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役大学生,坐标杭州,仅以此来记录我在西安十几年的点点滴滴。】
据父母说,我们全家是在我一岁时定居高新区的。关于那些年的故事,因为年龄太小我并不记得,脑海中只残存着一些片段式的画面。比如那时高新区一望无际的荒芜的杂草丛,比如记忆中高科广场绿油油的大草坪和冬天结了厚厚的冰的喷泉池,比如破旧又黑洞洞的老式商厦里私人幼儿园的铁栅栏。
幼儿园·孩子们的“恶”
一岁多时,父母因为工作原因将我寄托在私人幼儿园。小小的房间隐藏在光线黑暗、如同迷宫的老式商厦尽头,斑驳的白色墙壁内,一只破旧肮脏的玩具小熊是我借以获取安全感的唯一依靠——它被我从私人幼儿园,死死不放手地抱回了家。
那时的高新区尚没有高层与玻璃幕墙,燕子等各种鸟类在窗台做窝,刚出生的尚未褪去稚羽的幼鸟竟被小小的我凶残地扯下翅膀,声称要让它成为滚滚热油里一味袅袅飘香。当父母和我讲起我这凶暴的举动,我竟不敢相信作为孩童的自己的内心居然有如此大的恶意,而那时在姥姥家将刚刚出生的小奶狗推下窗台,听它痛苦的惨叫,看它一跛一拐的走路姿势,以至于它后来看到我躲进墙角瑟瑟发抖的情景却还历历在目。就像我依旧清晰地记得,自己在周末的清晨爬起来,死死抓住街边买的啾啾叫个不停的彩色小鸡,拿毛笔蘸着颜料涂抹它新长出来的翎羽。
后来,到了年龄,我进入了正规幼儿园。幼儿园就在家属区的后面,于是小小的我就开始独自去幼儿园,妈妈从家里的后窗目送我走进幼儿园的大门。传言之前的高新区有着大片墓地,于是,顽皮的小孩子们见到土堆就喜欢吓唬胆小的同伴,“看,那是坟墓!”中午时,我们就一人抱着一个铁碗在幼儿园的教室里吃饭,那时的我极其讨厌吃青菜,但剩饭又会被老师批评,于是将青菜偷偷扔在地上,踢到对面同学的脚下;然而后来偷偷看着老师批评他浪费青菜,他委屈的泪水与辩解不但没有带给我逃过一劫的大舒一口气和道德上的惭愧,反而带给我巨大的恐惧——他,说出了事实怎么办?他告密怎么办?不到四岁的我匆匆低下头,躲过肇事现场。
如今回忆起自己在幼儿园度过的点点滴滴,才惊愕地发现那时的自己、甚至于那时的大部分孩子,竟然有着多么真实的、尚未被社会的道德感舒服的恶。那是一种来自人本性的恶,不加笑里藏刀的掩饰,简单、残暴却真实。这让后来的我在接触到“人性本恶”的学说和阅读《蝇王》时都感到不寒而栗,邪恶的真实是切切实实体现在“纯真”孩子的一举一动中的。而幼儿园老师的冷漠与恐吓更是令我难忘,我所有为了逃避老师的批评而努力推卸的错误,我所有为了不被伙伴们孤立而隐瞒的内心的小九九,都使我在睡梦中忽然惊醒,一身冷汗,使劲啃着已经被啃得歪歪扭扭的手指甲,想起白天大人们讨论的“孩子咬指甲是因为肚子里有虫”的神奇理论。
我记得那些女孩们是怎样把我新裙子上的花朵撕扯下来,我记得老师是怎样剪去女孩子们连衣裙背后散开的带子,我记得当时水杯上贴的写着名字的标签失去黏性掉了时我是怎样因为害怕老师的批评而惊恐和着急,我记得长的不好看的女孩子、总是擦不净鼻涕的男孩子和传言中的“坏孩子”是怎样遭到了大家的孤立和排挤。老师的批评、交不到朋友、没有人和你玩、没有人和你手拉手去上厕所,这些看似幼稚和可笑的小事情,成为了多少孩子不敢和父母提起、却自己为此偷偷黯然伤神的落寞原因。
于是,我也早早地学会了和班里的“大姐大”搞好关系,因为她是幼儿园园长的女儿,跟着她能受到老师们的特殊照顾,获得更多更好玩的玩具。我也知道尽快和某个女孩子撇清关系,因为小朋友们都说她是爱打人、爱打小报告的“坏孩子”。
时隔多年,高一时,因为调查报告的作业我和几位高中同学重回我的“母园”做调查采访;这一次,我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了孩子们间的恶意。
我们带着相机走进定义为“最优秀班级”的实验班,记录孩子们的一堂美术课。比起我小时候,幼儿园的硬件设施提升了很多,孩子们的玩具上了不知多少个档次。走在仿照着老师在黑板上的演示一笔一划画画的孩子们间,我发现了一个小女孩低着头自己在纸上涂抹着色块,丝毫不听老师的讲解。在千篇一律的画纸中,她的画似乎有着独特的不受约束的生机。
镜头拉近到她的画面上,我蹲下来问她为什么不跟着老师画。她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目光对视间,我发现了她鼻子下面干掉的鼻涕、嘴角没擦干净的油水和小脸蛋上水彩笔的画痕。没有回答,她低下头继续涂抹。
“她有神经病,别理她!”旁边的小男孩嚷嚷道。
“姐姐,你们来拍我的画吧,我画的和老师的一模一样!”旁边的漂亮小女孩自豪地说。
“这个孩子有自闭症,我们不要求她那么多,只要她守规矩,安安静静的,不影响别的孩子正常上课就行了。你们采访采访别的孩子吧。”老师解释说。
恍惚间,我想起自己幼儿园的美术课,因为天安门的两个房顶画的大小差不多,老师愤怒的一把撕碎了我的作品。那天中午,我躲在自己的被子里哭了一中午。
那天采访,我们早早关掉了相机,陪着自闭症小女孩画画。她取出一只粉色的水彩笔,递到我手上,指了指一栋画的弯曲的楼房,于是我帮她将楼房涂成了粉色。直到临走,小女孩也没有和我们说过一句话,却在临走时和我紧紧拥抱了一会儿。
虽然我对幼儿教育并不了解,但我清楚地知道自闭症儿童应受到与普通儿童不同的教育与引导,幼儿园这种混教方式,非但延误了对自闭症儿童病情的控制,还会使他们本身就更脆弱、更敏感的内心感受到更多来自于普通儿童、来自于这个小小社会的嘲讽、敌意和恶意。
我熬夜写了两千多字的采访报道,激情澎湃,最终却石沉大海。我明白,尽管这篇采访报道在我的语文老师那里得了高分,它对这个社会、对幼儿教育、对自闭症儿童们,却没有半点帮助。
这几天,腾讯公益又发起了1元买画的活动。里面的画全都是自闭症患者的作品,我一张张看过去,透过那些鲜艳的色彩,透过那些奇幻的想象,我看到他们内心熊熊燃烧的生命火焰,熠熠生辉的艺术天赋。
于是,我想起梵高,想起他在精神崩溃之际,画下的阿尔的金色太阳,碧蓝屋顶。
我们常常喜欢用“孩童般的”、“童真”等等来形容真实、善良、敏感和美好,我坦诚孩子们的笑颜也许的确会带给我们这些感受,但我见过的更多善良,真正的志愿者与博爱者们,真正的动物保护者们,无一不是受到了这个社会道德上的教育和熏陶,才有了这种高尚的体悟和无私的奉献;我了解到的更多伟大的艺术家们,也都是在精神的折磨下,在痛苦的挣扎中,在受尽了社会的冷眼后,才创作出摆脱了学院派良好教育的束缚的真正富有生命本真力量的旷世作品。
我不敢说每个孩子的本性都是罪恶,但凭我自己在幼儿园的成长历程来说,孩子们最先学会的、或最先展示出来的,不是善良,不是无私,而是保全自己的自私和恃强凌弱的凶残。照顾弱小、公正平等的学习需要后天的阅读学习和真正的好老师的教育,而令我失望的是,我的幼儿园老师、乃至我采访过的幼儿园老师,都没有关注过孩子们三观的教育,而是一味地恐吓他们——只是为了让孩子们守纪律、给老师们省点事。不知道是因为教育者们认为幼儿园孩子们思想太稚嫩无需引导还是真正的好老师不会被分配给幼儿园,但关于我对幼儿园的记忆,思考后竟只留下深深的恐惧和稚嫩的脸上那些不加掩饰的鄙夷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