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亲戚多,大姑给我印象最好,最深。
大姑是小脚,裹着三寸金莲,走起路来,脚后跟先着地,腿迈得很快,感觉要倒地的样子,却总是有惊无险。
大姑不仅能干,长的也漂亮,十里八乡都数的着。
大姑十八岁结婚,结婚那天,娘家陪送她最好的嫁妆,是一张八仙桌。
由于道路不平,抬桌子的人不小心,撞到一块石头上,撞断了一条桌子腿。
送亲的人回家,就对奶奶说了,奶奶脸上不喜庆。
叔叔看到奶奶不高兴,就随口问了句:“娘,结婚那天出现这种桌子断腿的情况,是不是不好?要招灾!”
奶奶举起手中的长烟袋锅儿照着叔叔的脑袋,就是一烟袋锅儿:“叫你胡说八道,哪里不好了,小孩伢子懂什么。”
打得叔叔嗷的一下蹦起老高:“哎呀娘,你怎么背地里下狠手啊!听别人说要招灾,我不相信,就想问问你,你干啥打我,桌子腿又不是我弄断的!”
只有八九岁的叔叔被奶奶打得恼火地蹦起来大声地嚷着。
叔叔这一喊,一传十,十传百,全村人都知道——陪送给大姑的八仙桌断了一条腿。
那个年代,能陪送闺女一张八仙桌,是一件光彩又了不起的事儿,没想到还没送到婆家,桌子腿就断了。
大喜的日子,陪送的桌子断了腿,怎么说,都有些有不吉利。
“大姐嫁给他,怎么看都不般配,你们偏不听。”十二三岁的二姑,也替大姑抱不平。
“不许你们说这丧气话,你姐夫怎么了,人家哪儿比不上咱家,你大姐不嫁过去,你们一个个的都得饿死。”
奶奶说完把烟袋锅放进嘴里,吧嗒、吧嗒的使劲地往嘴里吸着烟,一口气没倒上来,咳嗽得浑身抖个不停。
结婚是人的终身大事,结婚当天不顺利,一辈子日子都过得不开心不顺利。
桌子断腿这件事在奶奶心里就像吸进去的那口烟,始终没有吐干净,憋在心里,膈应、难受、提心吊胆——
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来应验,桌子断了腿的不吉利。
二
大姑相看姑父是在集上,老远看了一眼,只觉得这个男人,又瘦又小,没发现他的眼睛有毛病。
结婚之后才发现,姑父有一只眼睛里,有一个白色的萝卜花。
媒人说姑父的眼睛,手术就好了,不算啥大毛病。
那年代,儿女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姑父人长得又瘦又小,眼睛又不好,但他幸运的是有一个好爹。
他爹是大队书记,家境相对来说比较富裕。
大姑嫁过去,吃不着苦,受不着累,并保证接济娘家人的口粮够吃。
这么多外在原因,姑父的长相、体格,以及眼睛好坏在奶奶和爷爷眼里,都不算大事。
大姑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但她心疼饿得浑身浮肿的父母,面黄肌瘦的弟弟妹妹。
委屈自己,能来换取全家人活命——心底善良的大姑含泪答应了这门亲事。
不知是不是,桌子断了腿的应验,姑父两只眼睛,结婚没多久就看不见了。
姑父听说有萝卜花的那只眼睛,如果不手术,时间长了就把好眼睛也拐带坏了。
娶了个漂亮老婆,眼睛看不见还有什么意思,于是他没和大姑商量就独自去医院做了手术。
谁想到手术失败,两只眼睛都看不见了——成了名副其实的瞎子。
本想给大姑一个惊喜,没想到却给了大姑一个惊吓。
半路看不见,人会急死,姑父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寻死觅活。
大姑看着眼前这个又瘦又小,眼睛又瞎的丈夫,心里万念俱灰,真想拉着他一起死了算了。
但转念一想,她真的一走了之,父母和弟弟妹妹怎么办?
嫁给这个男人初衷目的,是救活娘家人,不是以自己婚姻幸福为目的。
大姑回到娘家大哭一场:“娘,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他身子又瘦又小也就算了,谁想他的眼睛又瞎了,以后的日子我可咋过呀!……”
“闺女啊,娘对不起你,是娘害了你,现在生米煮成熟饭,你就认命吧!”奶奶也跟着大哭。
“娘,我不怨你,这就是我的命,我认,我就是心里憋屈,不知道和谁诉苦,哭出来心里放松放松。”
大姑收住哭声,擦干眼泪,安慰着奶奶。
人一旦认命,活法就不一样了,心态也就平和了,就像上了套的小牛,任劳任怨地用力往前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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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回到家大姑就想方设法,给瞎了眼的姑父找合适的活干,
说来也巧,大姑正在为姑父找活发愁时,家里来了一个老头儿,专给人算命打卦,他的眼睛也不好,但多少能看见路。
他走到哪,算到哪;算到哪,住到哪,一年下来,一点都不比正常人挣得少。
算命的瞎老头儿,让大姑眼前一亮,心想,何不让姑父学着算命打卦,不求挣多少,总能养家湖口。
大姑小心地对姑父说出自己的想法,姑父突然有了感觉,呼地从床上爬起来,像打了鸡血一样,立马有了精神。
这也许就是命吧,大姑当即就决定让姑父跟着瞎老头算命打卦,并拜老头为师。
拜了师父,大姑收留老头在自己家住下,一天三顿,供吃供喝,并帮着宣传。
在大姑的宣传下,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大姑家有个瞎老头,算命打卦很准,不少人都是慕名而来。
因此大姑也从中看到了希望,感觉姑父能走这条路,也是不错的选择。
都说瞎子算命准,在大姑眼里,无非就是一种赚钱的手段罢了。
在家学了三个多月,师傅就决定带姑父出去算。
大姑不放心,不同意,但师傅说了,光学不练假把式,在家门口算,算好了还可以,算不好,丢了名声,就没了生意,以后还是在家干的时候多。
大姑一想师傅说得也对,只好同意老头带姑父走,但她不放心,临走时,千叮咛万嘱咐,含泪告别。
姑父走了没几天,大姑就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喜忧参半,高兴的是结婚这么长时间,终于怀孕了,忧的是目前这种状况,怎么能养活一个孩子。
媒人说婆家家境好,也是隔窗吹喇叭,名声在外,其实也没好到哪去。
做父母的谁忍把孩子往火坑里推呀!可大姑真的是被爷爷奶奶推到了火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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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大姑每天颠着三寸金莲,天不亮就下地,天黑了才从地里回来。
每到晚上打开裹脚布,血肉模糊,忍着剧痛,上点自制的小药,第二天,照样坚持下地,时间长了,脚底下全是老茧。
坚强,能干的大姑,得到了婆家的认可,加上大姑孝顺,和婆婆一家的关系都处得好。
有什么沉活累活,公公、小叔子都过来帮忙,日子过得也快。
姑父一走大半年,回来的时候,大姑生下了一个男孩,正坐月子。
当了爹,有了儿子,姑父应该高兴才对,可他的脸上不但没有喜庆劲儿,反倒让他无比的恼怒和羞辱——感觉头顶上的绿帽子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走时,没听大姑说她怀孕,回来就有了儿子,姑父心里有道坎过不去,有个结解不开,这让谁也高兴不起来。
姑父心里的想法都写在脸上,大姑看得出来,心里也是一肚子的委屈。
“不知道这孩子长得像我不?”姑父沮丧地蹲在地上,心里憋了半天的话还是说了出来。
“你什么意思,你怀疑这孩子不是你的?你一进屋我就看出来了。”
“我走时,你没怀孕,我回来你就生了孩子,你让我怎么不怀疑!”
大姑当即下地给了姑父一记耳光。
这一耳光把姑父打得看不见的眼睛里都冒出了金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你眼睛看不见,心也瞎吗?自从跟了你,我吃苦受累,没享一天福,你不在家,我怀着孩子,里里外外,都是我一个人。
你眼睛瞎了,我没嫌弃你,你到怀疑起我来了,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我高兴咱们有了孩子以后有了依靠,你回来没有半句体贴的话,反倒怀疑孩子不是你的。
你不认这个孩子,那我立刻把他摔死,我们离婚,你也别跟我丢这个人了。”
大姑说着就抱起,睡得正香的孩子,就要往地上摔。
吓得姑父顺着声音,扑了过去,摸索着,搂住大半年没听到声音的妻子,和刚出生的孩子说:
“对不起老婆,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怀疑你,你跟我受的罪,吃的苦,我虽眼睛看不见,但都在心里装着。
我听着孩子的哭声,他是我的儿子。”
姑父紧紧地搂住妻子和孩子,心里顷刻间亮堂了。
大姑看着眼前这个,又瘦小的丈夫,身体更加瘦弱,两只瞎透的眼睛严重的萎缩,深陷进眼眶里。
知道他在外面也没少受罪,不觉更是伤心,在姑父怀里嚎啕大哭。
这是大姑第二次这样大放悲声,发泄心中的委屈和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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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发泄归发泄,但日子还是要往前过,老天爷做了,人就得受了。
经过大半年的实践,姑父算命打卦的本领,有了不小的长进。
都说,老天爷给你关上了一扇门,一定给你打开了一扇窗。
姑父的眼睛看不见了,记忆力超强,算命打卦,都需要超强的记忆力,师傅和他说几遍,他便能记住,背熟。
家里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他都记得一清二楚,只要不是到处乱放,姑父都能摸得到。
算命打卦就是天机不可泄露的事。
大姑把家里的一间厢房收拾干净,给姑父做工作间,把窗户用白纸糊了,即透明,从外面还看不见。
娘家陪送的八仙桌,断掉的腿重新修好,做了香案。
姑父正式算命打卦的那天,大姑找人写了一付对联贴在了门上。
那天,大姑还放了一挂鞭,热热闹闹,有来算命的,也有来看热闹的。
谁家丢了什么东西,还能不能找到,去哪个方向找,都来找姑父算一算,十有八九还挺准。
姑父算的准,在十里八村传开,名声越来越大,每天慕名而来的人络绎不绝,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远道来的人,到大姑家就是中午了。小村、小屯也没有吃饭的地方,大姑就留他们在家吃顿便饭,有时香客过意不去,就留点饭钱。
这样给大姑提了一个醒,她把另一间厢房腾出来,开了个小饭馆,远道来的还能在她家连吃带住,不但方便了来算卦的人,对大姑家来说也是一笔收入。
大姑把家里的一亩三分地,包给了公婆,一年只收点口粮。
她一边带孩子,照顾着姑父,一边经营着小饭馆,一天忙得不亦乐乎。
那几年是大姑家的高光时刻。
钱财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增长,特别是春节前后时候,有来求财的,有来算命的,一天到晚忙的都没时间吃饭。
村里人从同情到羡慕,都夸大姑命好找了一个能挣钱的老公。
大姑脸上笑着,心里还是有种说不出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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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就在姑父的职业如日中天的时候,扫除封建迷信运动之风,在中国大地上刮了起来。
姑父的行为直接就是标准的封建迷信代表。
大队派人,到大姑家,捣毁了那间专门算命的房子,连里面的东西也都砸了,那张陪送的八仙桌四条腿全都砸了下来。
姑父被批斗,每天挂着大牌子,游街示众,晚上圈到公社的一破房子里。
姑父在公社圈了大半个月了,大姑去给他送换洗的衣服,公社离家远,大姑就把孩子留在家里,叮嘱婆婆中午给送点吃的。
孩子一个人在家,着急无聊,没等到中午,他就拿着门后被打掉的桌子腿,拨开了门插板,跟着一群大孩子下了水湾,水深孩子小,没一会儿,就不见了孩子的身影。
大姑回来,孩子已经被人打捞上来,早已没有了生命体征。
大姑看到眼前情景,当时就昏了过去,众人连喊带掐人中,才算缓过来,
大姑醒来,摸摸孩子身体还是软的,她爬起来就头朝下地倒背起孩子,两手拽着孩子的两条腿,拼命的跑,一圈、两圈、三圈……孩子从嘴里不停地往外吐着浑浊的河水,和着大姑的汗水透了她衣服裤子。
人们看着大姑的举动,都劝她放弃,孩子已经走了,就让他安静地走吧。
大姑没听见一样,继续跑,踮着她的一双小脚,她坚信,孩子不会离开她,更坚信命运,不会对她如此地不讲情面。
也许是孩子的命不该绝,也许是上天被大姑的行为感动了——
跑了大概有十多分钟,孩子在大姑的后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大姑连忙放下孩子,搂在怀里,嚎啕大哭,所有的委屈,恐惧,不甘,和无奈此刻都释放出来。
天黑了,哭够了,大姑背起孩子回了家。
进了院子,大姑便拿起斧子,把门后那张还没被完全被砸烂的八仙桌子,砸了个稀巴烂,点上火烧了。
火光映照着大姑俊俏又苍桑的脸庞。
没几天,姑父就被放了回来,姑父失业了,闷闷不乐,整日里是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
大姑看着姑父落寞沮丧,她从父母那,要回了那一亩三分地,每天教姑父种地,背垄,撒种,一遍遍,反反复复,直到做好。
大姑说,日子不好过,但,地必须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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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风声小了,大姑张罗着把扒倒的房子,从新盖了起来。
姑父又悄悄干起了老本行。
虽然来算命打卦的人不多,但都是悄悄的上门求着姑父给算,钱给得也多。
没多久,大姑四五年没动静的肚子又怀孕了,接下来几年,连着生了两个儿子,三个女儿。
一家子在姑父掐指一算中,逐渐成长,壮大。
该娶的娶,该嫁的嫁,大姑对儿女的婚事,即便有媒人,也都是采取自愿,她从不干涉,不包办。
她不想自己身上发生的悲剧,再在儿女身上重演。
她主张姑娘不多要财礼,儿媳不少给礼金。
开明的大姑儿女都很尊重她,孝顺她。
儿女成家之后,姑父也不干他的老本行了,和大姑在家,颐养天年。
我们有时问姑父,算命这玩意儿,到底准不准,他只是神秘的笑笑说:“信则有,不信则无,人在把握不住,难以抉择的时候才去找人算命,你给他们希望,教会她坚强,面对困难,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大姑严肃认真地说:“要我说算命打卦,就是一个赚钱的手段,人的命,天注定,岂能说算就能算出来的。要想命好,那得修行,积德行善。”
大姑说的我信,因为这是大姑的走过的路,是她的亲身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