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岁之前,她叫三丫。
农家女儿当家早,三丫穿着姐姐的旧衣衫,白天锄禾种豆,晚上纺线绩麻,日子仿佛就这样一天天无限地重复下去。
然而三丫十一岁上,她爹突然染病身亡,弟弟年幼,她娘无力抚养,将她卖给人牙子王婆。
从此,她有过很多名字。青楼来挑姑娘的时候,她叫嫣红。老夫人来挑抱狗丫头的时候,她叫大喜。寡妇来挑童养媳的时候,她叫淑贤……然而,嫣红被嫌弃手脚粗大,大喜被嫌弃木纳寡言,淑贤被嫌弃面黄肌瘦,王婆的脸色越来越阴沉,饭食给得越来越少,棍棒越来越多。
这一日,有位甄家娘子来挑丫头。她隔帘看着温柔可亲,心生向往,整衣抿发,又去后院摘了朵开得正好的杏花,小心插在发髻上。
“这是……娇杏,十三岁,又勤快又懂事的!”王婆一贯巧舌如簧,随口就诌了个名字,又虚报了一岁她的年纪,讨好的把她推到甄娘子面前。
“夫人好!”她深施一礼,微微抬眸,满是期待。甄娘子扶她起来,上下打量,目光落到她发上的杏花上,“撩乱春风耐寒令,到头赢得杏花娇。好名字,好孩子。就她吧!”
从此,她终于有了新的名字:娇杏。杏者幸也,仿佛杏花真的带给她好运,一入甄家,她如在风雨中凄惶的燕子终于找到了栖身的暖巢。
入府第一天,她就打坏了一只碗,她惊慌失措的跪在地上,不知道将会接受怎样的惩罚。如果在家里,她娘肯定顺手拿个什么东西就打过来了,如果在王婆那里,怕要两天不给饭吃。甄娘子扶起她:“一只碗而已,碎碎平安。还不快去收拾啦!”
又过几天,她不小心丢了甄娘子的花样子,凭着记忆自己画了一幅拿给夫人,心里忐忑不安,怕夫人怪罪。夫人看了,笑道:“娇杏好灵巧的手,再画两幅来看。”
娇杏从没有被人这样夸过,不觉红了眼圈,心里一根弦突然就松了下来,从此饭吃得香,觉睡得好,眉眼含笑,干活越发卖力。
这样过了一年,娇杏不过长高了些,丰润了些,人人都道她女大十八变,竟然变成了个美人胚子。街上遇到王婆,盯着她上下看了好几眼才认出她来,大叫:“竟没想到姑娘出息的这样好!甄娘子真是捡了大便宜。”
甄氏夫妇婚后多年没有子嗣,甄娘子年近四旬才老蚌生珠,得了一女,名唤英莲,尚在襁褓之中,长得眉目如画,眉心一点胭脂痣,更衬得肌肤如雪 。
娇杏还是少年心性,最喜欢逗英莲,英莲也独爱娇杏,半夜啼哭起来,必得娇杏才能哄睡。“郎里格郎,郎里格郎,我家有个小姑娘,刮风下雨都不怕,一觉睡到大天亮。”英莲最喜欢听娇杏唱这小曲,每次都是听着这曲子沉沉睡去。
转眼英莲已经过了五岁,每天里“杏姐姐、杏姐姐”不离口,有了点稀罕吃食,总要悄悄留给娇杏留一些。娇杏对英莲也是百般疼惜爱护,虽为主仆,情逾姐妹,就连夫人都说,“这丫头跟娇杏竟这般有缘法。”
有一日,娇杏带着英莲在廊下玩耍,听到夫人向老爷低于:“娇杏这丫头,出落的越发好了,心性又是难得的纯良厚道,老爷不如收入房中,也好为甄家添个男丁。”老爷低声回绝:“夫人再休提这样的话,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何必耽误她人青春。过两年,还是给杏丫头寻个般配的好人家。”
娇杏脸臊的通红,赶紧带着英莲走了出去。她从没有生过这样的非分之想,但若是能有个身份在夫人老爷长长久久呆一辈子,她也是愿意的。嫁人有什么好的?还不是像她娘一样,侍候男人,生养孩子,在公婆面前更是连丫头的体面都没有,哪里比得在夫人身边,活得更像个人!
2
娇杏带着英莲到附近葫芦庙玩,小和尚见了,上赶着叫“娇杏姐姐”,拿庙里供奉的果子哄英莲玩。娇杏推脱,道:怎好动佛前的果子。小和尚笑道:姐姐不知道,近几日,庙里来了个穷酸书生,一个月也不见拿几个香油钱,吃果子的时候跑得倒快。咱们供奉完果子,必要趁他外出卖字画的功夫吃了才好。娇杏劝他:莫笑穷人穿破衣,三年过后着裘皮,人在外,不容易,小师父且多担待些吧!
回到家中,因中秋将至,老爷的至交严老爷来送过节礼,厨房里忙着待客饭菜。英莲嚷着要吃桂花馅的月饼,娇杏将她放到夫人房中,自去园中折取桂花。折完花方欲走时,听到老爷书房之内,有书本翻弄之声,隔窗看去,见一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娇杏忙转身回避,心下想:"这人生的这样雄壮,却又这样褴褛,我家并无这样贫窘亲友,想他定是小和尚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我家老爷倒是怜惜他的才华,说他必非久困之人,每有意帮助周济,只是没甚机会。"又想人逢落魄,连小和尚都敢欺凌,夫人常说,风水轮流转,焉知此人没有翻身的时候?!这样想着,不由再三回头顾盼。
过几日,合家欢庆中秋,果然听说老爷封了五十两银子并两件冬衣,助那贾雨村进京求取功名。葫芦庙的小和尚跟娇杏说起,满脸不屑:真真狗窝里放不住干粮,这贾雨村得了甄老爷的银两,连句辞谢的话没有,竟连夜走了。
闲处光阴容易过,倏忽又是元霄节。原本甄娘子安排了娇杏及男仆霍启带英莲去灯市赏灯,然娇杏染了风寒,跟甄娘子告了假。依甄娘子的意思,看灯一事就此作罢,这霍启却鼓动三寸之舌,说起灯市种种热闹,只听得英莲哭闹不止,甄娘子只好由着霍启独自带英莲去了。原来这霍启对娇杏三番五次献殷勤,娇杏不肯理他,他偏要在老爷夫人面前刻意表现,将来也好有体面求娶娇杏。
英莲去后,娇杏心中莫名不安,心知这霍启油嘴滑舌,非忠厚之人,谁知他果然惹下了塌天大祸来。
原来,霍启抱了英莲去看花灯,半夜中,霍启因要小解,便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待他小解完了来抱时,哪有英莲的踪影?急得霍启直寻了半夜,至天明不见,那霍启也就不敢回来见主人,便逃往他乡去了。
娇杏虽着了风寒,守着灯火等英莲回来,一直等到半夜,还不见霍启带着英莲回转,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禀报了老爷夫人。甄士隐夫妇也慌了神,立刻发动了全家老小出去寻找,却见灯市已散,四街无人,哪里还有英莲的影子。
夫妻二人,昼夜啼哭,几欲疯癫。娇杏也愧疚欲死,恨不能上天入地寻回英莲。然而,水一般银子花出去,除了一些狡诈之徒前来冒功领赏,竟没有一点英莲的确切消息。甄氏夫妻眼见的思女成疾,双双病倒。
祸不单行,三月里葫芦庙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锅火逸,便烧着窗纸,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可怜甄家就在在隔壁,诺大家业烧成一片瓦砾场。甄士隐跌足长叹,只得与妻子商议,遣散奴仆,变卖田庄,要投他岳丈家去。有道是树倒猕猴散,眼见得主人家落败,奴仆们无不趁机偷鸡摸狗,侵吞财物,唯有娇杏矢志跟随,精心照料两位主子的病体,不时拿话开解甄娘子。
甄士隐的岳丈封肃,原是市侩小人,见士隐乃读书之人,不惯生理稼穑等事,便半哄半赚,拿些薄田朽屋,哄去了他箱底积蓄,又人前人后怨他们不善过活,只一味好吃懒做。士隐急忿怨痛,贫病交攻,竟看破红尘,撒手出家了。
家中只剩下甄娘子和娇杏两人,日子越发艰难。甄娘子病体支离,况又不惯桑麻,全仗着娇杏里里外外,白天田里着人收种,夜晚灯下刺绣缝补,日子方能过得下去。封肃见了,又觉得娇杏奇货可居,几次跟甄娘子提及卖掉娇杏,甄娘子先是严词拒绝,后以死相逼才罢。
这一日,娇杏出门买线,忽听街上喝道之声,众人都说新太爷到任。娇杏隐在门内看时,只见军牢快手,一对一对的过去,俄而大轿抬着一个乌帽猩袍的官府过去。娇杏一怔,心想这官好面善,倒象在那里见过的。于是进入房中,也就丢过不在心上。至晚间,正待歇息之时,忽听一片声打的门响,许多人乱嚷,说:"本府太爷差人来传人问话。"封肃唬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祸事,少不得跟随而去。
封肃至晚回来,来到甄娘子房中,直笑的满面春风,言语之间,更是添了十二分的客气,他乃说道:"原来本府新升的太爷姓贾名化,曾与女婿旧日相交。方才在咱门前过去,因见娇杏那丫头买线,所以他只当女婿移住于此。”娇杏这才想起,原来白日里见的那官竟是那年在老爷书房见到的穷酸秀才,怪道老爷说他非久居人下之辈。只是封肃一双眼睛溜溜只往自己身上转,又不知他肚子里打什么坏主意,不由得心里忐忑。
次日一早,娇杏照例要去巡视田地,封肃过来,远远看到她已是满脸堆笑,客气的跟她打了招呼,自去找甄娘子叙话。
中午,娇杏回来,见甄家娘子自己在房中落泪,上前安慰。甄娘子拉着娇杏坐在身边,哽咽道:“好孩子,今日便是你我分别之日了”。娇杏大惊道:“难道是老太爷又出什么幺蛾子不成?”甄娘子细细跟她说了,原是本地知府,就是老爷的旧交贾雨村,着人传话,想娶娇杏做二房。“娇杏,这知府老爷相貌不俗,风华正茂,这些年还想着你,必定当初就对你留了情,这样的好事,再不可错过。”娇杏愣了半日,对甄娘子说:“也罢了!娘子身边,少了娇杏,谁来管这屋里屋外?还是让奴婢陪着夫人吧!”甄娘子道:“傻丫头,以前我是不放心老太爷找的人,现在有这样千载难逢的好出路,怎能耽误你一辈子呢?况且我们两个妇人在这里,白白受人欺凌,自顾不暇,哪里还有余力找我的英莲?你若是凤凰飞上梧桐树 ,将来也能找寻英莲啊!”
说到英莲,娇杏满目是泪,想想夫人说的倒也没错。甄娘子又翻箱倒柜,把自己陪嫁的首饰都找了出来,又将自己年轻时候的几件好衣料裁剪修改,给娇杏添妆。娇杏垂泪道:“夫人,奴婢眼见得不愁衣食了,夫人还是留下傍身吧!”甄娘子道:“好孩子,你哪里知道越是富贵人家越是手里少不得银钱打点呢!”一边说,一边自顾自将东西都收拾到一个描金雕花的小箱子里。
到了晚上,封肃心急火燎的雇了一顶轿子,将娇杏送入了知府大人的府上。
3
光阴如水,悄悄流逝。
渐渐的,娇杏这个名字很少被提起了。家里仆妇见了,恭恭敬敬叫“太太”,交际场上的官眷们见了称呼“贾夫人”,就连贾雨村,也是以“夫人”称呼。
十多年光阴,她陪着贾雨村从金陵走到京城,陪着他起起落落,当年的小丫头早就改头换面,成了朝廷四品大员的夫人。
想当初,她还不过是无媒无聘的妾室,纵容颇受夫君宠爱,天不亮就要到夫人跟前站规矩。夫人也曾有过宋太祖灭南唐的心,但她低眉顺眼,实在找不出什么错处。半年不到,又有了身孕,夫人更不肯担个刻薄的名声。等她生下儿子,夫人又卧病在床,更顾不上跟她置气。
夫人病危之时,贾雨村正放外任。当地豪绅看贾雨村风头正劲,免不了要借着他夫人病重的机会示好,娇杏每天光千年老参都收得手软。贾夫人过世不久,朝廷派钦差来考察吏治,恰恰是与荣宁二府不睦的忠顺王府的人,钦差要治贾雨村利用家眷,收受贵重礼品的罪,人证物证收集了一堆,却被娇杏一张单子扭转乾坤。这一张单子上列着某一日收某人某物,共卖得银钱多少,某月某日捐予恩济堂。后面有经办人及恩济堂印章。这哪里是贪污受贿的贪官,分明是光风霁月的君子啊!贾雨村借着这事居然还升了一级。
经此一事,贾雨村直把娇杏当福星,赞她比大家闺秀还强。娇杏倒没想这许多,当初见夫人病逝汹汹,药石不灵,夫君又不在身边,便想着积德行善,替夫人祈福,不成想她一腔慈念没有救回夫人,却误打误撞替夫君解了围。
此后不久,贾雨村就祭祖告天,正式扶正了娇杏。
娇杏初管家事,还担心奴仆不服,官眷轻视。几个月下来,才发现这担心实在多余。原来,一个女子,若被男人轻贱,也得不来女子的尊重。若被男人珍视,其他女子再妒火攻心,也是带着敬意的。
娇杏婢女出身,容颜也算不得绝色,但贾雨村对她的宠爱,并未厌旧喜新,反而日渐深厚。自从嫁入府中,贾雨村就提起当年自己落魄甄府,人人轻视,独她美人识英雄,正是美人的仰慕,才让自己激流奋进,走到今天。娇杏方知当时偶然回顾,竟被当作爱慕的表示,所谓自作多情而已,既已如此,她自然懂得将英雄落难,美人垂青的故事演绎完整了。
戏台上多演些小姐赠金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的故事。孰不知,公子落难时固然巴不得有小姐送金,但他一旦中了状元,小姐的银钱便是一生之中难以拔出的一根刺,天长日久的相处须要小心翼翼的避免碰触到,哪里还有夫妻之间的亲密无间?倒是由贾雨村脑补出来的这一段故事,更值得男人珍藏回味:女人需要宠爱,男人需要仰慕,这一段故事里男女主角各有所得,岂不是最完美的?
娇杏作为正室,执掌内院,不愿落个悍妒的名声,也曾张罗着将青楼里贾雨村时常流连的惜惜、燕燕之类的姑娘招揽回来,贾雨村与她分析这些姑娘们交往复杂,利用她们拉拉关系,套点消息也罢了,那里能拉进自己后院之中。府中有姿色的丫头,贾雨村说没有情致,也不放心上。因此,这府里虽有个姨娘,也只是个摆设。娇杏的日子,算得称心如意,唯一的缺憾就是,她始终没有放弃寻找英莲,却毫无踪迹。
这些年里,有她贴补维护,甄娘子的日子也算平安顺遂,只是思女之痛,夜夜煎心,前年已经过世,娇杏安葬了她后伤心了许久。
贾雨村出任金陵应天府时,有个小门子,往来奉承,看着十分面熟,细问起来,竟是当初葫芦庙里的小和尚。娇杏想着难得他与英莲相熟,又是在外行走的官中人,一再托他打听英莲下落。这小门子一面满口答应了,一面唠唠叨叨的说:“夫人何必这样挂心!就英莲姑娘小时候看来,必能出落成个大美人,就算落到人贩子手里,也必能到高门大户里享清福。”这话娇杏虽然听了很是厌烦,却也被提了醒,这些年在各家官员府里走动时,便时时留心,却也一无所获。
眼见得,多年过去,英莲该是十七八岁了,不知嫁了人没有?夫家待她如何?娇杏梦里,她还是那个五岁的小姑娘,要听她唱曲才能入眠。
4
这一日,娇杏到荣国府,拜会府里新娶的二少奶奶薛氏。荣国府近年虽不如以前了,到底有宫里的娘娘撑着,贾雨村也是攀附了国公府,并连了宗,这些年才仕途顺利,因此,娇杏少不得要到国公府走动。贾雨村近年步步登高,荣国府里自然也要高看娇杏一眼,府里太太少奶奶都出来陪客。
谈话之中,二少奶奶总有些心不在焉,听说是菱姑娘不大好。娇杏早听下人们说起,这位薛少奶奶娘家哥哥甚不成器,嫂子也是少有的跋扈,他哥哥原先放到房里的菱姑娘被虐待的体无完肤,少奶奶不忍心看她被打死,因此,留她住着养伤。
坐了一会儿,娇杏要小解,便有府里丫头带着出去。娇杏如厕完毕,出来却不见了门口等待的丫头。走着走着,竟迷了路,见一个精致的小院子,一树杏花开得正好,不由走了进去。
杏花树下,有一个竹榻,榻上躺着一个女子,侧面看去身姿优雅,弱不胜衣。娇杏看她侧影,有种莫名熟悉之感,不由走近两步,听她低声吟道:“缘何不使永团圆。”声音低沉无力,倒像是久病之人,娇杏心知这样闯入,未免冒昧,刚要转身走开,那女子却低声吟唱起来:“郎里格郎,郎里格郎,我家有个小姑娘,刮风下雨都不怕,一觉睡到大天亮。”
娇杏听了,只如五雷轰顶,瞬间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住。这歌谣,本是她编了哄英莲的,英莲走失,她再不肯唱,就连她自己的儿子,都没听她唱过这曲。
她一步步颤巍巍走过去,榻上的人恰转过头来,一张跟甄娘子五分相似的脸,雪肤花貌,眉间一点朱砂痣。
“你是谁?”她问。娇杏没有回答,她的喉头哽咽不能出声。良久,她轻轻唱:“郎里格郎,郎里格郎,我家有个小姑娘,刮风下雨都不怕,一觉睡到大天亮。”
榻上的人又问:“你是谁?”声音已经变了调子。“姑苏,阊门,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叫葫芦庙。庙旁住着一家人,姓甄。他们的女儿叫英莲。"
榻上的女子看着娇杏,半晌不语。
“英莲要听着杏姐姐唱歌才能睡,喜欢吃桂花馅月饼,喜欢跟杏姐姐在府里的竹园里挖笋,喜欢跟杏姐姐去看葫芦庙里的小和尚念经...."
榻上的女子睁大眼睛看着娇杏,长长一声叹,接着晕了过去。
娇杏在自己府里等待的那两天,特别漫长,她两天两夜不曾合眼,原来英莲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些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她还能想起爹娘?想起她的杏姐姐吗?
第三天,荣国府里二少奶奶派人来请,说是菱姑娘醒了。
娇杏连忙赶过去,在那个小院里又见到了英莲。她看来着意打扮了一番,看着精神也好,虽然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看着也是一种西子捧心的美。
看到娇杏,她怯怯的叫了一声“杏姐姐?”娇杏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她冲过去抱住英莲,放声痛哭。
英莲想起来小时候的一切。她拉着娇杏的手,说的话比她这十几年里说得话都多。
“刚开始落入人贩子手中,我原是拼命也要逃走了,每次都被抓住都被打得死去活来。”“十四岁那年,遇到冯公子,原以为苦日子终于终结了!冯公子爱我敬我,真心待我,非要挑良辰吉日,花轿来抬,却被人贩子欺骗,将我又卖给大爷。冯公子想要将我带走,竟被大爷打死。官司打到金陵应天府,太爷竟然随便就拿个前世冤孽这样的理由结案。冯公子一条命竟这样不值得!我原本是深恨的,也想着士为知己者死,不如先去薛家,找机会再跟那呆霸王同归于尽,也报了冯公子的知遇之恩。只是,我的胆子被人贩子打掉了,我害怕,我不敢,我只好把所有的恨都锁在心底,再不许冒出来,慢慢的,我没有了恨,也没有了欢喜,只剩下一个呆呆的空壳子,那个没良心的爷,最厌恶就是我白长了副美人的脸,没有一点热乎劲,他恨我……”
英莲脸色潮红,滔滔不绝的说着。娇杏握住她的手,让她歇歇,她不肯,一直不停得说。一直到她累的说不动了,才安静下来,靠在娇杏身上:“杏姐姐,我好累啊!你唱歌给我听吧!我要睡觉啦!”
“郎里格郎,郎里格郎,我家有个小姑娘,刮风下雨都不怕,一觉睡到大天亮。”娇杏唱着歌,轻轻拍着怀中的英莲,英莲就这样在她怀里,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娇杏将英莲带回姑苏安葬在甄娘子的墓旁,颇费了些功夫,多亏了荣国府宝二爷及二奶奶周旋,薛家才肯放手。
5
安葬了英莲,娇杏一声不响搬进了小佛堂,再不肯跟贾雨村一起吃饭,见面。贾雨村早就听说了英莲的事情,知道娇杏必定猜到了当年金陵应天府判冯渊被杀案的,正是自己,也不来求肯。两人足有两个月未说话。
转眼到了端午,过节的团圆饭还是要吃的。贾雨村看着娇杏的脸色,小心地说:“夫人可听说了一件新闻?宝二爷的大舅哥薛蟠,摊上大事了!”看娇杏似有触动,忙不迭地将事情绘声绘色的说了一遍。
原来,因今日茶楼里来了位苏州评弹的姑娘,叫作柳如眉,不出一个月,名满京城。薛蟠听了柳姑娘的名声也附庸风雅去喝茶,一见柳姑娘,跟丢了魂似的就要出言调戏,动手动脚,茶馆清净之地哪容得这般举动?当场就有一位贵公子看不过去,出言斥责,薛蟠一向霸道惯了,竟自称是贾妃娘娘的表弟,谁敢放肆!走上前去就要拉扯,谁知还没摸到这位公子的衣角,就有两个侍从斜刺里杀过来,三拳两脚将他打翻地上。薛蟠被家人抬回家里,他母亲薛王氏还要到贾府找她姐姐,疏通贾妃娘娘的关系。谁知她姐姐刚进宫回来,原来薛蟠冒犯的,竟是微服出宫的当今圣上。圣驾回宫,已经厉言斥责了贾妃娘娘。娘娘紧急召母亲进宫,让家里务必跟薛家撇清关系,就连二少奶奶都暂且遣回娘家。
不几日,薛家种种不法行为都被查处,皇商的资格被吊销,各家铺子都被查封,薛蟠已关入大牢,等候处置。
“这真是报应不爽啊!”娇杏听了,心中欢喜,可又想到,薛家被查,荣国府必受连累,贾雨村前途未卜,倒来哄自己,心肠再也硬不起来了。于是夫妻和好如初。
然而,或许贾雨村运势已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贾雨村带儿子奇哥儿去衙门玩,因奇哥儿说口渴,顺手将衙役端来的绿豆汤给奇哥解暑,奇哥儿一饮而尽,顷刻之间七窍出血,死于非命。贾雨村立刻将所有衙役集结起来,挨个排查,却发现竟少了新进的一个衙役,名唤张孝哥的。
这张孝哥毒杀了奇哥儿,却并没有出城逃亡,而是来到到东市高台之上,对着台下人群,放声大喊:“贾雨村这个狗官,为了谄媚权贵,霸占石爷的家传宝扇,将石爷夫妇逼死,石爷没有子嗣,小人张孝哥,自幼受石爷大恩才活到如今,自该拿这条命替石爷报仇。只可惜误杀了贾家幼子。小人这就偿命!”说完跳下高台,一命呜呼!台下诸多民众,一时间将这新闻传遍京城。
娇杏经此变故,一夜白头。她安守后院,哪里知道贾雨村这些年竟干了这许多龌龊事?然而,善恶有报,苍天到底没有饶过谁。娇杏再不与贾雨村多说一言,自去摘珠翠,脱绫罗,换缁衣,穿芒鞋,剃度出家。
6
杏花又开。庵里香客来来往往,带来了红尘消息。
“赫赫扬扬的荣宁二府竟然说倒就倒了,可怜这许多女眷正在发卖呢!”
“听说有个狗官贾雨村,原跟荣宁二府不相干的,当初为了攀附权贵才里才连了宗,这下吃挂落了吧!”
“你哪里知道?原是这贾雨村家出了张孝哥案,民情鼎沸,圣上追查才拔出萝卜带出泥,查抄了荣宁二府呢!”
“你可拉倒吧!那荣国府少爷霸占良民妻子为妾,就连少奶奶都能强势干涉他人婚嫁,逼死两条人命,哪里是受人牵连!”
“听说贾雨村的夫人早就不忿他胡作非为,去年就跟他和离了,真是侥幸啊!避开了这抄家发卖的祸呢!”
她执一把扫帚,扫着满地落花,仿佛要扫去这许多流言纷扰。这红尘的花开花落,荣辱福祸与她有何干系呢?!世上已无娇杏,她现在的法名叫做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