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是云儿啊,是云儿回来了啊!”
娘的脸怎么模模糊糊的,娘的绣花衣裙像笼在一层薄雾里。娘在对我微笑吗?可是娘,我为什么看不清你?你要和云儿说话吗?我的胳膊怎么那么重,娘,你靠近云儿啊!
好清凉,娘,是你的眼泪滴到我脸上了吗?不要哭,打仗哪有不受伤呢,云儿这点伤很快就会好的。娘,是你柔软的手在抚摸我吗?多么温暖啊,娘,我要睡去了。可是不行,我还没有看清娘的面孔呢,雾会散的,我一定要睁大眼睛,清清楚楚地看见娘!
阳光来了,我感觉到了,阳光会驱散雾气,我这就看见娘了……我拼命地,接纳了进入眼中的一缕阳光——
一群黄黄的小脑袋在绿色的背景上晃悠着,中间好像有双圆圆的黑眼睛正望着我,我眨了一下眼皮,“哧溜”,那双眼睛突然在这声响里不见了。
我打了个寒噤,一阵极为熟悉的疼痛感让我的视线猛地清晰起来:啊,那群黄黄的小脑袋原来是一丛开花的三叶草,它们差一点就要覆到我脸上了,幽密的草藤从我身边延伸出去,攀缘到一棵棵廊柱般矗立着的大树上,那双黑眼睛没走远,它还在望着我,它是一只拖着灰绒绒大尾巴的松鼠!
天!我在哪里?我试图动动腿,撕裂般的痛楚让我惊出了汗,记忆随着像开闸的洪水涌过来,那天崩地裂的瞬间!“踏雪!踏雪!你在哪里?”没有任何回应,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树木间撞击回响。
好象在不远的地方有水声,我一咬牙坐起,身旁的三叶草丛里有东西闪闪发光,我伸手一探,是我的枪!这才意识到掌心发麻,一定是我在昏睡之前始终握着它们未曾松手。
衣甲被挂裂得不成形了,我索性撕下来扔了。看看自己的左腿,血早就凝了,我试着站,着不了太多的力,心里却暗暗道一声侥幸,能着力,好歹意味着骨头没断。
靠着右腿的支撑站起来,我发现其实我刚才躺着的地方是一条小河岸边,应该是夏河的小支流。河水清澈见底,排成三角形队列的鱼儿贴着河底的卵石从水草的缝隙间游过。清晨的阳光和煦,两岸的密林里散发出馥郁的绿叶香气。
找不到一点暴雨里鏖战的痕迹,这么说,我昏迷了数日?我思索着,也可能,我被河水冲到了远离涵虚口的深山?那踏雪呢?我的心沉下去,它从来与我生死相依,而今,既不在我左右,或许凶多吉少。
虽然战斗中损失战马是极普通的,但我的心还是陷入了深深的悲哀,因为踏雪不同,它决不是一匹普通的战马,它更是我最默契的伙伴。我颓然地在河边再次坐下来,感觉全身乏力,幸存的喜悦荡然无存。
那只小松鼠似乎对我充满了好奇,它又蹦跳到离我丈远的地方,纤细的小爪子里抱着一枚松果,警惕地望着我。唉,我不由叹气,小家伙,放心吧,现在我无论如何跑不过你!
忽然,小松鼠像是受了什么召唤,不再顾及我,向侧前方欢跃而去。原来,那边草丛里不知何时来了一只大松鼠,小松鼠把松果扔到大松鼠怀里,跟着大松鼠,三下两下消失在密林。
这一幕,令我的脑海里“嗡”的一声仿佛爆炸,岳云!你忘了吗?你和以前不同了,你找到亲娘了,娘还在韩营等着你啊!昏迷中虚幻的梦境一下子又清晰起来,是啊,娘在等我回去!这一想,竟是又出了一身冷汗,娘会不会以为我死了?!娘怎么受得了?
我变得紧张起来,我要尽快回去!审视左右,这片地方还算开阔,能望见太阳,多少能判明方向。我撩起河水,一边清洗脸上和身上的血污,一边做着决断。
这里的地形我全然无知,满眼望去都是层层密林,远处的山峰在雾气里或隐或现。以我野外行军的经验,我知道在没有指南针也不熟悉地形时无论如何不能轻易走进深林,那样很快就会迷失方向。
现在我只知道我在鱼梁山中,我必须想办法走回鱼梁村。或许,目前唯一较为安全的选择是沿着脚下的河流走。一阵焦渴袭来,我猛喝了几口水,顿感饥肠辘辘。
身边的长枪必要的时候也可以当作鱼叉吧,最适宜果腹的莫过于河底的游鱼。生鱼自然无法下咽,好在森林中坚硬的木头和干枯的衰草随处捡拾,用最原始的钻木方法赚取点点火星就可以引燃枯草。
烤鱼让我逐渐恢复了体力,但是困扰我的腿伤却使我在太阳快要西落时仅仅走了二十里都不到,这个事实令人沮丧。
远山的雾气越来越浓,树木的阴影也越来越重,空气里的寒意一阵紧似一阵,鸟雀纷纷归巢,偶尔有两只来到水边喝水的小鹿,见了我,撒腿又遁入林子。河流在我脚下又分叉出小支流,我决定不在黑夜里贸然前行。
半个月亮升上林稍,皎洁月光下的森林浮荡着神秘的气息,一片静谧中,突然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是蛇在草丛中穿行。我用枯树枝生了堆火,睡意全无,我想爹爹和张宪会不会派人来找我,还是以为我已经葬身山谷?但是即便会有人来,茫茫林海,我又得有什么样的好运气才能碰上?这腿伤,没有个把月只怕好不了。
娘此刻在做什么呢?在烛光中绣着粉红的牡丹还是斑斓的彩蝶?或者,会望着沉沉的夜空想念我?爹爹会去看她吗?不过不要紧,有周伯伯在身边,他一定会很好地照顾娘亲。月娘该睡了吧,密密的长睫毛垂下来,把幽幽的眼波都藏住,也许做个好梦,粉颊上漾出一抹微笑呢。兄弟们怎么样了?小林还活着吗?这样乱纷纷地想着,也不知何时合眼睡去。
鸟雀枝头的合唱提醒我新一天的到来,森林重又变得生机盎然。这一天我又走了约莫二十里,一个人影也没见到。第三天我猎到一只獐子,代替烤鱼。第四天我抓了一条无毒的乌梢蛇,发现蛇肉烧烤来吃的味道竟然不错。
到了第五天早晨,我走不多远,突然发现前方竟有人类生火的痕迹,我惊喜万分,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查看,那一刻我却呆住了,因为我清清楚楚地认识到这堆火是前几天我生的!仿佛一盆冷水从头淋到脚心,难道我满怀希望地走了多天,竟走了一个圆?!
我颓丧地一屁股坐到地上,环绕我身旁的风景总是如此相似,河流、树木、藤蔓共同织就了密匝匝困住我的樊笼。
愤怒和焦躁的情绪充满了内心,我脱掉衣服,顾不得腿伤的禁忌,跳进身边的小河。冰凉的河水刺激着皮肤,我闷头游了几十米,情绪渐渐冷却。索性翻过身仰躺在水面,我望着天空飘过的浮云,思索着自己竟该何去何从。
渐渐的,我好象听到一种特异的声响,隐隐约约,待要分辨,又没了。我闭上眼睛,细细搜寻这声音,觉得它很熟悉。过了良久,终于又有一声夹在风里传进我耳朵,我浑身的肌肉一下绷紧了,这是马嘶声!而且,不是普通的马嘶声,我有一百个念头想起它——我的踏雪!
难道是我思念过度的幻觉?我用手指覆唇,提气吹出一声响亮的口哨,哨音惊起大群鸟雀,唧唧喳喳地从一棵树慌慌张张逃向另一棵树。我跳上岸,顾不得擦干身子,匆匆套上衣服,朝刚才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不知道有没有人见过像我这样用一条腿跑的人,更多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是在跳。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越红色覆盆子草丛,小河很快被抛在身后,我进入一片松树林。
合抱粗的松树干下生着厚厚的墨绿色苔藓,满地的松果被踩得“吱吱”响。凝神细听,那声音不再出现。前路幽深莫测,我有些踌躇,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
“得得,得得的……”突然,阵阵鼓点般的声音自远而近,一团红色的魅影在林间闪现,迂回穿插,向我奔来。我的心差点要跳出胸口,我再也不会看错,是我的踏雪,我的踏雪!踏雪在跃到我身边时发出欢快的长嘶,我一把搂住它,喜极而泣!
我的踏雪,它居然无恙!我没有失去它!踏雪,你去了哪里?又从哪儿来?踏雪在和我短暂的亲昵后,却急切地用头拱我的肩,退开三步,朝林中走去,我明白这是踏雪在示意让我跟着它,它要去哪里?
我有些纳闷。没有走多远,踏雪拐了个弯,劈面一汪清水塘,水塘的背面,竟有一间用松木搭成的小屋,松枝铺满屋顶,门前尚有生过火的残迹。门虚掩着,踏雪在屋外停下来,垂下头蹭我的手,似乎在示意我推门进去。
这时,猛听的背后一声大喝,“喂,什么人胆敢来偷马!”
听见人声我不觉又惊又喜,惊的是我好多天没见过半个人影,喜的是或许给我带来走出森林的希望。
那是个黑黑瘦瘦的男人,腰间围个已经看不出颜色的布搭子,布鞋上面用草绳打着绑腿,背后一个竹篓,采药归来的模样。
我松了口气,笑道:“这是我的……”我本来想说这是我的马,转念一想可能其间有些曲折,便改口道:“这位大哥,我在林子中迷了路,不小心转悠到您这儿了,多有得罪!”
男子上下打量着我,目光停留在我的枪上,疑惑地问:“那是什么?”我笑笑:“防身用的。”我想他没准是个避世的采药人,倒不要用野蛮的争斗扰了他。
男子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这林子大,迷路可危险,既然遇上了,进去喝杯热茶吧。”停了停,又叮嘱道,“你轻些,里面有人。”
我心下本来求之不得,再说我也很想知道踏雪为何在他这里。但是既然听他说有人,可能是他家人吧,还是不便打搅,便推辞道:“大哥不用客气,我就在外面歇歇,只烦请大哥指条出林子的路。”
踏雪却在后面用脑袋不断推我,好象要把我推进门似的,让我疑惑不解。采药人见我不进屋,便自己推开木门,笑道:“我与你倒杯水喝。”
那小屋原本只有一丈见方,他大大咧咧一推门,里面竟是一览无余了。堵在门口就是张草铺,上面躺了一个人,身上覆着条破破烂烂的棉被,那棉被旁,却是褪下的衣物,大红织锦、团花刺绣,竟是女子之物!更何况,这质地高贵的衣服与周遭的破败成了鲜明对比!
我不由心下起疑,趁男子低头倒水的时候,伸头一望。这一望不要紧,惊得我倒抽一口凉气,我再也按捺不住,一头撞进屋去,揪住男子的衣襟厉声道:“你对这姑娘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