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四入金棕榈奖主竞赛单元,但都与之失之交臂的是枝裕和,终于在第五次提名中拔得头筹,凭借《小偷家族》荣膺了电影界的桂冠。
这部通过“偷窃”话题引起的亲情故事,终究还是在“家庭”这个主题中继续步履不停地深入下去。
有人将是枝裕和比作当代的小津安二郎,尽管是枝在艺术成就上距离小津还有段距离,但是在电影题材和主题上,两人的确并无二致,都是在“家庭亲情”这块不断涂描生活。
从是枝过去的十二部长片故事电影来看,其中有九部都和这个主题有关。但是他并不是一直按照《步履不停》的调调来持续下去,而是在一开始用一种神秘主义,或者先锋艺术的手段去讲述家庭的变故,和亲情的迁徙。
比如在他的长片处女作《幻之光》中,是枝用一个梦境开始整部电影,又在影片高潮的时候,用一段侯孝贤式的长镜头拖曳悲怆,从影调来看,这和后来的《步履不停》等电影截然不同。
但是他终究还是在这部处女作中讲述了一个家庭的变故,一个失去丈夫的妻子如何在儿子快要上小学的时候再婚,化解前夫莫名其妙的死带来的生存困惑,从而和新的丈夫、新的生存环境取得某种活下去的资格。
这种生存困惑继续在2001的《距离》(《这么....远,那么近》)中发酵。纪录片的随性拍摄,让整部电影呈现出一种散漫的诗意,然而影片中的主角却丝毫没有诗意的闲情逸趣。
他们需要得到社会和自身的认同,他们的亲人不仅信奉邪教,而且还导致上百人的无辜死去。然而当现实与记忆互相交替,这些生者发现,所谓罪有应得的邪教亲人,可能还是由于在家中缺乏亲情。
这种极端的亲情表达方式,在同样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无人知晓》中被展现的异常克制。并且是枝还给予片中这些小主角们童真的欢乐,他们就像天使一样,只是被上帝抛弃了而已。
但是从《步履不停》开始,是枝变得真正的“小津化”,成为日本电影中新的庶民剧的典范。他貌似不再“猎奇”,不再借用一些极端的形式去展现家庭的是是非非。
毕竟,不管是《步履不停》,还是《奇迹》、《海街日记》,亦或者被称为《步履不停》姊妹篇的《比海还深》,都开始老实巴交地讲述平常人的小困境、小挫折,以及在无奈中依旧坚强,在伤痛中保持乐观的故事。
所以有人就说,是枝裕和越来越平和,节奏的把控越来越从容了。从影调和风格来说,的确如此,以《步履不停》为分界线,是枝裕和的电影是可以做分期看待的。
但是关于家庭的讲述,却从来没有变过,更为重要的是,深藏在是枝电影中的“破裂”情结像是一根刺,从没有在是枝的电影中消失过。
《幻之光》中,是丈夫死去,妻子携儿子改嫁;《距离》中,是家人负罪死去,生者追忆抚平情绪;《无人知晓》是母亲抛弃子女,任他们自生自灭;《花之舞者》则是儿子背负杀父之仇,必须通过武士复仇的手段证明自己;在《步履不停》中,一家人因为长子死去才每年聚在一起,而作为主角的良多也是娶了一个寡妇;《奇迹》和《比海还深》一样,都是夫妻分居或者离婚;《如父如子》则是因为儿子抱错,产生的父子和解;《海街日记》则是讲述父亲葬礼之后,同父异母的四姐妹如何相处。
所以在是枝的家庭电影中,庶民从来没有“安生”的日子,这些电影中的主角们一开始都会有难念的经。
是枝不会让他镜头下的家庭完璧无损,遭遇的是外来的冲击,如同好莱坞商业电影中的套路,家庭从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世界和社会。
你在是枝的电影中会发现,他每每讲述的家庭故事,都会在破碎中勾勒生活的点点趣味,展现每一个庶民的家长里短,善中有怨。
比如在《步履不停》中,树木希林饰演的老母亲,可以在礼节上对大儿子舍己拯救的年轻人报以热忱,但是之所以每年都会在儿子的冥诞上邀请他,为的是要自己可以有恨的对象,让这个导致儿子早逝的年轻人感到煎熬。
这种克制的灰色性格,出现在是枝的所有电影中。而这一点灰色恰恰是是枝电影还原生活本身的底料,没有它,是枝的家庭电影你只会感到甜腻和虚假,而不是真实和感慨。
可是真实会在庸常的茶米油盐中淹没,感慨也会在索然无事中喑哑,只有在某种特定的时刻、特定的事件发生之后,这种从生活中榨取出的情绪精华才能够涂抹到银幕之上。
对于是枝来说,这滴精华必须从“丧事”中酝酿。他曾在随笔集《有如走路的速度》中这样说道:“我在日后的创作中如此钟情和迷恋‘丧’而非‘死’,出发点无疑就在这里。”
这个“这里”指的是是枝在早年拍纪录片时遇到的是一件事。一群小学生经常会给一只奶牛挤奶,但是有次奶牛生下的小牛犊不幸死了,所以这群孩子后来一边愉快的地挤牛奶,一边也会叹息死去的小牛犊。
这便是“丧”的力量。
而这种“丧”让是枝电影中的人物在逝者已矣后,开始反思自己,以及自己和逝者的关系、自己和家庭其他成员的关系。
不管是《步履不停》中良多和母亲,以及良多和父亲的关系,还是《海街日记》中,姐妹四人在父亲去世之后真情相对的过程,都让人体会到“丧”所带来的情感重构。
所以对于是枝来说,家庭中关系的破裂,或者家庭某位成员的死去,都是一种契机。它可以让家人之间在悲伤中前进,在哽咽里泯仇,尽管这种事情并不常有,我们也从来不希望它会发生,但是回顾我们自己的人生经历,没有哪一次的家庭破碎和家人去世没导致我们性情大变,有的导演看到的可能是负面,而是枝裕和看到的永远是正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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