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十八年,出身于农耕之家、连续历经两次落榜的老曾终于在二十七岁这一年考中进士,获殿试三甲第四十二名,正式成为翰林院的一名庶吉士。清代对于进士的使用有着严格的规定和合理的安置办法,读书人从考中进士到正式为官还有一段相当长的过渡期。事实上,朝廷的官职是有限的,远远不能满足每年新录取进士们的需求。清代对进士一般都有考察时间,留在京师供职的,叫分衙门“学习行走”。如果分配做外官的,就叫发省“差委试用”。
每一位新科进士的理想选择就是留在京城甚至是直接进入翰林院,如果直接分到地方只能算是进士们不太好的选择,因为晋升的空间会小很多。在当时有一种说法叫作“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新科进士能进入翰林院,可称得上是“正途中的正途”。老曾的日记起始于道光十九年正月初一,通过日记我们可以看到,整个道光十九年他都在湖南老家待着,直到十一月份才出发前往京城。老曾在道光十八年考中进士,为何没有马上前往京城的翰林院呢?
① 道光十九年正月初一日
家居。季洪弟受风寒。夜写散馆卷一开半。
明清时期,进士通过朝考之后直接担任庶吉士,庶吉士并非正式官职,而相当于翰林院的实习生,在翰林院里自学或者跟从前辈翰林深造,此举称为“选馆”,庶吉士在翰林院经过三年学习后再参加毕业考试,这个考试就被称为“散馆”。通过考试的可以被授予翰林院编修、检讨等职务,没有通过考试的则被发往各部担任主事或分派到地方担任知县。因此,只有通过“散馆”考试才算是一名真正的翰林学士,这在当时是所有读书人的人生终极梦想!
② 道光十九年正月初四日 阴
辰后,拜祖墓。午刻,朱啸山来,王待聘妹夫来。作书邀刘冠群来舍。又作书寄霞仙。季洪弟自来痘。夜与尧阶、啸山谈至天明。夜三更大雪。
③ 道光十九年正月十三日 晴
大姊家起龙至予家。邀彭百乘、寿七至舍,为楚善叔衡阳卖田事,予托百乘二人调停。是日家中客多,共十余席。朱尧阶专人来舍,约余于廿四走彼家,拟同当朱良二庄田。四妹议许字朱凤台之子,尧阶遣人送男庚来。夜作书复尧阶,不愿成当田事。又作书与朱啸山,将四妹女庚发出。又作书复刘霞仙,论事甚详。睡时五鼓矣。
④ 道光十九年正月廿一日 阴
在祠。祠内经管请外姓人吃酒,四十余席。夜大雨。
这几段是道光十九年正月期间老曾的一些活动,总结起来大体上有拜祖墓、同朱啸山、刘冠群等朋友亲密往来、参与调解家族里的一些内部纷争、前往曾子祠堂及各祖坟处拜祭等等。从这里可以看出几个问题:一是二十八岁的老曾已经熟练开展人际交际和礼尚往来,这些人际交往的场景贯穿于整个日记之中,三十多年从未间断过;二是作为家族里第一个考中进士、真正有“身份”的人物,老曾已经开始参与处理家族中的重大事务(如:调解矛盾、祭祀宗庙等等)。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考中进士随时等待朝廷召唤的老曾,此时此刻的心情想必一定是得意非凡的。面对着几乎可以预见的锦绣前程,老曾的得意是可以理解的,作为一个明日之星,地方上的各色人物如众星捧月般将老曾推至“话事人”的位置、请他出入各种场面也是正常的,要不怎么说“十年苦读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呢?从道光十九年起,老曾的名声开始在湘乡这座偏远小城传播开来,每人都开始对曾家产生敬畏、对老曾争相结交、以图后报。
⑤ 道光十九年正月廿六日 阴雨
满妹痘愈不好。儿子桢第痘稠密异常,啼哭不止。叔淳弟痘尚未灌浆。望刘冠群东屏来医,甚急,竟不见到。
⑥ 道光十九年正月廿九日 阴雨
辰刻,满妹死,余尚未起。时叔淳弟痘亦密,甚危。家中哭泣不敢出声,恐惊叔淳。满妹生于道光十年庚寅八月初八日辰时,至是生八岁零一百七十一天。
⑦ 道光十九年二月初一日 早,雪
儿子痘色转白。昨夜泻二次,皆药也。饭后开方喂药,心知无补,尽情而已。巳刻竟死。儿子生十七年丁酉十月初二日戌时,至是一岁零四月...家祖尤钟爱异常,至是家祖殆难为情也。日晡时出葬,与满妹同穴。满妹与儿子,生时无片刻离身,至是皆以逆症夭亡,痛哉!
人生是个很奇妙的过程,开心的事情会有不少,各种烦恼、坏事、挫折也从不缺席。道光十九年这一年,意气风发、随时坐等朝廷召唤的老曾也遭遇了人生的重大打击:自己最小的妹妹(满妹)和第一个儿子都在这一年因痘症离世。两位至亲从种痘、到情况恶化、再到不治的整个过程都被老曾用日记详细记录下来。人的一生即使风光无限、彪炳史册,也总会有很多困难时刻无法与人分担,只能放在内心里慢慢消化、亦或通过日记形式发泄心中的郁结。
无论如何,生活总要继续。作为一位“学而优则仕”的读书人,老曾任何时候都没有忘记坚持读书修身和结识志同道合者。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换句话说:在老曾进入辉煌之前的漫长蛰伏期里,坚持读书修身和结识志同道合者都是老曾心中的第一要务。坚持积累对于任何一个人都是十分重要的事情,也是最有意义的。专注并持久的坚持可以让一个人获得别人难以企及的深度和广度,一旦机遇出现时,就能够马上抓住并一举翻身。
⑧ 道光十九年三月二十二日 大雨
住蒋干甫家。蒋颇有藏书。是日阅余所未见书,有《坚瓠集》、《归震川古文》、钟伯严选《汉魏丛书》及诸种杂书。蒋求书“慎习楼”三字并跋。下半天写对联。夜打牌。
⑨ 道光十九年五月廿八日 晴,大热
住通书峡。本日通书峡请陪客。石湾秀才融峰暄、谦六兆安、五房秀才邦杰号芸蕖、九房秀才秀拔诸人,连日与余追随,意气投洽。
在日记中,老曾时不时往来于新老朋友之间,互相切磋、共同成长。在朋友蒋干甫家中,老曾发现了很多精美藏书,比如说《坚瓠集》、《归震川古文》、钟伯严选《汉魏丛书》等等。在通书峡,老曾结识了石湾秀才融峰暄、谦六兆安、五房秀才邦杰号芸蕖、九房秀才秀拔等人,在几天的接触中,发现彼此之间意气相投、志同道合。朋友之交,贵在真诚,贵在勤加往来,从后来的日记中可以发现,老曾同其中的很多人频繁往来,从此结下了深厚友谊。
⑩ 道光十九年十月初五日 晴
前五月,在耒阳曾忍斋、谦六家,情甚投洽,又见丰赠。后六月底,在家作书,寄忍斋叔侄,借银进京,比未回信。八月,谦六在省会家严,面许借二百金。本日作书寄谦六,又为渠写联幅。九月初十,衡阳县大令沈明府送书来,言费鹤江都转有程仪银送余,存伊处,伊亦自有所赠,要余着人去接。本日作书与沈春江,又作书与贺春台。明日遣二人走耒阳、衡州一带。
从道光十九年下半年起,老曾就在为接下来的长途进京做准备。从湖南湘乡到京城有三千里路,当时的常见交通工具是马车,正常情况下需要走上3、40天,路上一应开支是笔不小的费用。九月份,湖南衡阳县令沈明府给老曾写信告诉他,自己和费鹤江都有程仪路费(进京所用)赠送。十月份,老曾拜访前几个月刚刚结识的谦六时,也获得了丰厚的馈赠。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朋友多了路好走,这些馈赠可谓雪中送炭,终于解了老曾的一时之需。
那么接下来,老曾就开始安心进京了吗? 还没有,因为还有件重要的家事要他亲自参加,那就是四妹的婚事。这里详细说明下,老曾兄弟姐妹一共有9人,老曾排第二,上边有一个大姐,下边有4个弟弟和3个妹妹。按照大家族排行,4个弟弟分别是四弟曾国潢、六弟曾国华、九弟曾国荃和季弟曾国葆。3个妹妹中最小的满妹,已经在这一年的正月底因病去世。老曾在临走之前要参加的是两个妹妹中小妹妹的婚事,日记中对此有详细描写。
⑾ 道光十九年十月十一日 晴
料理嫁四妹事。四妹许朱凤台名镇湘,乙酉武亚元之子,定十月十六日成婚。余家至朱家百卅里,十四日发轿,一切须早检点。
⑿ 道光十九年十月十四日 晴
昨夜未睡。是日黎明,送四妹出阁。父亲、母亲、余及二妹送亲,共夫七十八名,并朱家来夫百一十二名。日中,饭黄巢山。夜,宿梓门桥。早,与朱家约黄巢山媒轿来往及亲轿来往共四餐,皆余家办;紫门桥来往四餐,皆朱家办。四妹出阁,哭甚哀,余亦甚难为情。
身为长兄,又加上考中进士后成为家族明日之星,家里安排老曾亲自主持操办四妹的婚礼。妹妹出阁的前一天晚上,老曾忙得一夜未睡。日记中记录:当天父母、自己和二妹一起为四妹送亲。从自己家到亲家有130里路,组织了轿夫78人,加上对方来接亲的轿夫合计有112人,中午走到黄巢山吃午饭,当晚住宿在梓门桥。其中,轿夫往来曾家的四顿饭由自己家安排,负责接亲轿夫往来的四顿饭由亲家安排。一应事由皆是老曾亲自主导安排的,办得十分妥当。
⒀ 道光十九年十月廿六日 晴
以三弟温甫出抚与叔父高轩为嗣。先是,温甫少时,星者言其当作叔父义儿乃得长生,乡俗呼干爷也。后叔父无子,婶母病十余年,祖父屡次欲以温甫出抚,未果。本年七月,叔父以见嘱托,母亲不允,至是再四劝谐。是日请族戚四席。
这个月还发生了一件大事:六弟曾国华过继给叔父。叔父叫曾骥云,同老曾的父亲就兄弟两人,平日里关系十分亲密。曾骥云没有儿子,看到哥哥家子女成群便希望从中过继一个,日记中是这么记载的:六弟曾国华年少时,有算命先生说应当将叔父认作义父才能长命百岁,当地俗称干爷。叔父多年无子,婶母又病了十多年,祖父曾玉屏便想让曾国华过继,一开始老曾的母亲不同意,经过反复劝导才勉强接受。廿六这一天,家里请了族里亲戚共4桌人吃饭作为见证。
⒁ 道光十九年十一月初二日 晴
是日,起行进京。寅刻生一子。二月初一儿子桢第夭后,内人不时啼泣,昨夜涕零不止也。九世祖妣屈太孺人葬衡阳白果鸡公头周人屋后,后失挂扫。今年祖父至白果,寻出。本日,合族走坟上竖碑,共百余人,在余家同去,夜宿白果。下半日阴,北风。
⒂ 道光十九年十一月十六日 晴
由油草塘行六十里,至省城,住东牌楼咸萃客寓。
⒃ 道光十九年十二月初六日 北风,霁
由陈池望逆风行六十里,至鹿角。夜,与啸山登岸步月。积雪未消,月明如昼。船甚多,远火高低,与星荧荧。二更登船始睡。
道光十九年十一月初二,带着对家人的不舍和对未来的憧憬,老曾终于踏上了前往京城之旅。这一天对他来说又是一个特殊的日子:第二个儿子出生。这一天的日记中还提到一件事:曾家九世族葬在衡阳白果,因多年疏于祭扫而不知其踪。后经祖父曾玉屏亲自前往白果寻找后又再次找到,并举合族百余人前往竖碑祭扫。也许是因为道光十九年这一年家中连续有两位后人离世,又或许是因为曾家历经百年终于出了一位进士及第,总之好事坏事都需要告慰祖宗。
道光十九年对于老曾来讲极其特殊,既是三十年日记开写的起始之年,也是喜忧参半的一年。这一年里,先是经历了满妹和大儿子因病离世,接着是四妹出嫁和六弟曾国华过继,最后就是二儿子出生,相信这一年对于他来讲内心一定五味陈杂。也罢,就这样出发吧。走吧,走了半个月终于走到省城。又走了二十天终于走到一个叫鹿角的地方,当晚老曾跟同伴朱啸山登岸步月,当时积雪未消,月明如昼。明月当空,前程似锦,老曾就这样向着美好前程奔去,勇往无前!
< 第二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