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酒九
一、
家里人卖掉老房子的想法已经计划很久,现在终于到了实施的时候,日子定在国庆节后两天。
虽然母亲一再推拒说不用帮忙,但是我依然打车回去。
当日天气转凉,有小雨。
虽然上周还在家里吃过晚饭,但打开门后,却觉得房间在一夜之间变旧了。
因为下雨的缘故,屋子里光线不好,灯泡也不怎么亮。瓷砖地面上堆着纸箱和布袋,等待拉家具的车一并运走,这时候一向洁癖的母亲,已经不管它们是否摆放整齐。
我低头看见脚边有个水桶,里面装着些零碎的垃圾,最上层有个软趴趴、灰蒙蒙的卫生巾袋子。母亲已经绝经有一段时间了,这袋子一定是藏在某一个角落,所以没被发现,想来,还有点英雄主义感。
“你拿它做什么?脏死了。”母亲抱怨道,语气里带着点训斥的意味。
“这有什么脏的?”我嘴里这样说,手上却松了。即使现在的我已经很清楚,卫生巾不脏,经血也不脏。
我应该反驳母亲,但又明白,和秉承这样想法活了大半辈子的母亲,是理论不清的。
二、
童年时总对家里不常见的东西保持着好奇心,每月出现一次的卫生巾就是其中之一。
我曾偷偷翻出过一片,按包装袋上的说明垫到内裤上去,感觉不大舒服,遂摘了下来。那时怕被母亲骂浪费,就藏在垃圾桶底部。
但我依然没有放弃对这精致小物件的好奇和喜爱,常等待自己使用它们的那一天到来。
后来长大了些,这事便渐渐忘了去。
直到有日天气异常潮湿,裤子都黏在了腿内侧。我一路忍耐到家属院楼道里,才将手伸进去整理一番。
适时我与母亲仅一门之隔,我初次看到经血,用手摸了摸裤子干湿交界处,陷入莫名恐惧中。
我一度不解当时自己没有道理的恐惧,但后来想通了,很多大人将恐惧给予孩童时也并不讲什么道理。
不过母亲这一次并没有动手,她仅严厉地训斥我一番,要求我脱下衣裤,在卫生间等着。于是我便裸腿,把注意力放在水管上,放在瓷砖接缝里,但母亲的任何一点小动作我都听得清楚。
她拿来干净的内裤,教我垫卫生巾的方法。我丝毫不敢放松,因为知道她见我弄脏裤子,心里是压着火的。
待我一切都收拾妥当,母亲便要我将秋裤和内裤洗了去。初秋的水略有些凉,我拿了肥皂,将裤子放在洗手池里。
“你放便池里去。”母亲打断道。
便池虽是瓷质的,表面没什么脏污,但毕竟盛过排泄物,我一时间愣住:“可是...不脏吗?”
“你的裤子比它还脏。”
我大概是年龄太小,又或者后续事接踵而来,没有觉得寒心,只是感到委屈。便将便池蓄了水,将内裤用肥皂揉搓起来。
母亲不让关门,坐在能看见我的沙发上,大概是怕我趁她不在,把裤子又放进洗手池里罢。
可是我哪里敢呢,眼泪被下睫毛挡住,于是视线模糊了,只看见红色的水从内裤里透出来。
母亲一直看着,直到她觉得洗净,才让我去洗手池漂上两遍,晾起来。
我又想换一片卫生巾,母亲说不必。我大概是觉得事情结束回了底气,再加上想要斗争和挽回尊严的心劲,就强调自己有很多血,到了不得不换的程度。
怕是这样的忤逆让母亲气到切齿,但她又无办法,只得同意。
我短暂的胜利一局,想赶紧回到自己的房间,但母亲拉响了战斗的号角,她突然怒喊起来:“你手就随便洗洗?你知道有多脏吗?”紧接着便冲过来。
这一顿打,我最终是没有逃脱。
三、
初潮之后紧接着两次月事,我的血量都极大。又因才学换卫生巾的手法,总弄不灵清,所以脏到床单多次。而犯错的严重程度,都没有个准确的衡量标准,母亲要责打便责打,说不碍事也就不碍事了。
只是一次,母亲心情颇好,我战战兢兢想要去洗内裤时,却被她拦下了。
“你别洗了,经期手碰凉水不好。”她和颜悦色道。
那时我才了解,原来月事中是不能碰凉水的,因为可以偷懒而高兴。
母亲温柔的言辞让我感到自己被爱着,可这暖和的情感没有维持多久,另一个念头却浮上来:如果母亲早知道这些,为什么又让我洗那些衣物呢?
我弄不懂母亲的温和是来自于对我的爱,还是源于她愉快的心情。
于是刚才的快乐又陡然坠下去,我躺在床上,听见洗手池那边的水声哗啦哗啦。突然感受到伤害的后劲,它来的更加广远和持久。
四、
长大之后,我从没问过关于爱的问题。大概是怕被当成小孩子嘲笑,或者被戴上“矫情”和“神经质”的帽子。
然而讨论爱确实能影响一个人,可惜很多父母并不看重。于是那些孩子长大之后,需要花一生时间去填补父母的无心之失,并得到“不懂感恩”的责怪。
所以他们沉默着,沉默着,最终学会了沉默。
母亲收拾旧屋似乎想起什么道:“你去检查一下你那屋还有什么没带走的。”
“我搬出去的时候已经看过了。”我在工作的首年,便如此搬过一回,房间里早已没有非留不可的东西。
“那你就把洗漱台收拾一下吧。”
“洗漱台也收拾干净了。”
母亲把所有箱子打理好,似乎还没有做好一切搬空的准备,愣了愣才“哦”了声。
父亲此时在给搬家公司打电话,他素来是个一丝不苟的人。待电话挂断之后,他长长舒了口气,像是完成了繁重工作的最后一笔,脸上带着笑意道:“他们一会就来,我们搬新家了。”
只是他的笑意带着惆怅,母亲也惆怅,但又没有明说。
似乎成年人非常善于露出坚硬的一面,伤感无疑是柔软且不应景的。
五、
其实留在家里的东西还蛮多,大部分都是不值钱的物件,比如:用了很多年的淋浴喷头,废垃圾桶之类。
水龙头上套着的胶皮管,初次见它是白色,现在已经黄化,变成又旧又短的一截。我看着它豁口处被剪过的痕迹,就想起幼时挨揍的往事。
那时候我顽劣,偏偏又爱顶嘴,父亲气不过,便打。场面鸡飞狗跳,越躲越打得凶,若是落空了,便会激发出长辈的气性,大有折了面子的感觉。
虽说管教的本意是让我明理,但往往最终的结果会变成较劲。
父亲不喜欢看到反抗的表情,而我又是不大会服软的,孩童也有孩童的面子。所以只能硬捱过去,等父亲觉得够了,才能罢休。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被打到昏天暗地,只得吐字清楚地说一句“我错了”。这时要态度恭顺,脸上也不能有任何叛逆的神情,不然又会被说是“不诚心”。
我常觉得荒诞,仅仅是被胖揍一顿,又怎么会大彻大悟,改过自新呢?只能是被打服了,打怕了,才说得过去罢。
待再长大些之后,皮带就不那么趁手。父亲不知从哪里开到的窍门,他从胶皮水管上剪下一截,作为管教我的刑具。
那东西打在身上极痛,几次下来撑不过去,便什么尊严也不要了。我常偷偷扔掉,但无用,父亲会再剪下一截,后来,我对此也不再抱什么幻想了。
六、
家政公司的车到楼下之后,我们就帮着把理好的东西一点点搬下去。
待做完一系列杂事,乘上去新家的车子后,才算是轻松下来。有时间看看沿途街景,偷闲感伤一番。
大概是之前想起太多往事,再加上下雨的缘故,我总归愉快不起,和母亲聊天也不大专注。
“整天丧着张脸,我们没有欠你的。”母亲皱眉道。
被训斥虽不好受,但也不能做声、不能摆脸,等母亲气性过了,便又会和和气气的。
这道理谁也不能生来便懂,与父母的相处之道,是一点一点磨出来的。
我幼年十分馋嘴,饭桌上遇见好吃的,便会多夹几筷子,若是更好吃,就夹个没完。可我又常常没有风险意识,所以大都是被筷子敲到了手,才战战兢兢地反应过来。
餐桌上挨打,预兆总不会太长,通常聊家事的父亲会突然沉默,眼神也严厉起来。这时候母亲便知道我要遭殃了,可她一句话也不提醒,只叹气。
紧接着父亲会做出忍无可忍的神情,他把筷子合拢,像是握戒尺那样握着,准确而迅速地落在我的手背上。不消一会,便有红肿的肉条像小山丘一样鼓起来。
我并不记得这样的刑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但可以肯定的是,七八岁时,我已经对这样的惩戒习以为常了。
被抽几下后,还要看父母的心情,有时能继续吃饭,有时还会有其它的花样来。不过时间久远,大多渐渐淡忘了,只一次留下了较深的印象。
当时我手上的鼓包开始疼痛发热,我忍着不去摸它,饭桌上又恢复了和平的气氛。本以为事情已经过去,父亲却突然暴怒。
“你看看你现在的脸。”他把一面镜子拍在桌上,“丧着给谁看?”
父亲的神情变成了众多坏脾气的混杂,变得陌生和让人畏惧。
大概是因为我愤恨的情绪干扰了记忆,以至于无法再想起他当时的真实面貌,只能记得一个丑陋的男人,那是我爸。
我低下头看见镜中的自己,八岁女孩子的脸上写着懦弱,仇恨,以及麻木。我不想再看,但父亲却逼着,他说:“什么时候调整好,才可以继续吃饭。”
我不敢离席,只得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出神。脑袋里重复些没有逻辑的话,譬如一二三四之类。
后来怎样便不清楚了,只记得后来被夸赞“不记仇”和“懂事”。
七、
“这么大人了,你也该理解下你妈。”在车上父亲劝慰道,他现在看起来通情达理,温和慈善。
“我只是烦工作。”我随便找了个理由解释。
“压力别太大,身体重要。”
因为有说得过去的理由,一家人又能和和气气聊天了。我突然觉得憋闷和困扰,很想说些心里话,说童年的那些不妥当的遭遇,但话到嘴边又有一股莫名的羞耻感。
父母做了错事,孩子却要比他们更费心地隐瞒,于是大家粉饰太平地生活,也是一件好事。
抵达小区之后,父亲下车指挥着工人将家具搬去新家,这时候母亲和我空闲下来。
“这次搬家也有一部分你的原因。”母亲笑道,“你也长大了,我们怕你以后的丈夫嫌弃我们房子老。”
我看着母亲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的舒坦样子,一时接不上话来。
母亲又说:“家里敞亮了,你以后的小孩子我们也可以帮你带,你可以轻松点。”
我表示不打算要孩子,因为自己不会教育,也没有能力对另一个生命负责。
“没有谁天生就会带孩子”她笑我想得太多,“带着带着就会了。”
“如果一直都做不好呢?”我有些忍不住。
母亲嫌我抬杠,不再继续说,转头帮父亲指挥工人去了。新家整洁而宽敞,很适合居住,比老房子好很多。
“去新房子吧。”我对心里的小孩子这样说。
可是那小孩子却摇了摇头,她已经在让人担惊受怕的老屋里住了太久太久。
她失去了走出来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