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我们村前那条河往东走,过一座摇摇欲坠的木桥,再过一座结结实实的石桥,就到大镇子上。
镇子挺大。这条河把它一分两半,河北是镇政府,河南是镇中学。他们周围,密集着数不清的人家。
这所中学只有初中。镇子周围散落着数十个村庄,我小时候,每个村小学也只有几个学生考入,其他人只能上别的学校。它虽然是一所乡镇中学,却比县城里的普通中学还好很多,村上子弟都以上这所学校为荣。在它最兴盛的十年里,我正好在这里读书。
时间过去很久了,我只记得乡间普通中学的门楣上写着“某某中学”,只有这所中学上面刻着正楷“某县某中学”,庄重威严的样子,一看就不同凡响。
进入大门,一条纵深的青砖甬道把学校分成均匀的两片,东片是操场,操场后面有食堂;西片是教室,教室后面一道短墙,隔着老师的住宅 。
如果那条甬道两旁没有树,就太单调了;如果它两旁栽的是北方常见的杨树,挺拔倒是挺拔,却显得太威武雄壮了;如果是些梧桐,也显得太过平凡了。
端的是两行槐树。
我上初一时,不知它们已经长了多少年,枝叶葳蕤,浓荫蔽日,走在树下,幽静极了。因了它们的衬托,学校那种威严和气派劲儿就显出来了,又因了槐树的枝丫扶疏,使学校整体看起来生机勃发。
借了这两行洋槐,暮春时节就令人着迷了。
序幕初起的清晨,我们三五成群地在操场晨读,某个呼吸瞬间,晨风习习,恍惚有一缕淡淡的青香绕过鼻翼,随意四下里一喵,便望见了米粒儿大的槐花碎碎点点地缀满了枝丫,悄悄然的,深闺少女一样。
也不知过了几天,暮春的风动了,风里的催花娘娘莫非施了魔法,她长袖一展,槐花就似开非开了。这样的时节,无论走到学校哪个角落,空气里都似笼着一层槐烟。
食堂炊事班的头头陈师傅总要忖一个好时机,准备好合宜的工具。等到大课间,到这个班里喊几个男生,再到那个班里喊几个女生。人齐了,大家一起站到槐树下,嗅着空气里一年一度的甜蜜。然后,等陈师傅一声令下,男生刺溜几下爬到树上,用专用的铁钩子去钩槐花;两个女生一只小竹篮,蹲在地上,细细地把树枝上的槐花捋下来。不大一会儿,树上男生不安分了,嘻嘻哈哈地把缀满槐花的细枝丢到女孩子头上,肩上,树下女孩儿们娇嗔着,不依不饶,吵着要跟树上的男生算账。
也是人多手快,一顿饭的功夫,几篮子娇嫩嫩的槐花就伏在一番热闹后的甬道上,我们女孩子就搓搓沾满槐香的手去上课了。
这一天的午饭时分,是过节一样的热闹,老师会提前放一会儿学。但等教室门一开,男生女生都如鸟儿似的从笼子里挤出来,手拿着饭盒直奔食堂窗口。大伙儿挤成一团,推推嚷嚷,猜着一人能分几个槐花煎团子。
好不容易候到窗口打开,先领到槐花团子的男生一口一个,三五下几个团子就下肚了。女生可不这么馋,兰花指挑着一个小团子,细细嚼,慢慢咽,油煎的槐香飘出很远。
三五天后,槐花盛开了,我们捧着书,在槐树的新荫下背课文,诵着诵着就悄然停下了,眼睛会停在一个人身上。那是我初三语文梁老师,她气质高雅,神采飞扬,古典诗文课被一届一届的学生传送,受她教的学生被不能受教的学生艳羡。你瞧她,翩然立于槐荫下,凝神敛眉,声音优美顿挫,旁若无人地诵念《离骚》。心里对她说不出的喜欢,爱呀,恨不得长大变成她。虽然我们当时听得似懂非懂,可在那样清寒孤寂的学习岁月,梁老师美妙的声音,伴着槐花的香味,将浓郁的诗意熏染了我们少年 的灵魂。
日子缓慢地走着。暖暖日长的午后,薄暮欲瞑的黄昏,我们在槐树下读着书,盛放后的槐花一小片一小片的,一小缕一小缕地落下来,清风儿一吹,飘飘摇摇,落在我们的书上,头发上,肩膀上,脖颈里,衣襟上,鞋子里,有时一伸手,一颗米粒大的槐花瓣儿会落在手心里,如未开时一般,米色褪净,化成乳白,也如初雪的颜色。
再过几天,我们下午课后,坐在甬道上看男孩们踢球,蓦然发现,只一天的功夫,甬道上已经铺满了一层银白,脚落下去,如踏上轻雪一般。那时候,过于年少的我们,从没有对飘扬的槐花惆怅伤怀过,淡淡的槐香,成了年少岁月里最温暖淳朴的点缀,青涩时光里一缕最蜜甜的细流。
懒得数隔了多少个春秋了,去年回乡,领着侄儿去看二姑妈,路过我的学校还好远呢,忽然就想跑去看。
大门还是旧样子,依旧威严肃穆着。我伸长脖子往大门里贪婪地张望。原来轩朗的平房拆掉了,换成了红砖黑瓦的二层楼。原来的两行槐树也不见了,变成了时髦的银杏。看来,这银杏种的也至少十年了,蓬勃茂盛,一派气势,风一吹,飒飒作响。一群麻雀从远处飞来,箭一样射进树冠里,立刻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