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崎润一郎是一个比较奇特的日本作家,他一贯的风格是抽象美。我爱谷崎润一郎,是因为他深沉的悲观哲学。悲观既然能为哲学,当然是蕴藏了一种美的。这是谷崎润一郎从唯美主义大师王尔德、希腊、印度那些唯心的哲学家那里借鉴来的,甚至有点庄子的味道。
但是,《细雪》打破了谷崎一贯的抽象美。反倒是在生活细节风俗习惯中,增添了充分的描述,力图去呈现生活姿态的本身。谷崎自己也承认,《细雪》有别于他以往的作品。这样一部描写日本四季风物人情之美的“清明山河图”式的画卷,能让读者,特别是异国读者,感受到很“日本化”的风俗。这恰恰也代表了谷崎的一个标志,古典而唯美的文风。
日本关西的富商蒔岡家,到了上世纪三十年代,家道中落,只余下四个女儿。四姐妹都貌美,且长得年轻,仿佛被时光格外恩宠。大姐鹤子和二姐幸子分别嫁作人妇,三女儿雪子迟迟找不到合适的对象,四女儿妙子算得上是一名新女性,做日本人偶,学西服缝纫,跳山村舞,忙碌于艺术的同时绯闻不断。这其中,着墨最多的,是三姑娘雪子和小妹妙子历经的感情故事。
谷崎润一郎在《细雪》里用精致的细节来构建,来增加平淡故事中的韵味。整个故事,带着一股泉眼无声惜细流的绵长。清新的文笔,似是雪浪云涛无际般引人神往。文字的背后,却是日本关西地区的上流社会的惆怅,淡淡的,像是一幅古典主义的风俗画卷。没错,日本的古典主义文学,就是这种味道。
一 关西地区的町人文化,谷崎润一郎眼中看到的那淡淡的惆怅
早在战国时期,手工艺者、工匠、技师等都被称为匠人,匠人和商人一道被称为“町人”,当时武士阶层为最高统领者的社会形势下,町人是社会阶层中最为低贱的一种。到了江户时代,“町人”成了人民的称呼,“町人”思想与“町人”文学迅速崛起。随着商品经济飞速发展,商品经济超越了旧有的农村自然经济,商人的经济实力逐渐被社会认可,他们的社会地位也终于超过了武士阶级,这时,一些代表“町人”意志,努力为“町人”争取社会地位的思想家、文学家出现。学者西川如见在《町人囊》中指出,商人具有滋润万物的作用,对贵族社会也是有用的。
关西地区,自古以来就是天子脚下,千年古都的京都和奈良都在这里,战国时代丰臣秀吉政权也是位于现在的大阪。同时,关西地区也是江户时代“町人文化”保存最完整的地区。1923年以后,谷崎定居在此,得以了解了传统的日本妇女,并在她们身上发现了带有古典色彩的温柔、典雅等日本扫女的传统美德。《细雪》又被视为关西文化的代表作。
比如,京都赏樱:
“她们挑选这样一个最最留连难舍的黄昏时候,……来到神苑的樱花树下徘徊踯躅。……一棵一棵地观赏赞叹,对它献出无限的怜惜。回到芦屋的家里,一直等到第二年的春天,整整一年中间,只要一闭上眼睛,神苑里每棵樱花的颜色和树枝的姿态都能描绘出来。”
比如,扑萤火虫:
就在天色变得墨黑以前,浓重的夜色从低洼的河面一点点爬上岸来,人们的视觉还迷迷糊糊地分辨得出身旁的杂草在摆动的时候,小河遥远的彼方,缭绕在河岸两旁的几条乍明乍灭、像幽灵般的萤火光带,到现在甚至还出现在梦境里,即使闭上眼睛都历历在目。……真的,那会儿工夫是今天整个晚上印象最深的时刻。只要能领略到这一点,也就实在不虚这次捉萤火虫之行了。捉萤火虫诚然不像赏樱花那样犹如一幅图画,不妨把它说成是思索性的吧。因此它就像童话的世界,有点儿孩子气。……那个世界属于音乐的世界,不宜入画。要是能用古琴或者钢琴谱出那种感受来就好了……
不仅如此,町人文化还在一些细节上体现,文中多次写到系和服的带垛、妙子练习山村舞、待人接物的礼仪等生活细节。
赵德宇先生谈起町人文化时,曾经这样说道:町人文化是一种自下而上产生的自主文化,它改变了之前一直有统治阶级担当文化主体的格局,扎根于普通民众的现实生活,是一种具有真实意义的日本文化。这也就说明了,早先的阶级之分已经被打破,原先的上流社会,随着町人文化的兴起而逐渐没落。
这种思想的冲击,最直观的改变,就是四姐妹的家族,曾一度显赫的京都蒔冈家开始衰败。不论对传统家庭怀有多少眷恋,历史的洪流下,家族的命运势必也会发生奇妙的转折。
谷崎坐在樱花树下,看着花瓣纷纷飘落,对上流社会的跌落,大概也涌出了一丝淡淡的惆怅。然而面对改变,或许会不情愿,但是依旧还是要保持“春赏初樱夏观雨、秋来抚叶冬踏雪”的心情。
所以,那四位古典仕女,从樱花树下袅袅走过,惆怅随流而逝,笑颜随花而绽。
二《细雪》里无处不在的日本古典韵味,无所不包的风俗画卷
《细雪》的故事正如其名,不适合快读。细细品味,文字中勾勒的,有关日本风俗的全貌就会跃然显现。这算是谷崎润一郎奉献的一副古典主义的风俗画卷。
1)融入文人血液的樱花情结
提起日本,最先想到的便是樱花,它已经渗入到日本文化的血液中。酷爱樱花的日本人,把樱花作为与瑞雪覆盖的富士山并列的两大国家象征。这种“樱花情结”也在日本文学中盛放。
世间若无樱花艳,春心何处得长闲? ------《古今和歌集》
在盛开的樱花树下,没有人是异乡人。 ------朱天文《荒人手记》
渡边淳一在《樱花树下》中,樱花贯穿在三人感情纠葛中;电影《山樱》中,野江在山樱盛开的田间,再次遇见了自己的幸福。
樱花,寄托了很多日本文人的情感,“狂放般盛开,梦幻般凋谢”的精神之美,已经渗透在了日本文化思想中。
《细雪》中,首先不能忽视的,便是樱花的存在。书中人物走过了五年的时光,每一年的春天,幸子一家都会和妹妹们去看樱花。
谷崎在第一次赏樱的描写时,非常细致。三姐妹和幸子的女儿悦子都穿了和服,小女孩悦子穿和未出嫁的三姨四姨,穿着华丽的和服,加上贞之助,五个人前往京都的平安神宫赏樱。清酒微醺,仰望低垂的花枝,虽说没有一丝风,树梢仍在幽然摇荡,显示出非同凡俗的风情。 二姐幸子边赏樱边惆怅,想到雪子一旦出嫁,来年看樱花的人不免少了一个。包括在故事的结尾,妙子不幸产下死婴,雪子坐上火车去往东京与御牧先生结婚。这种结局,也极尽樱花那短促的盛开与之后的逝去。
《古今和歌集》以来,有千万首吟咏樱花的诗歌,古人多渴望樱花开放,惋惜它的衰谢,一遍又一遍地吟咏同一事物,少女时代的幸子无动于衷地读过,觉得平淡无奇。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就深深体会到古人的盼望花开和惋惜花落决不是字面上的“风流”。
读者此刻,内心也就真正理解了,樱花所蕴含的“物哀”感觉:樱花易逝,明年赏花之人,未必是此刻的旧人。
2)古典传统中,女子精致、得体的腰带
谷崎动笔写《细雪》之前,刚翻译完《源氏物语》,可以说,《细雪》细腻而情景交融的笔锋,是对《源氏物语》的呼应和延续。
例如,在上卷开初,详尽描述了雪子对待和服和腰带的态度。大龄未婚的雪子,随时随刻都在维持着自己容貌和衣着上的得体。三姐妹打算去听钢琴演奏会,临行前,雪子说幸子的腰带每当呼吸时就会发出“吱吱”的声响,声音虽然轻微,和音乐会毕竟不相宜。三姐妹为此手忙脚乱,先换上“千堆雪图案”,又换上“茜草纹样”,最后发现是新腰带的质料容易作响,于是换上一根用过的腰带,这才急忙赶赴音乐会。
这一段,明面上,是在书写姐妹之间的生活趣味,实则,是在反映雪子对于自身和他人要求上的细致。随后,雪子被动去与一个又一个男人相亲,对方的表现大多差强人意。此刻,我们似乎还没有忘却,那个对腰带发出“吱吱”声都不能容忍的女孩儿,如何要与这些粗俗之人共度余生?
雪子的相亲屡次失败,其原因早已在开篇腰带发出“吱吱”声中表明,少时的她,见过父亲一掷千金的豪阔,也享受过精致的生活,在她身上,散发着与寻常人家不一样的优雅气质,曾经有人认为雪子,带着“落后于时代”的旧豪门的古板。可是,我却觉得,雪子受过良好的西方教育,同时,也没有彻底摈弃掉自小受到的良好家教。雪子可以说是,与时代共进的一位优雅的女子。
3)禅意的庭园
日本京都的寺院中,几乎都有一座精美的庭院,步入庭院时,人内心安定的力量会瞬间升起。可以说,自从镰仓时代,中国的佛教传入日本后,禅宗文化的精髓就逐步体现在禅意庭院上。
同样的,在《细雪》中,雪子每每去东京大姐家,那逼仄的房屋空间几乎让人透不过来气,直到她回到二姐家。二姐家那座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庭园,一下将雪子带回了久违的平静宁和中。正如雪子的口头禅那样:东京和这里相比,就连风吹到身上的感觉都不一样。
虽然这是个没有什么美丽风景的庭园,但是站在这里,只要呼吸到充溢着松树清香的空气,远眺六甲方向的群山,仰看澄明的晴空,就会觉得再也没有比阪神一带更宁静舒心的地方了。
幸子的家是和式的二层楼建筑,有廊檐,有庭园。雪子深爱这个“春华胜过秋色”的庭园,尤其是每当长房大姐以“没出阁该住在长房”为由,把她拖到位于东京的空间逼仄的家里去住过之后,她一回到二姐家,看见这个园子,就满心的踏实和欢喜。她就像这园子里的一株白芍药,贪恋家的平静宁和,丝毫没有恨嫁的表现。
庭园,似是带着隐晦:“贞之助抽空又走到院子里去摘蔫掉的百合花。四五天以前这里的百合花开得极盛,现在已经大半枯萎,蔫儿得不堪入目了。特别是那白花枯萎得犹如黄纸屑,把它一朵一朵地摘掉,剩下像长须那样的雄蕊也仔细地摘去了。”
婚姻就像庭园,提供安稳,却又需要照料。雪子最终的出嫁,算作是属于雪子的庭园终于搭建完成,百合花的种子扎根在新的土壤中,任凭风吹雨打,终将破土发芽,那护花人,不知能否好好照料。
三 惆怅、古典主义是否是挽救日本当时社会文化弊病的良药?——情感亦如细雪,姐妹之间的情感之殇
书中对四姐妹的塑造非常丰富立体,她们姐妹四个虽然性格迥异,作者为了展现整体协调的美,甚至在身高的设计上,也是按照长幼顺序依次递减。
大姐鹤子历过莳冈家族最繁盛的时代,家道中落后,身为大姐,她在苦苦坚持,守着祖屋。但是,丈夫能力弱、孩子多、负担重,状况不断。鹤子决定动身,前往东京。这代表了旧时代分崩瓦解,大地主大家族的结束,是时代进步的讯息。
二姐幸子,是四姐妹中,生活最幸福的一位。丈夫贞之助对她体贴关爱,对妻妹照拂有加。幸子一直无需为生活操心,造就了她对生活抱有的一种童话般的完美想象。正是因为她无需为了生活忧愁,她才会有精力去照顾妹妹们,也保持了她一贯温柔和典雅的秉性。
三妹雪子是小说中的女主角,整个故事都是围绕她的婚恋展开。她是外柔内刚的古典美人,看起来很柔顺,其实有着出众的观察力,内心也坚守着自己的想法。她似乎早已看透了,因为门户之见而无法达成和谐的婚姻现实,面对姐姐们为她婚事操劳,雪子反而不发一言,只是轻柔的“嗯”一声,不见主动。
最小的妹妹妙子呢,初看觉得她算是那个时代比较进步的女性,有事业,有人生目标,敢于追求自己的爱情。但是,随着她年少时与人私奔,后来与奥畑家的阔少爷启三郎、摄影师板仓间之间的感情纠葛,最后,居然有预谋的与酒吧小招待同居,并且怀孕,直至产下死婴。
这仿佛又代表了谷崎的另一种声音,完全的自由恋爱,放开的自主行事,西方思潮的全盘接受,是否就真的适合当时的日本社会。这也许是作者在小说结尾,留下的那么一点儿思考。
结语:
《细雪》的时代,正是新旧交替的时代。战争爆发前,旧时代的古制不断遭受着时代的考验,新的思潮也如潮水般不断涌入,挣脱桎梏,解放自由是那个时代,很多民众的呼声。同时,一味地追求绝对的自由,完全摈弃旧时代流传下来的古典与传统之美,是否可行?
我想,《细雪》已经给出了答案:他日掠过深浅,访遍镜底桃园,途径顽世风烟,替彼此拂一拂肩。这生活片段中,古典的意蕴,隽永的美,是谷崎对旧时文化中的眷恋。恰似那:染火枫林,琼壶歌月,长歌倚楼。岁岁年年,花前月下,一尊芳酒。水落红莲,唯闻玉磬,但此情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