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庐

“我要一所大房子,有很大的落地窗户,阳光洒在地板上,也温暖了我的被子......”

 我确实有一套房子,不大,也没有落地窗。

收房时是2013年好像,粗糙的水泥坯墙凹凸不平,裸露的水管线紧紧贴在墙上,丑得要命。越往里走,越是觉得光线昏暗得像动物的巢穴,使我错觉我的房子根本就没有104个平方的使用面积。整个人麻木的签下了收房协议书,也没有这是“我的”那种拥有感,所以至今,它是什么时候属于我的,我也记不清楚了。

 把它晾在一边,一晾就是两年。这两年,房子在那里任凭雨打风吹,我愣是没去瞧它一眼。

两年后的春天,天气一日似一日的明媚起来。不知怎的,我在屋子里却只觉阴郁。阳光竟似闯不过屋子的结界,照不亮我,也照不暖我——这里的房子,住不得了。我这才蓦然想起,好似我有一间自己的房子在某地。跑了去看,房子还在,我手里的钥匙“咔哒”一声竟然也打开了门。我长长的舒了口气,还好!还好!我可以给自己造一间阳光房。

心里开始盘算。网上大大小小的装修论坛逛了个遍,觉得好的就收藏起来,认认真真的学习。往毛坯房里去的时间也多了,每间房,用卷尺量好长宽高,窗子大小位置,墙体的厚度,再借鉴网上的精华帖子,反复推敲自己的设计有无疏漏、是否合理。怎样检验电线、怎样选瓷砖、怎样砖砌橱柜,怎样挑木门、怎样看漆的好坏,千般百样,都摸索着了解。一开始不知天高地厚:我要全屋HIFI,我要中央空调,我要地暖,我要阳台自动浇花系统,还要家庭微水循环。还好银行卡不会发烧,那可怜巴巴的几个数字化作一桶冰水,帮我降了降温,人,终于正常了。那些痴心妄想的东西,过过干瘾也就算了,照这样子装,我得把房子卖了。

规规矩矩做了预算,当起了装修奴。

这是我第一次搞装修,父母自然是不放心:“她哪里懂这些!还不是得我们来帮她把关。”

装修的师傅来了。我是什么都不懂的嘛,很有点“无知者无谓”的气势,对着这位“资深人士”侃侃而谈,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父母的脸色很难看了。“资深人士”微微一笑:“你这个设计行不通。开门就对着一大面柜子,会觉得很堵。主卫改成衣帽间,以后上厕所会很挤。书房一大面墙的书柜太大了,你根本就用不着。我建议你搞个现在最时兴的样式。饭厅、客厅、阳台三道梁,必须得吊顶遮掉,要不然是很难看的。背景墙弄白砖墙,我们这里还没人做过。主卧的床不能对着窗户,这个是很忌讳的,绝对不可以……”我看着父母铁青的脸色,不敢再吱声。

 我预想了千百遍阳光明媚的房子,不得不改变它在我梦里的样子。进门的柜子不要了,白墙砖也不要了,床不能对着窗户,那就换个方向。这些不会让我的房子的伤筋动骨,我都依着父母,去掉了。但是,吊顶,我不要;花里胡哨的玻璃门,我坚决不要;白色的大书柜,我要;衣帽间,我也要;厨房灶台和操作台5公分的落差,我要;儿童房顶的壁画,我必须要。七姑八姨都赶来劝我:“你这样子搞不好看,不要花了钱做些无用功,把房子还搞坏了。”我父母么,自然不用说,因为房子的事和我吵了三五架,接连着有一个星期不和我说话,生着闷气,索性再不谈帮我装修的事,由着我一个人搞去。装修师傅半讽刺的说:“我还从没有见过谁家像你这么做的。”木工看着我画的儿童房飘窗改成书桌的草图,边说没见过不懂做,边很奇怪的打量着我,觉得我有点怪吧,买个书桌不就得了?连卖门的大姐都说我:“你看你,穿的衣服都是绣花的,怎么选的玻璃门那么老气,白惨惨的,没有一点艺术感。”楼上的邻居来参观了一圈:“你这样子搞,屋子显得太空荡荡了,留那么多空出来干什么?”

我打定了主意,把心一横,任何人对我都没有了影响力。因为这是我的房子,我知道它应该是个什么样子,我也知道它的样子一定很美。别人家都没这么胡乱装修过?那是因为他们都没心思去设计,从了大众,跟了流行,却拘于匠气,落了窠臼,失了灵气;它很空旷?只有心内无一物的人才会把他(她)的周围都布置得繁琐复杂。我是房子的主人,我会用自己的气场来充斥它。房子,不就是用来装人的么?一间挤满了东西的房子,只被叫作仓库,而我,无心做一名仓库管理员。它白惨惨的,没有艺术感?没关系,你们觉得它美不美跟我没有一点关系,我也理解不了你们所谓的艺术感。在这间房子里,我是主人,我要的,是我的舒适惬意。房子也真的不必花团锦簇,金碧辉煌,真正应该光彩照人的,是房子的主人。

还是这么一意孤行的结束了硬装。我的房子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准备 “清水出芙蓉”了。所有的家居装饰,大到家具家电,小到儿童房量身高的贴纸,都是我费了精力从网上淘来的。电视机的边框颜色一定要是银色而不要黑色,集成吊顶灯的边框则一定要是白色,而不要银色;书房的窗帘必须得是半透明的松石绿,而厨房的半帘又必须得是豆沙绿才配橱柜的颜色;饭厅很小,必须要那种可以折叠的桌子,客厅要显宽敞,沙发不能带贵妃位;就这么挑来选去,竟也称心如意的全买到了。需要定制的,我都画了图样,标好了颜色,要求卖家原封不动的给做了出来。

小件的家具,自己开了车子去物流中心拖回来,挪上楼去,看着说明书安装;大件的一个人不行,请人抬了上楼,再去家具店请了师傅来组装;窗帘到了,在网上学了怎么穿四爪钩,爬上高梯挂起来;照片墙的相框到了,也叮叮当当钉好了无痕钉,洗好照片,展示出来;儿童房的旋转书架,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立起来;厨房的置物架、门口的鞋柜、阳台的花架也都搞好了。空调、冰箱、电视机、洗衣机陆陆续续都送了来。唯独主卧的条桌,发货就迟了一个月,到货又是晚上7、8点。送货人把一个巨无霸箱子往地上一放,急匆匆走了。有什么办法?一个人咬牙把比我还重的大木头箱子拖进了电梯。回到家喘匀了气,才发觉这包装木箱太过结实。我学着替我安装床的那个师傅,戴上手套,用十字锥撬,纹丝不动嘛。只有轮圆了铁锤砸,砸了有2个小时,才拆了两根木条。酸麻的手臂倒激起了我的好斗心来,每天都到新房子里砸上两个小时,砸了三天,终于把条桌从一堆张牙舞爪,长着7,8厘米长铁钉的木条中剥了出来。

我的房子,开始有一点点房子的样子了。我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审视着:广东的沙发,上海的木床,山东的条桌、福建的电视柜、江苏的窗纱,实木黄,象牙白、米灰、天蓝、点缀的红,配上本地米黄色的地砖,雪白的墙,倒也既清爽又可爱,颇颇的有点南国佳人的颜色,只是神情稍显得冷峻了些。莫奈的睡莲在客厅静静的绽放,齐白石的牛儿缓缓踱进柳林里,梵高的杏花灿若云霞,却又在佳人的脸上淡淡的傅粉施朱,整个的柔和了,顾盼生辉起来。我竟有点喜欢上了这间房子。或是为它付出过罢,竟然有了强烈的“我的”感觉。虽然它的面目和梦里稍微有点不一样,但它的影子却是我熟悉的,这就是我的房子。

一个东西一旦成为了“我的”,就想要对它好好的,仔细照顾。房子正在散味通风,我不辞劳苦,每每得闲便坐了公交车去侯它一侯。到了房里,从头到里的再咂摸一遍,心里轻轻的对它说:“过不多久我会带了小孩来陪你。那时,整日的欢声笑语盈耳,你便不会寂寞了。”

终于要搬家了。也为着这“我的”,我不愿意请人来打扫卫生,怕别的人欣赏不了它,在它面前指指点点,冷了它的心。独自一人每天几个小时不停的扫扫擦擦、洗洗刷刷到天黑。半个月后,被套、蚊帐都备齐了,衣服也整整齐齐挂在了衣帽间里。要用的书,也都搬来了,稀稀落落的竖在书架上。姨妈给的几颗植物,在花架上懒洋洋晒着太阳。我带了孩子来看,孩子说:“妈妈,我们的新家好美丽!”嗯,我知道,我的房子是美丽的,我也知道,我的孩子一定能懂得她的美丽。

我都没有称呼它“我的家”。

它还只是一间房子。

清晨,太阳斜斜的透过卧室的竹帘,投下一丝一丝奇幻的光影。然后缓缓照到书房去,杏仁白的窗纱有时被风吹开,阳光趁便漏到了寥落的书架上。再晚些,便照到了客厅,透明的大吊椅好似一颗巨大的泡泡,欢喜得像是要飞走了。下午,太阳又从儿童房照进来,小公主的城堡被镀了一层金。傍晚,厨房的玻璃窗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斑,洒落在厨台上、饭桌上。我们已经在这间房子里住了半年了,但它还仅仅只是一间房子,一间阳光房。它还不够一个家。我的家,客厅里还要有扶疏绿荫,阳台上还要有落英缤纷,厨房里要有令人食指大动的香味,书房中要有一排排五颜六色的书脊。要有小孩和她梦寐以求的小猫嬉戏,要有我沐浴着阳光满足的看着这一切,感受这一切。那时,它自然而然成为了我的家,即使没有阳光也会温暖的家。

搬家后一阵子,我的父母来看房子。他们在房子里转了一圈,扎实打量了一番,走到沙发前坐了下来。“就是这个茶几太小了一点。”母亲没按捺住,吐了一句。父亲也张开口来:“你这个电视柜是个什么玩意儿?那么多的小抽屉,又不是卖中药的。还有你这个客厅,不适合挂水粉画,不好看。换幅国画倒还好些。”

我微微一笑,不发一言。还好,这已经是我的房子了。

睡莲宛在水中央,沉静的开着。画里的水波倒好似对着我闪了一闪,我不被人发觉的点了点头:“他根本就不懂画。他的话,你也就忘了罢。你放心,我是已经忘记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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