跟自己动手做一遍，的确是非常不一样的体验。开始前，我很担心自己读不懂文章的逻辑，看不懂研究的过程，导致程序编不出来。可实际操作起来才知道，研究逻辑总是想得通的，实验程序也是编得出来的，有关被试的琐事才操心呢！

如果被称作被试，你心里舒服吗？反正我是不好受。一是乍听听不懂这个词，而是听懂了也感觉自己是只小白鼠。因此，我现在会有意识地用研究参加者（participant）去替代被试（subject）。
但为了保留原汁原味的回忆，文中将继续沿用当年的说法。

第一个让我们纠结的竟是给被试的报酬。隐约记得有三个实验条件，所以大概要找100位，如果按照常规实验报酬5元一个人的话，对当时的我们来说好像有点多，因为可以预见的未来两年中，还有好几门课程需要做小研究，不能开了这个“坏头”。但是，我们又不希望他们拿到报酬的时候感觉太寒碜。于是我们一致决定淘宝，选择的标准是每个人只需贡献不多于100元，约莫二十顿荔园二楼的糖醋里脊或水煮牛肉饭，但是要让别人看上去至少值6块钱。很可笑吧？更可笑的是淘宝真有这样的东西！我们挑了好几样，具体是什么我记不大清了，但实验结束后让他们选择小礼物的时候很多人都客气地说说“这东西也不便宜吧？你们还要买这么多”的情景却历历在目。（捕获防御机制一只：选择性遗忘）
程序编好了，礼物寄到了，万事俱备，只欠被试。我们又开始商量招募广告该怎么写才能吸引更多的人，当时那个字斟句酌的劲头，比写论文还认真。接着又商量在哪里张贴能让更多的人看到。招募被试的另一个策略，是跟同一时间借用实验室的同学一起“共享”被试。一般情况下大概有四组同学约在同一时间。在他们做完我们15分钟的实验之后，另一组的同学会追上来问有没有兴趣再帮忙做一个15分钟的实验，做完之后，另一组的同学又会问……不懂拒绝或不忍心拒绝的同学，常常一不小心进来了要折腾一个小时才能出去……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途径，是让其他专业的朋友带上他们朋友、男朋友、女朋友来帮忙。“亚洲最长教学楼”B区已经彻底沦陷在对被试的渴求当中，形成了一种比生物实验区还诡异的氛围。
奋战几个星期后，研究结果终于出来了。对照组是水果类词语（即前三个清单里的词语都属于水果），另外三个实验条件分别是动物类、花卉类、蔬菜类（即第四个清单的词语类型），发现动物类的去前摄抑制效应最大，其次是花卉类，再次是蔬菜类，而蔬菜类只达到了边缘显著。
三个人在老师面前忐忑地进行了第一次学术报告。我具体负责哪部分内容，表现得怎么样，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只记得老师问我们觉得为什么蔬菜类只达到了边缘显著，我说或许是有一些蔬菜和水果概念上离得比较近，甚至有一些重叠的吧，比如西红柿。虽然现在看来想到这个解释是再简单不过了，但当时老师肯定的眼神给了我莫大的鼓励。或许就是在那个时刻，我感受到了研究的乐趣。紧接着，老师指着我们报告上的一句话，说道：

写研究结果讨论的时候呢，要强调研究的发现，而不是强调研究的局限。比如这句“虽然蔬菜类实验条件也达到了边缘显著，但是相比另外两个条件，反前摄抑制效应小了很多”，如果改成“虽然蔬菜类实验条件比另外两个条件的反前摄抑制效应小，但仍然达到了边缘显著的水平”，结论就强很多了。

听到这句话，感觉剧情顿时扭转，研究中的每个结果都紧扣假设并为假设提供了有力的支持证据，醍醐灌顶，对老师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又获得一项新技能。（更多技能可参考要显著，不要节操——如何写一篇节操丧尽的心理学论文）

消逝的热忱
趁着这股新鲜劲儿和成就感，我又跟别的同学一起申请了一个小小的研究项目，第一次有了几百块钱研究经费。一开始，我还充满热情地约老师讨论研究设计。可是几番讨论后，在岁月湖畔的红伞下回答不出老师问题的窘迫和挫败感慢慢占了上风，一腔热情也随之淡去。这个项目最终烂了尾，本以为成功战胜的自卑感又开始浮出水面。或许阿德勒是对的吧，人终其一生，竭尽所能在诸多方面努力证明自己，也不过是在试图克服并超越内心的自卑感。
到了大三，又多做了几个课程的小组研究项目。虽然屡屡被精妙的研究设计所吸引，也总是被研究者以小见大的推理功力所征服，但第一次研究时产生的那种珍惜、重视、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的感觉，却再也没有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