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旅居在外的我,对于在北方看到挂着黔菜牌子的餐馆已不再心悸。曾经满怀希望的尝试过几次,留下的却是一次又一次无限的怅望。
若是偶尔能在异乡尝到故土的地道风味,算不算烧高香暂且不说,但那绝对犹如长期被雨水蹂躏而无法抬头的凌霄突然碰到了熹微晨光,在和煦的浅照中一点点抖落疲惫和委屈,慢慢流出的芬芳与生机里凝固的都是欢喜的味道。
那时候才意识到,对于游子而言,无论在外多远,无论漂泊时间多长,无论嘴上是否承认,敏感的味蕾都会直击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它会告诉你:姑娘,想家了吧。
是啊,想家了!
小时候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爸妈的午饭和晚餐也都是在爷爷奶奶家解决。关于饮食的部分,几十年里,一直是爷爷在管理。老头子退休后,每天的家庭任务就是去市场买菜,回家洗洗择择,再翻翻炒炒,然后等着放学的、下班的一起来享用。吃饭的间隙还不停说这个是看到哪里的农民自己挑到市场上来卖的,一定很新鲜;那个是找了很久才找到的,必须要多吃……
印象里爷爷的话不多,但往往这个时候总能惹来奶奶不耐烦的唠叨:得了得了,吃饭不要说话,我们晓得了。
爷爷每天似乎都很乐意做这件事,直到最后生病了,不记事了,还一直佝偻着身体往市场走。家里人着急,可怎么也劝不了,奶奶为此常和他吵架,一点没用,依旧“我行我素”。仿佛一个沉迷于找寻玩具的执拗孩子,眼里心里别无其他。又好像每天只有出去一趟才能给病体带来些许的重生,才能证明自己还活着。
记忆里,除了奶奶,几乎所有人背地里都说爷爷烧的菜不好吃,包括我。可我从记事起,每日的三餐都来自爷爷的双手,一吃就是十八年,不曾断过。
我永远记得那双手,温暖而有力。一定是童年,在满目青山的夕照里奔跑时,被泉水滋养的、被泥土浸泡的、被自然雕琢的。所以在一个云兴霞蔚的清晨,告别父母走出大山后,几十年间,提起笔来做文章、做诗词,才积淀了苍劲的不蔓不枝;所以在每一个春去秋来的朝晨里,伴着窗前日照的呼吸声走出家门,不厌其烦地去市场为后辈们挑选新鲜食材,再回家洗洗拣拣,从鸟语花香到北风呼啸,从步伐矫健到身体弯曲,也别无怨言。
如今爷爷与我早已天人两隔,我多么怀念那十八年来并不可口但在味蕾里却深深扎根的味道。我知道那是横亘在我与家乡间不变的却越渐模糊的小路,它承载了我此生遗憾又无边的乡情。
前段时间妈妈来我们居住的城市同住,说我们太忙了,平时肯定吃不好,来给帮忙做饭。
那段时间无疑是幸福的,不用再思考“早饭吃什么、午饭吃什么、晚饭又要吃什么”的千秋大课题。每天醒来,每天回家,轻柔的灯光下飘满的都是旧事的味道。宛若茫茫寒夜里灼烁的明灯,揪住深埋于心底不变的记忆,那是我美妙又朦胧的时代,跨越了童年与少年。
南方的冬天没有暖气,在那样的年代,居民楼里最流行的取暖设备是火炉。那时候的住房大多都是长辈们的单位集资修建,每一户会配有一个叫“煤棚”的水泥小屋,位于居民楼的对面。那么多户的煤棚连成长长的一串围绕着楼房,就像一群排排坐的小孩子一年四季面对着一个高大威严的叔叔,不敢出声,也不敢抬头。临近冬天,各家各户就会买来足够一整个隆冬使用的煤,煤棚恢复了它与生俱来的功用,被填得满满当当。
待寒风重整旗鼓席卷而来,楼旁那几棵曾经葱茏耸立覆映大地的梧桐在肆虐的呼号中瑟瑟发抖,枯黄的梧桐叶也顺势腾空而起,兀自在风里乱飞乱撞。每当这时,居民楼内总是万家灯火,火炉正在用它所有的能量寄予人间万般的温暖,人们围在它身边吃饭、聊天、做家务,欢笑声、唠叨声、抱怨声此起彼伏。
爷爷忙碌的身影从此便也挪到了炉火旁,翻翻炒炒一顿后,大声吆喝:“吃饭啦!”于是,看电视的、做作业的都快速移动到饭厅围着火炉坐下。火上铁锅里“咕噜咕噜”的开着“红火锅”,这是我的最爱之一。用猪油、肉片、舂成沫的辣椒、葱姜和面酱一起炒熟,加水煮开后,放入之前洗净的蔬菜,“红火锅”就这么开始了,我常常吃得一嘴红油,撑得不行了还要舀一勺米饭拌着锅底吃。有时候上火想吃清淡一些,爷爷就用排骨或母鸡熬汤,还是放在铁锅里,还是架在火炉上,那美味的汤就是涮菜最好的底料,我们叫“白火锅”。它们共同搭建了我儿时冬天最美的回忆,让我的火锅情结从南延续到北,别人口中的任何美味都无法替代。若不是妈妈来,我恐怕还要等上半年才能再吃到记忆中的美味。
如今北风又起,我仍离家千里之外,很多时候都是仓促回忆、又仓皇逃避,脚步匆忙。无言的心酸不能自已,生命的旅程还漫长。风景总在变,身边过往的人也在变,唯独故土的味道不变。它深深根植于心底,默默藏匿于味蕾,无论年纪多大、无论离家多远,此生都无法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