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一个天空昏黄,风雨欲来的下午,也许我尘封了十几年的心事也不会见光,那些复杂的,以伤感为主的情绪,永远都将只属于我自己。而此时此刻,我要写下这些文字,我要为我的王斌姐姐写一首歌。
许多八五后,都是带着独生子女“光环”长大的,我们早就学会了自己“看家”,在安静的环境和自己相处,孤独让我们中的一些特别渴望喧闹的人群,也让另一些,例如我,不喜欢太吵,不喜欢人多,喜欢安静的环境。
记得小时候,我家住在师大家属区的一排平房里,从西面数的第二间。在爸爸妈妈都去上班时,我不得不自己看家。我是多么讨厌自己一个人。我害怕天色逐渐变暗,害怕小屋子里过分寂静而似有似的无响在耳边的标准音a,害怕天黑之后由于身材矮小而够不到灯绳之后的挫败感。那些无助且孤独的感觉,即使此时此刻我闭上眼睛,依旧可以身临其境。我记得爸爸骑着大横梁的自行车撞开院子里的大门,我因为他的归来喜极而泣,放声大哭,他会温柔的为我擦眼泪,说不要哭,爸爸已经回来了。再过一会儿,妈妈也会回来,她总是那么美丽,我会在她抱我的时候闻到她身上香香的味道。自己看家是痛苦的,但是这种痛苦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上天派来一个小天使,陪着我赶走这些无助和孤独,她,就是我的王斌姐姐。
王斌姐姐是在我们之后搬来家属区平房的。她的爸爸在师大伙食科工作,妈妈在内蒙医院财务科工作。我记得第一次看到她,她戴着一副小眼镜,皮肤白白的,头发乌黑发亮,留着小丸子一样的可爱剪发头。小孩子之间熟悉的很快,我不记得我们是怎样开始一起玩耍的,但是我记得,自从有了她的陪伴,我就再也没有害怕过看家这件事。
每次爸妈去上班,我们两个留守儿童就开始疯。我们会翻过矮矮的墙头,从我家窜到她家,从她家窜到我家。用妈妈的化妆品化妆,披着纱巾假装自己是仙女。如果玩公主和丫鬟的游戏,那么我一定是公主,她是丫鬟。我小时候是多么任性啊,总喜欢指挥别人。而她,却是那样柔顺可爱,开心的扮演着丫鬟的角色。我们一起玩娃娃,找蜗牛,假装是医生和病人,假装是两个女侠,假装是两只羊羔。我们分享彼此的一切玩具,虽然和现在的孩子们相比,我们的玩具少得可怜,但是,那时候真的是无忧无虑,天真烂漫,开心快乐每一天啊。
转眼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因为她比我大,所以就先入园了,我又变成了留守儿童。于是,我央求爸爸妈妈也送我去幼儿园,并且要和王斌姐姐一个班。经过了一番等待,我终于如愿以偿的成为了全班最小的小豆豆。我记得,班里有个很坏的女生,叫英英(后来她又成为了我的小学校友,所以这里不便透露她的学名)。我的任性和她的霸道相比,简直微不足道。她总是一副小霸王的样子,抢走我和王斌姐姐的皮球,娃娃,在午饭的时候,用勺子打我俩的头。她成了我和王斌姐姐共同的敌人,可是我俩却什么都做不了。我太小,王斌姐姐性格太柔顺。英英之所以这样跋扈,主要是因为她深得幼儿园何老师的喜欢。我还记得那个何老师,留着烫发,高高的扎在后面,长得还挺好看的。可是她的性格却一点都不美丽,总是冲我们喊,动不动就让我们罚站,不让睡午觉。但是据说,她后来还当上了师大幼儿园的园长,简直不可思议!一个不爱小朋友的女人,竟然还做了园长。不过,上天又派来了一个天使一样的老师,孙雪梅。她美丽,温柔,时时刻刻保护着我和王斌姐姐,我们俩终于可以脱离英英和何老师的魔爪了。小孩子小的时候,差一岁就相差很多。我吃饭很慢,常常刚吃一半,别的小朋友都吃完了,于是,我的碗会被收走。我没法快速入睡,如果午睡时被发现没有睡觉,就会被揪耳朵。妈妈说,有一次她在幼儿园窗口,亲眼目睹了我的碗被收走还挨骂的情景,心如刀割,于是和爸爸商量,决定为我换一个幼儿园,重新上小班,于是我被转到了铁路幼儿园,也就和王斌姐姐分开了。
但是,这丝毫不会影响我俩是彼此最好的朋友这件事。我俩为了证明对彼此的真心,对着月亮虔诚的下跪结拜。为了巩固彼此的友情,我们还认了彼此的爸爸妈妈为干爸干妈。为了多一些在一起的理由,她开始和我妈妈学习钢琴,于是,我又义务担当了陪练这一角色。我不是个称职的陪练,我会说,快点儿弹三遍,然后咱俩玩儿。于是她会赶快弹三遍,跳下钢琴和我一起玩儿。我们结束了玩玩具的幼儿时代,开启了弹钢琴,养宠物的少儿时代。我养兔子,她养鸽子。可惜我俩的宠物都逃不过死亡的厄运。我的兔子因为繁殖太多,在院子里随地刨坑,造成了前来找爸爸妈妈上课的学生,走路动不动踩坑崴脚的状况,于是妈妈把我的两只兔子送给了她的朋友,米荣阿姨。令我痛心的是,米荣阿姨竟然和她爸妈以及他姐姐弟弟同流合污杀害了我的兔子!并且吃了它们。对于这桩恶行,米荣阿姨竟然为自己开脱,说她没有吃,只是喝了一口汤。我小小的心灵第一次感受到无法言表的信任摧毁的感受,以及,恨一个人的感受。而王斌姐姐养的鸽子,却一只一只成为她家桌上的美食。我记得我俩为一只很美丽的叫白凤姑的鸽子求情,于是王斌姐的爸爸没有杀死那只鸽子。但是却剪掉了它的翅膀,说不然就会飞走。
王斌姐姐开始上小学,有作业,每次看到她用田字格写字,我都羡慕不已。她会给我上课,用粉笔在我家的木头大门上写字,我坐在小凳子上极为崇拜的和她学。之后,角色互换,她假装是什么都不会的学生,我当老师,把她教我的知识再“教”给她——这是我们的新游戏。小时候,我特别爱感冒,干妈在医院工作,打针输液这些简单的护士操作她都很熟练,于是,她会为我打针。说到打针,我全身都在拒绝,大哭,坚决不让打。于是,王斌姐姐就会以身作则,先打一针。她会忍着疼,告诉我,一点都不疼,于是,我就让打了。其实还是很疼啊,但是姐姐都说不疼了,我也只好假装说,不疼。回头想想,王斌姐姐为了我,挨了多少针啊。
等我开始上学,有了新的同学和伙伴,和王斌姐姐在一起玩的时间好像减少了。但是在上学的这个阶段,我们又有了新游戏,就是一起游泳。我记得那时的太阳总是那么大,快走到游泳池就会闻到游泳池水混着消毒水的味道,和着小孩子们开心的喧闹声,显得格外热闹。我记得我五颜六色的游泳衣,游泳圈,冲凉的水冰的像从地底抽出来的一样,我和王斌姐姐爱喝的橘子汽水刚下喉咙的时候,像一万根钢针扎到喉咙,然后我们俩会对着彼此咯咯咯的笑。王斌姐姐是我最初的游泳老师,她让我喜欢水,喜欢游泳,我们俩可以在游泳池泡上一天。打水仗,在水里赛跑,跳冰棍儿,戴着泳镜看水里的彼此。在拥挤的泳池里免不了被人踢到,如果有人踢了我,她一定会去假装游泳,踢那个人替我报仇。但是如果别人踢了她,我却没有足够的游泳技巧去替她报仇,只能狠狠的瞪着那个人,用眼神杀死他。我们在游泳的时候,认识了一个比我俩大两届的小哥哥,他游泳游得特别好,被誉为师大的蝶泳少年。他每一次游蝶泳的时候,总会引得整个泳池的人行注目礼,别说是我们这些小孩子,就连旁边的大人都会说,这孩子的蝶泳游得太好了。不记得我们是怎么开始和蝶泳哥哥说话的,总之,后来游泳这件事,变成了我们三个的游戏。时间过得真快,记忆里蝶泳哥哥已经六年级毕业了。我们三个依旧一起游泳,吃我干妈带来的玉米,看蝶泳哥哥家养的狗狗白云,我和王斌姐姐一致觉得,蝶泳哥哥很帅,他成为了我和王斌姐姐一起喜欢的人。小孩子的喜欢,就是可以一起游泳,吃个零食,在师大院里喝个橘子汽水就很开心的事情。后来蝶泳哥哥上初中,学习忙起来,王斌姐姐也要上初中了,于是我们的游泳夏日就这样结束了。
后来,我们搬了家,搬进楼房,爸爸妈妈终于不必再劈劈柴砸煤了,我们有了煤气灶,洗澡的浴缸。王斌姐姐也搬家了,和我们隔着一栋楼。我们会在楼下玩耍,玩到天黑,被爸妈从窗户喊着名字叫回去。每年生日,我们都会为彼此准备小礼物,她送我的会下雪的水晶球,现在还放在我的书架上,上面写着“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然后,灰色的记忆就开始了。
王斌姐姐在初二那年,被查出白血病,大概只有几个星期的时间,她就不得不休学,开始住院。我想那时候的我,应该是一个永远不愿面对残酷现实的人吧。我希望童话世界永远美好,没有病痛,没有离别,没有伤害,没有泪水。我不断的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我不断的催眠自己,她会被治好。我不断的安慰自己,有一天一觉醒来,发现这一切都只是噩梦。但是当我在医院看到她,身上插着管子,面色苍白,说话声音弱弱的,我知道,我的自我催眠根本没有用处,她病了。我记不清之后的细节,也许被我的自我保护意识给封存起来或者抹掉了。我只记得,在探望她的日子里,我为她带去《机器猫》,《灌篮高手》漫画书,每次在她面前,我都一如既往的叽叽喳喳,讲有趣的事情,她笑起来咯咯咯的,像小时候一样。目睹她做脊柱的穿刺,是一件再残忍不过的事情,我告诉她我要陪着她,可是看着医生把那么粗的针刺到她的脊椎里,我还是蜷缩到了墙角。我可怜的姐姐,为什么要遭这样的罪啊!她是那么柔顺可爱,那么善良无公害的美丽的女孩子,为什么要承受这一切呢?然而,这还不是唯一一件需要她去承受的事情。因为王斌姐姐生病,家里的经济开销巨大,她的爸爸决定和她妈妈离婚。我清清楚楚的记得,王斌姐姐生病之后,一直陪在身边的只有她的妈妈。我记得王斌姐姐亲口对我说,你知道么,我爸妈离婚了,还去领了离婚证,绿色的,结婚领个证,离婚还要领个证,感觉好笑。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也不记得我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后来我们开始玩录音的游戏,用我的录音机和磁带互相采访,谈一谈喜欢的明星。她喜欢谢霆锋,喜欢他的帅和桀骜不驯,她最喜欢的一首是歌《因为爱,所以爱》。
病痛折磨了王斌姐姐两年多,她因为药物激素而迅速变胖,美丽的乌黑的头发不断掉落,于是她索性剪成了运动头。后来又不得不剃光。我也想要陪着她剃光,但是我还是懦弱了,所以选择剪了刘胡兰发型陪着她。我想,那时候的我,其实是自私的。我已经预见了我和她终将分离的那一天,于是,我开始选择逃避。我有意无意的避开彼此相处的机会,我想尽可能的不去想这件事,我希望有一天我们分开的时候,我不要和她一起死去。但是当那天真的来了,我却真真切切的感受到无以言表的痛。
记忆中我俩最后的一次聊天,是用QQ。
我:美女,干嘛呢?
她:我还是美女?
我:你在我眼中是最美。
她:我晕。
2002年的夏天,中考如愿考上了师大附中的我,在7月暑假和爸妈一起在海拉尔老家避暑。一天,我走进网吧,打开QQ看看有没有什么留言。然后,王斌姐姐的QQ在闪,我点开对话框,里面写着,“亲爱的朋友,谢谢你对王斌的关心和爱护,她已经去世了,但是她会永远活在我们心中。”我惊愕的捂住了嘴巴,耳边异常的安静。我不记得我是怎样走回姑姑家的,只记得进门看到爸爸妈妈,哑着嗓子告诉他们,王斌姐姐去世了,之后他俩惊愕悲伤的神情。我开始了绵长的哭泣,爸爸妈妈拉着我的手拍我的后背,安慰我,对我说,不要一直哭,因为我们在姑姑家,一直哭不好,要体会她们的感受。于是,我马上止住了哭泣,所有的情绪淤堵在胸口,无法换来一口畅快的呼吸。一夜无眠。早上四点,家人都在睡觉,我自己走出家门。海拉尔有一条穿过城市的河,河边有用水泥堆砌好的大坝。我坐在大坝上,看着天色一点一点明媚起来。我对自己说,南玎,你现在可以哭了,没有别人在,你可以大声哭。但是,我却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出来。我不断问自己,是不是上天在惩罚我?因为我的自私与怯懦,因为我没有在中考之后去看一看王斌姐姐,所以她就这样走了,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我开始责备自己,是不是因为我考上了内蒙古的重点高中,所以上天要从我的生命中拿走一个重要的人。是不是小时候我俩在一起玩儿,总是我当公主指挥她,所以上天就要让我知道失去她的感觉,让我的心碎成肉泥。 我不记得我在大坝上坐了多久,我只记得回到姑姑家到时候大概是下午,家里聚集着很多亲戚,看到我之后如释重负,说他们一直很担心我到哪里去了。
王斌姐姐离开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总觉得她依然在。她会到我的梦里,穿着她的那件白色棉布裙子,头发又是乌黑发亮的了。她问我,你看到我,害怕吗?我什么都没说,走上去抱着她,拉她的手,她的手掌一如既往的绵软。她会到我的梦里,从我家楼下骑着自行车过来,笑眯眯的问我要去哪儿。她的白色裙摆在风中飘来飘去,然后她说,她要先走了。于是就骑着自行车,越骑越远。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再吃果冻,尽管那是我最喜欢的零食。我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她家。我买了很多喜之郎,然后把它们一个一个放在她的手臂上,遮盖着她因为输液太多而变成绛紫色的血管,那些摸起来已经有些硬硬的,没有弹性的血管。她笑嘻嘻的说,痒死了,然后抖动手臂,把果冻弄掉。她说,她变成光头看起来丑死了。我说,你看起来像摇滚明星一样酷。我真的应该陪她一起剃个光头。我真的应该在中考之后哪里都不去,只守在她的身边。
也许在别人看来,我像个没心没肺的人一样没有悲伤。只有我自己知道,心脏中缺失的那个位置,是怎样痛,怎样流血,怎样结疤,然后依旧跳动着。我为她写了很多文字,有一篇,高中语文老师看过之后,和我在办公室长谈了一次。她说希望我可以把写作当做未来的方向,那篇文章,让她感受到我的深沉而绵长的痛。
我一直想为王斌姐姐写一首歌,可是怎么都写不好。或者说,我总是在将要面对这件事的时候,又懦弱的避开了吧。曾几何时,写《阿楚姑娘》的梦野大哥,为我写了一首《阿姐》,我看过之后哭了,却再也没有触碰那篇歌词。十几年过去了,我还是没有准备好吗?我没有逼自己,因为终有一天,我可以去面对,心里不再会疼的像新伤口一样。然后,在北京的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所有的词语,旋律,从我的心里流淌出来。我终于为王斌姐姐写了一首歌,在她离开我十几年之后。录音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眼睛湿润。然后在录音之后,感慨我为什么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也许,我早已经学会带着微笑与爱,继续生活,我早已经开始替我们俩去感受这个世界的美好与精彩了吧。这也是你希望我去做的,对吗,姐姐。
“她从毛虫变成了蝴蝶
她想要继续和毛虫在一起
但是她已经长出了翅膀
不得不飞翔。”
2019-5-20 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