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母,活了八十三个年头,生养了十个子女,在东银村那块瘠薄狭小的土地上,如果仅仅凭借地里庄稼那一点点收成,这一大家子根本没办法生活下去,除了穿衣吃饭,还有婚丧嫁娶,房屋建设,人情往来,无一不需要钱。那个年代也没有地方可以外出打工,生活重压之下,拿起一根长竹竿,赶一大群嘎嘎叫唤的鸭子,成了村里许多人的选择,然而我祖母家的鸭群,总是要比别家庞大很多。成百上千只鸭子,每天都要吞下大量的食物,家里却空空如也,在赶鸭人的陪伴下,它们天天长途行军,风雨无阻,自己在田野里到处找食吃。那一块块已经收获过庄稼的田地,那些遗漏在泥土里的稻谷、麦粒、高粱、玉米、豆荚、花生,那些草丛里的蚱蜢、蛐蛐、蚯蚓,池塘边的螺蛳、青蛙、泥鳅,溪流中的鱼虾、螃蟹、河蚬,都是它们喜欢的食物,每天早出晚归,翻沟越壑,爬山涉水。
遇到青黄不接的月份,赶鸭人或者单枪匹马跑到海边滩涂浅水处挖出一大串一大串的海瓜子,塞满一条条编织袋,带回来喂鸭,或者把鸭群分批装入大竹笼,绑在载重自行车后座坚固的铁架上,驮运到很远的地方去放养。众多赶鸭人,有满脸稚气的少年郎,也有满面风霜的中年汉子,有些人甚至以此为终身职业,年复一年跟随鸭群在白云低垂的空旷田野里四处游荡。我的几个叔叔,年轻时都去赶鸭,分别成家立室后不再赶鸭了,却在自家屋里腾个房间,封闭了窗户,在一层层的搁放于木架子上的大竹匾里把鸭蛋铺满,每层鸭蛋上面覆盖厚毯子,天花板吊几个白炽灯泡,用来调节室内温度,孵出毛茸茸的雏鸭后,捧起来放到重叠的高过人头的圆形扁竹笼里,载到外地贩卖,依然早出晚归,披星戴月,辛苦异常。我最小的一个叔叔,七叔,只大我十岁,有一年学校放暑假,我从县城回到乡下玩,心血来潮跟随他去赶鸭子,于是,我也成了一名赶鸭人,整天抓着一根竹竿东奔西跑追逐驱赶鸭群。赶鸭人每天的午饭只能在野外吃,有时我们背上粮食与炊具自己野炊,有时祖母挑着食篮给我们送饭,早上赶鸭出去前,先跟她约定一个地方。
雾是最轻柔的雨,裹挟着寒冷的潮汐气息,从那片本地人叫做“后江”的海面上,铺天盖地而来,越过平坦广阔的沙滩,在阵阵闷雷般的涛声中,湮没海岸线上无尽伸展的木麻黄风沙防护林带。雾气缭绕中,一颗颗清亮水珠从针状树叶上无声滑落,悄然坠入林间白色沙地,从幽暗树林里朝外望去,纵横交错精耕细作的田垄,鳞次栉比错落有致的燕尾瓦房,在白茫茫雾气中都变成模糊一片。迅速向内陆山区漫延开来的雾气,潮湿了东银村后满山遍野黄褐色的鹅卵石,零零星星不知名的野花。隐匿于草丛中的蛛网,被雾气凝集而成的小水珠醒目地点缀出来,似珠链沉甸甸弯曲着,朝地面低垂。
连绵起伏的山丘上,黑色鸭群一字排开,井然有序,长蛇般徐徐前行,如同纪律严明的行军队伍,扇形鸭掌密密麻麻踩踏在湿滑的鹅卵石小路上,肥胖的船形身体随着步伐有节奏地左摇右摆,一只接一只首尾相连,鱼贯而行。这支队伍前后两端,头戴草帽,斜挎帆布包的赶鸭人,把手中细长的竹竿尾梢,甩动得晃晃悠悠,颤颤巍巍,轻轻掠过潮湿清新的雾气,前后涌动的鸭头,路边接连隆起的座座坟茔。实行火葬前,逝去的村民被抬上山,安放于山坡上的黄土墓穴里,与历代的祖先们作伴,一起在无尽日夜交替中,沉默不语遥望山丘下浓荫掩映的村舍,代代繁衍生息的儿孙。
山谷间,野草丛里坟茔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累累连成一片,宛若一个与世隔绝的僻静小村落,雾气腾腾越过山丘,水流般奔涌而至,在坟茔间漩涡状翻涌环绕,所有景物皆若隐若现,让人眼花缭乱,神思恍惚,以为身处非人间。硕大的血红色朝阳从东边海面磅礴而出,在滚滚云雾顶端放射出万丈光芒,照亮漂浮于云雾之上的山峰与亭台,云雾笼罩下阴暗的大地,还处于沉睡中,一片静谧与安祥,柔和得使人心碎。
山坡上的坟,生与死的交汇处,阳间与阴间的连接点,此世界与彼世界的入口石,朦胧中,依稀仿佛看见曾经存活于这个世间的亿万生灵,化为升腾雾气里无数细微的水珠颗粒,在身旁漂浮游离,海中的水母,风中的蒲公英,渺渺茫茫太空中的陨石群,轻盈而沉重,迅疾而迟缓,现实而空灵,颇为壮观地,悄无声息地漂移而过,消失在茫无涯际的时空深处。历史长河中,转瞬即逝的我,如今身在此地,未来又将身往何处?
山坡上,几座泥土新翻的触目的新坟,像是大地母亲身上一块块鲜红的伤口。火葬推行前夕,入土为安的强烈愿望驱使下,村里一些面目黧黑,已是迟暮之年的老人,终生劳作难得片刻歇息,善良纯朴与世无争,有如柴火灶头上那只用于吃饭饮水的粗瓷大碗,一生足迹从未超出村庄周边十里路,这里的一切,就是他们的整个世界,此刻却下定了决绝的心,要把今生最后一点气力,用于对自己生命的了结上。西山硕大的落日,透过云层把眼前的一切染得一片血红,枯瘦高举的手臂,环形晃荡的绳索,深深的叹息,最后逐渐消失于缓缓闭合的眼帘里的是,房前的龙眼,屋后的猪圈,村头的榕树,村尾的神庙,塘边的竹丛,溪傍的莲蕉,这与生俱来,相知相伴又相守的一切,统统化作挥散不去的阴霾,沉淀在浑浊迷茫,凄凉暗淡的泪珠里,在落日余辉中,以一种本土农民特有的方式,怆然落下人生舞台最后一片幕布。这块土地上的人们,正如那句话语所描述,必须终身劳苦才能从地里得到吃的,必须汗流满面才能糊口,直到归了土。
山丘下,夏收过后,光秃秃的花生地里已经看不到任何花生植株,它们连同土壤下成串的果实被连根拔起,被辛勤劳作的农人捆扎成担,挑回家中,留下还未重新翻耕的田垄,凌乱松散,被太阳晒成浅灰色,只有一条条的垄沟,还能看见少许充满生机的绿意,那是一些又长又乱的杂草,不久后,它们将连同田垄一起被锃亮的三角形犁铧所铲开,被不停翻卷的厚厚的泥土所覆盖。空荡荡的平坦稻田中,一茬茬枯黄水稻割茎整齐排列,在蓝天下满目荒凉,它们也在等待犁铧,等待着回归土地怀抱。摇摇摆摆,列队远道而来的鸭群早已饥肠辘辘,闯入田地后哗然四散,伸长灵活的脖子,向前探出扁而阔的嘴巴,敏捷地,急切地到处寻觅残留在土壤里的带壳的花生,细小的谷粒。时不时有鸭子用扁嘴噙住活蹦乱跳的蝗虫或青蛙,匆忙间来不及咽下,旁边的鸭子一哄而上,你争我抢,左冲右突,噼里啪啦,哑哑嘎嘎,或尘土飞扬,或泥水四溅,无数鸭掌啪啪哒哒,响亮地拍打着地面,无数鸭绒与鸭毛飘飘洒洒,纷飞于清晨逐渐消散的雾气里,直到其中的某只幸运儿,瞅个空当,仰起长脖子仓促地,艰难地把嘴巴里的猎物一吞而下,于是尘埃落定,于是所有的喧哗与骚动戛然而止。
从这块花生地,到下一块花生地,从这片稻田,到另一片稻田,鸭群与赶鸭人背对着村庄越走越远,直至消失不见。日头越升越高,浓雾终于散去,旷野里,一棵孤零零的树无言立于晴空下,远望树影婆娑,近看树影斑驳,有些优美,又有些忧伤。来来往往的鸭群、牛群、羊群,曾经在它的树阴下短暂停留,飞来飞去的鸟儿、虫儿、云儿,曾经在它的树冠上投下身影。满树蓊郁的枝叶从四面八方向外伸展,黑色的蝉藏身其间,时歇时续地鼓腹鸣唱,稀稀拉拉的蝉鸣,回荡在空旷的田野里,显得有些单调与寂寥。好像已经过去了千千万万个日夜,无数往昔却清晰浮现于眼前,有如昨日。日升月落,物换星移,沧海桑田,花开花谢,此生唯一不变的等待。春去秋来,白云苍狗,风雷雨雪,几多寒暑,荣枯之间无尽的烟与尘。远处稻田有一大片还未收割,高高立于田间歪扣斗笠的稻草人,穿着破衣烂衫,模样滑稽地张开双臂,把长长的身影投在金黄弯曲的稻穗上,随风摇荡起伏。湛蓝天空下,扑扑扇打着翅膀的小麻雀,飞箭般低掠而过。
长期的赶鸭生涯,迫使赶鸭人练就了一手又一手绝活。庞大的鸭群每天清早从棚下放出来,要清点一遍数量,如果少了,就走进棚里查看,是否有鸭子因为生病或者腿脚受了伤,俯卧在角落里走不出来,晚上鸭群从野外归来,返回鸭棚休息,再清点一遍数量,如果少了,就回头沿路寻找一番,有些鸭子因为追逐路边草丛里的青蛙与飞虫而掉了队,现在也许正在嘎嘎嘎地高声呼唤它的同伴,在暮色苍茫的田野里急得团团转。清点时,赶鸭人一手执竹竿,另一手叉着腰,站在鸭棚下出入口旁边,黑压压的鸭群蜂拥而至,互相推挤的鸭子从狭窄的围栏开口处三三两两快速奔跑而过,赶鸭人抖动手中竹竿,一边嘴里念念有词,竹竿尾梢在混乱的飞快移动的鸭子头顶上急速地上下颤动,不知过了多久,鸭群终于悉数通过围栏开口,数量的多寡,同时也被赶鸭人查点得一清二楚。放养时,如果赶鸭人一时疏于照看,活泼好动的鸭子在纵横交错的田间地头到处乱跑,过度分散,或者闯入还未收割的庄稼地,使用竹竿很难驱赶,不慌不忙的赶鸭人嘬着嘴唇一吹,传来清脆高亢的鹰唳,划破长空倏然而至,分散各处的鸭子瞬间触电般哄的一声,纷纷转身撒腿飞奔到空地上,呈圆形紧紧聚拢到一处。
密密麻麻的鸭子,看上去大同小异,然而在赶鸭人眼里,它们之间的差别,和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一样大。每只鸭子的体貌特征与生活习性,赶鸭人都了如指掌,他眼瞧着它们从毛茸茸的天真可爱的雏鸭,一天天慢慢长大,变成后背上有一双大翅膀的肥硕的成鸭,对于这些禽类,成熟即意味着随时会被宰杀。赶鸭人从来不会动手宰杀跟自己朝夕相处的鸭子,它们是那样依赖他,经常围在他的脚下嘎嘎叫唤乞讨食物,是那样信任他,被他抓在手中也不挣扎,只是睁圆一双澄澈的无邪的大眼睛,静静地注视着他。赶鸭人把成鸭一批批装在竹笼里卖掉,偶尔也会挑选几只作为礼物送给别人,他让它们活生生地离开自己的视线。每天他赶着鸭群到田野里觅食,到处奔波,日上中天,他找个地方停顿下来,有时在池塘边,有时在溪滩上,他淘洗随身携带的一点点大米,加上几小块去了皮的番薯,放入被烟灰熏黑的铝质小汤锅,在锅底点燃捡来的柴禾,开始野炊。赶鸭人的下饭菜通常是盐腌的黄豆、黄瓜、萝卜干、豆腐乳,没有青菜,也没有肉汤,饭食是这样粗粝,他却吃得津津有味。他身后不远处的树阴下,卧着一堆堆吃饱喝足的鸭子,反转了长脖子把它们的扁嘴巴藏到背后翅膀底下,毫无戒心,舒舒服服,安安静静地闭目歇息着。赶鸭人从来不会这样想,去抓一只过来宰杀了,或蒸煮或烧烤,好好改善一下自己的伙食。他从来都没有这种念头。如果有鸭子因为追赶青蛙误入刚喷洒过农药的稻田,不幸中毒瘫倒后,赶鸭人总是想方设法撬开它们的嘴巴,不停地往里面塞药片、灌药水、填泥巴,绝望地拼命挽救这些小生命。
2008年春夏之交的那个早上,我跟往常一样,起床穿衣,洗脸漱口,瞧一眼墙上挂钟,匆匆吃过早饭,走下楼梯低头用力踩着自行车去上班。街上的洒水车,缓缓行驶在晨光里,跟往常一样哼着《兰花草》曲调,一边把沿途的水泥路面喷溅得湿淋淋,蒸发的水汽飘散到空气中,有一股腥味。经过中医院门前那段坑洼的破损路面,我放慢车速,抬头观察前方红绿灯时,无意间看到医院大门口的人群中竟然有祖母那熟悉的身影,她背对着我,正在怯生生地跟随人流迈步往里面走。我在医院门外的行道树下匆忙停了车,跑到祖母面前,喊了她一声。祖母先是一脸惊讶,随后,熟悉的笑容在她的脸上绽开,这时,我看到陪伴在她身旁的三姑,和正在挂号窗口前排队的七叔。
后来我才知道,早在春节期间,祖母就开始断断续续感觉身体不舒服,右腹部疼痛,时有呕吐,浑身无力,但是谁也意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性,以为老人家年纪大了,身体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小毛病,每次她不舒服就去请乡村医生,吃过药,也打过针。这次祖母疼得受不了,晚上睡不着,三姑和七叔得知后,带着她搭车到县城中医院检查。我们站着聊了几句,祖母得知我要上班,连忙催促我离开。晚上,我下了班回到家,听父亲说,我祖母在医院里被确诊为肝癌,已到晚期。
大地上无数躁动的生命,在日渐升温的空气中不停繁衍生长,呈现出千姿百态与万紫千红,道路两旁浓荫匝地,玉兰花儿芬芳馥郁,沁人心脾,多少思绪,在这个季节里,如彩蝶飞舞,翩翩远去。光影斑驳之间,医院楼下人来车往,时而拥挤不堪,时而空旷寂寥,火柴盒形状的医院大楼,历经岁月沧桑,在周边街市五彩霓虹灯光辉映下,愈加显得灰暗简陋。住院部楼内,戴着燕尾帽全身白衣的护士在各个病房里穿梭,体贴入微,专业严谨,刺目的日光灯下,不锈钢管焊成的病床在充满消毒药水味道的空气里,以一种不容置疑的静默姿态,立于花纹颜色状如万花筒般纷繁芜杂的陈旧瓷砖地板上,森森然反射着寒光,犹如突然给人当头一棒的残酷现实。
被一直瞒着病情的可怜的祖母,跟往常一样,有说有笑,丝毫没有察觉到我们眼中的异样。困倦时,她曲腿枕臂,侧卧于床,独自酣然入梦的神态,使人恍惚间觉得眼前躺卧的只是一个瘦弱的,惹人怜爱的小姑娘,她在艰辛的人生之旅一直负重长途跋涉,现在走累了,该歇歇了。那样深沉的睡梦里,是否会有无数往昔纷至沓来?或模糊不清,或真切可辨,或五彩纷呈,或黑白交织,逐一在脑海中,蒙太奇似的不停切换着各种甜蜜苦恼,与稀奇古怪?有她孩子般的欢喜与忧愁,有她柔弱内心深处的憧憬与呼唤,有无数身影,在眼前轻轻晃过,熟悉而陌生,蓝的灰的黑的白的红的紫的黄的绿的,有无数声音,在耳膜里此起彼伏震荡不息,忽远又忽近,欢乐的悲伤的柔和的粗暴的本地的异乡的。庭前秋风扫落叶,窗外寒雨如丝长。
再也回不去的厨房瓦檐下,被烟灰熏黑的墙边有一只煤球炉,炉上放一口老式铝汤锅,揭开锅盖,一大团白色水蒸汽霎时升腾而起,水蒸汽散去,可以清晰看见扑扑冒泡的汤水里,卧着满满一锅没有削皮的番薯块根,拿支竹筷插一下,薯块已熟软如泥。提起汤锅,倾去里面淡黄色汤水,在锅内倒入适量米糠,混合薯块一起搅拌均匀,冷却后,再用双手抓揉成一根根枣核形状,约十公分的长条。走下台阶,伸手探入竹笼,抓住嘎嘎叫抗议的鸭子,提着翅膀返回檐下坐在矮凳上,收拢双膝夹住鸭身,左手按压鸭子的两颊,迫使它张开嘴巴,右手拿起长条形的饲料一根根填塞进去,再往喉咙里倒入一点清水,放开双手,瞧着它艰难地往下吞咽,直翻白眼,小小的脑袋上下前后左右胡乱甩动,把沾在扁嘴边的粘乎乎饲料碎渣甩到祖母的深蓝色宽大裤腿上,浅绿色塑料拖鞋上,黄褐色脚背上,以及脚下破裂的红砖地板上。咽下去后,继续填塞,直到鸭脖下的嗉囊膨胀如球,沉甸甸几乎垂到地上,才把它抱回竹笼,提出另一只。
笼中的鸭子几天前还在为食物到处奔波,在七叔的鸭群里天天和它们的同伴一起爬山涉水,在沿途的水塘与溪流中惬意地潜水嬉戏,捕鱼捉虾,在灿烂的阳光下挺立身体一遍遍扇动翅膀,梳理羽毛。被祖母从鸭群中挑选出来后,它们失去了自由,整天挤在脏兮兮的狭小阴暗的竹笼中无精打彩,扇形的蹼趾再也不能到水塘或溪流中划水,船形的身体消失了矫健与敏捷,每日早中晚被强制填塞的进食,几乎变成一种酷刑,半个月后,本地年节到来的那天,它们将被增肥至六、七斤,在阵阵喜庆的鞭炮声中,变成神庙供桌上的祭品。
再也走不了的乡间小路,曲曲折折通向远方,天空是蔚蓝的,云朵是雪白的,远山是青黛的,庄稼是翠绿的,道路是浅黄又浅灰的,似一条条带子铺在起伏的大地上。头戴斗笠肩挑食篮的矮小身影,在脚下的沙土路面上移动,匆匆忙忙而去,匆匆忙忙而归,汗珠浸湿了日益苍白的头发,浸湿了日益褪色的衣裳。烈日当空,四周见不到一个人影,只有自个儿孤寂的脚步声,单调且沉重地回响在道路两旁,路旁的田埂里,一畦畦辣椒、番薯、花生、豌豆、黄豆、玉米、菠菜、萝卜、茄子、韭菜、苦瓜、甜瓜、菜瓜、西瓜、芝麻、西红柿、空心菜、卷心菜、花椰菜、小白菜、大白菜,在眼前持续涌现,连绵不绝。遥望前方,曲折的小路在山丘间隆起后消失,远处的路面在地上水汽蒸腾中明晃晃地上下浮动,有些模糊不清,一大早赶着鸭群出去在田间地头东奔西跑的小儿子,与趁着暑期前来帮忙的大孙子,此时坐在山丘背后的池边树阴下,在一阵紧似一阵的肚子咕咕响声中,眼巴巴望向山丘小路的这边,渴盼着她那肩挑食篮的身影早点出现。
再也提不动的马灯,放在床头边那只油漆剥落、颜色发黑的木柜上,灯壳上有些地方已锈迹斑斑,散发着一股熟悉的煤油味儿,划亮一根火柴,伸入被轻轻提起的鼓形玻璃灯罩底下,点燃铁制圆形灯头缝隙里的灯芯,放下玻璃罩,转动旋钮,灯芯吐出一截火舌,橘黄色的灯光,静静透过玻璃罩,温暖明亮了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海风在房前屋后任意肆虐,发出可怕的呼啸声,咣咣咣拍打着陈旧的门窗,屋外大棚下,突然传来鸭群骚动声,与不安的嘎嘎的叫声。马灯似乎有些暗了,旋开底座上的螺纹盖,注入煤油,灯光复又明亮了,旋紧螺纹盖,抓住灯盖上的铁丝提手,站起身向屋外走去,刚走几步,身后高高的旧式木床上传来每晚跑过来跟她睡在一起的小孙子焦虑的叫声:奶奶,奶奶!她返身回去,在床边稍微下蹲,弯着腰背上他,一只手伸到背后托扶着他的小屁股,另一只手提起马灯,摇摇晃晃走出房门,走入漆黑一片的暗夜里。
现在,曾经紧紧趴在祖母温暖后背上的年幼的小孙子,都已一个个长大成人,许多人比她还高了一个头,我作为她的长孙,唯一能做的,却只是每天下班后跑到医院去陪伴她一会儿,绝望无助地,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体内的癌细胞一点点吞噬。我过去的时候,常常捎带一些她喜欢吃的水果。有一天,我在超市里挑了个西瓜,拿到病房放在床头柜上还未切开,被走进来的医生瞧见了,劝告我说,基于目前的病情,最好不要让她吃这个。我把西瓜带回家,在厨房里切成对半,走到洒满白色月光的寂静阳台上,用汤匙挖着多汁的果瓤,边吃边看远处璀璨的灯光照亮了城市夜空一块块飘浮而过的云朵,身上单薄的衬衣,在夜风中鼓荡起来,低头旋开放在上衣口袋里的袖珍收音机,从耳塞深处传来唐朝摇滚乐队《明月千里寄相思》,沉吟的曲调,饱含钢铁柔情般的心怀。清风拂过早已不再年轻的脸颊与发梢,在我的耳边呼呼作响,一如多年前那个蝉声嘹亮,鸭声嘎嘎的夏日。
午间的凉风,掠过苍翠挺拔的树冠,在澄澈高远的碧空下发出阵阵涛声,这低鸣的天籁之音,宛若一群和蔼可亲的老人在互相窃窃私语,又或是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在互相致以亲切的问候。林子不大,约有五十棵树木,大多是木麻黄,间杂着几棵松树和杉树,稀稀拉拉散落在一片狭长的土地上,如果站在山上往下望,整座树林好像一片深绿色的披针形叶子,叶柄朝西,叶尖向东,叶片由北向南倾斜,一汪池塘,呈椭圆形,位于树林南侧边沿,恰如叶片上一滴晶莹剔透的露珠,一半犹在叶片里,另一半已突出叶片外,似乎即将坠落下来。
一道清浅的泉水,汩汩从树林北边山谷里的乱石与草丛中,一路闪着亮光流淌下来,弯弯曲曲绕过山坡下花生地,绕过树林向西流去,突然又拐了个急弯,画出一条大大的之字型路线,向下斜穿树林,淌入林间池塘,随后从最低处的池岸边水草丛里缓缓溢出,润泽着树林外地势低洼的一大片稻田。池塘水面约有半亩大小,池岸受到周边地形影响,北高南低,北侧池岸最高处,距离水面近一人高,池水深两米左右,却清可见底,被树木所环绕的池岸底下浅水处,积满了木麻黄针状落叶。
十一岁的我,跟随二十一岁的七叔坐在池边树阴下,等待祖母送饭过来,等待她从山丘后面的东银村里,一路挑着食篮,顶着炎炎烈日走过来。我们身后,树林的西南边,鸭群躲在一条与田地相连通的宽阔且阴凉的水沟里,正在进行它们的午休,经过整整一个上午的奔跑与啄食,嬉戏与喧闹,它们终于变得鸦雀无声。年轻的七叔,留着酷似李小龙的长发,他曾到邻村拜过一位老拳师,我们这边的本地话叫做“拜拳头师傅”,据七叔自己抱怨,他被那个拳头师傅像奴仆一样役使,师傅的洗脚水也要他去倒,真功夫却没有学到多少,于是他便离开了。但是,七叔并不放弃习武,白天他拿起竹竿在田野里赶鸭子,晚上回到家,独自对着吊在横梁上的沙袋嘭嘭嘭地拳打脚踢,旁边的墙角,摆着好几罐自制的药酒,练习完拳脚后,他在身上击打的部位涂上一些药酒,又揉又搓又推,据说这样可以舒筋活血,也可以治疗拳脚上的伤痛。
此时,有些放浪不羁的七叔屈腿坐在地上,背靠着树干,屁股底下垫了厚厚一层木麻黄树叶,他伸手从窄窄的裤兜里,掏出一块小小的长方形镜子。这种袖珍镜子用两个玻璃片贴合而成,正面的玻璃片底层涂了水银,可以反光,背面的玻璃片是透明的,可以在玻璃夹层放上照片或者纸片,纸片上通常印着某首流行歌曲的歌词,两片玻璃的边沿用一条颜色鲜红的有弹性的环形塑料带紧紧箍住。七叔一只手举起小镜子,凑近脸旁,另一只手专注地挤着脸上的青春痘。我们的头顶上方,木麻黄枝条层层密布,在轻风摇曳中啪啪啪不停掉落下黑褐色刺球状小树籽,滚得林间空地上到处都是。北边,透过一根根笔直粗壮的树干空隙,可以看到林外空旷荒凉的花生地里,正午的阳光白花花地耀人眼目。南边,从没有被树木遮挡的池岸向外望去,稻田里一片金黄,棋格般被草绿色的田埂整齐划分成一块块,不远处的东南边斜坡下,一条稍高于田埂的小路忽隐忽现,逶迤着环绕于斜坡,斜坡上面是瓜地,爬满了翠绿的西瓜藤蔓,藤蔓上一个个带着条纹的大西瓜圆滚滚地躺卧在烈日下,醒目地反射着诱人的浅绿色光芒,瓜地上,搭着一座守瓜的草棚。
天刚蒙蒙亮就被七叔叫起床,跟着鸭群东奔西跑了一个上午,我的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却总也看不见祖母送饭的身影。挤完了脸上青春痘的七叔,翻转手中那块小镜子,轻松地哼唱起夹在镜片背后的流行歌词。我饿得头昏眼花,站起身,拍了拍粘在裤子上的灰尘与落叶,踩着满地树籽从北面走出树林,晴空下,阳光如烈焰,灼热地炙烤着皮肤,我低头弯腰,在人家收获过后,也被鸭群三番两次地仔细啄食过的花生地里寻寻觅觅,期盼着能再捡到一些遗漏下来的花生,可以填充一下空虚得发慌的肚子。花生地尽头,一面近乎垂直的土坡上长满了野草与灌木,密密麻麻的茅莓相互缠绕于其间,长而多刺的枝蔓倒垂下来,在风中微微颤栗,紫红色的小花,艳红多汁的浆果,星星点点散布于绿叶丛中。我猫着腰,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松软的被阳光晒成灰白色的土壤里,来来回回寻找了好多遍,最后,只拾取到三颗残缺不全的花生,花生外壳粘满厚厚的泥巴。我失望地离开花生地,向西南边田地走去,四处探寻,却一无所获,于是返身跨越过树林边水沟,轻轻从午憩中的鸭群里走过去,它们三三两两散卧于沟内的沙地及浅水处,闭着眼安安静静地把各自的扁嘴巴插到背后翅膀下。树梢深处传来蝉鸣,在幽寂的林间,显得格外清晰响亮。
我走到池塘边,把手里的花生洗干净,然后剥壳吃掉,低着头慢慢走回池岸上的树底下,七叔依然坐在那里,背靠树干闭着眼睛,似乎已睡着。日影渐渐西移,朝向村子那边的山丘小路上,依然不见祖母送饭的身影。一小群调皮的鸭子,午休醒来后结伴偷偷跑到池塘里戏水,搅乱了一池湛蓝的天空与苍翠的树影。这时,那片西瓜地下边的浅灰色土路上,慢慢走过来一个手执黑伞的妇人,她越走越近,瓜地上的草棚里突然探身钻出一个十三岁左右的女孩,举手朝那妇人大声打招呼,执伞妇人停下脚步,转过身,黑伞斜靠在肩上,她们就这样一上一下,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但是我什么也听不清楚。不多时,执伞的妇人向上摆了摆手,那个女孩却迅速弯下腰,在瓜地里摘了一个大西瓜,捧在手中跑下去硬塞给路边执伞的妇人,随即又掉头跑回瓜棚,棚里钻出另外几个年龄相仿的女孩,纷纷举起手臂和执伞的妇人打招呼,在烈日下很快又都躲了回去。
一片白得发亮的云朵缓缓飘过午后荒草萋萋的山坡,投下一块淡淡的灰影,从零零落落散布于草丛中的黑色岩石上轻轻滑过,眼前的一切,似乎千万年来一直没有什么变化,处处皆充满无尽的安祥与柔和,极目远方,高高的灯塔耸立在蔚蓝色海面上,深绿色风沙防护林沿着海岸线排列如城墙,蜿蜒曲折,连绵不绝。在昏昏欲睡的蝉鸣中,山丘小路上终于走来祖母挑着食篮的瘦小身影。掀开篮盖,我惊喜地看到除了饭菜,还有几小块绿皮红瓤的西瓜。我和七叔蹲在树下,风卷残云把所有食物一扫而光,西瓜皮扔给鸭子啄食。
祖母收拾碗筷回去后,我们又继续坐在树下,斜靠着树干打盹。朦胧中,传来女孩子的嘻笑声,我和七叔睁开眼,原来是瓜棚里那几个女孩,她们嬉闹着先后跑进树林,聚集到池塘北岸高坎处,一个接一个“扑通——扑通——”跳了进去,溅起很大的水花。池中鸭子嘎嘎叫地四散奔逃,她们却浮在水里哈哈笑成一团,用手掌拍打水面,互相泼水。幽寂的树林突然变得热闹喧哗,回荡着各种各样的声响,被搅动的酷热空气,在眼前升腾而起,把原本满眼的绿色,袅袅丝丝于阳光下,幻作一片彩虹般的色彩,绚丽迷离,璀璨多姿。一棵棵树影,在午后的斜阳里拉得越来越长,我拾起地上的竹竿,跟在七叔后面,赶着鸭群离开树林,穿过一块又一块人家刚刚收获过的稻田与花生地,走过立于旷野中孤零零无言的树,迎风招展破衣烂衫的稻草人,翻越过暮色中坟茔累累鹅卵石遍地的小山丘,山脚下,村庄上空升起条条炊烟,与田野里越来越浓的雾气渐渐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