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时,尘与土

文/苏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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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世阳说他要来参加我的婚礼,隔着电话,我仍然能听到浓烈的酒气,熟悉,也陌生。

我以前跟他吵架的时候总说,陈世阳,你喝醉的时候最爱我。他会无奈地叹一口气,回我,又瞎说。

他一定又喝醉了。

离婚两年,他只有喝醉的时候才会给我打电话。有时候隐忍得哭,有时候破口大骂。我就默默地听着,不回话,也不流泪。

朋友劝我把他拉黑,她说你何必自讨苦吃。

心里有个小人儿悄悄地戳我一下,又迅速地躲起来。

这么多年,即使一颗心早已破烂不堪,却仍狠不下心丢他不管。我也真是窝囊。

就像以前他醉酒耍赖,我就耐心地哄着。

那是刚刚在一起的时候,他在烧烤摊上喝的烂醉。我一遍遍得劝他拦他,他带着稍许愠怒伸手揽过我的脖子,说,媳妇儿你别扫兴。满嘴的酒气,让我嫌恶地挣脱他,他却又双手掰过我的脸,鼻子抵在我脸上,软下声音来唤我。我无奈,把他扶起来,看他在酒桌上山呼海啸,偶尔给他面前的盘子里夹一点热菜。

午夜散场,他轰走了要送他回家的朋友,嘻嘻地笑着跟我说,媳妇儿,你送我。

我说陈世阳你别闹,我又不会开车,怎么送你。

他猛地把我塞到腋下,低头在我唇上轻啄了一下,笑,走回去。

夜幕下的秦皇岛分外安静,海风柔柔软软得,他半个身子倚着我,我们一步一步走得艰难,特别煞风景。

我瞪他一眼,把他推开,自顾自得往前走。

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发现这个大男人竟然坐到了地上,头和手都耷拉着。

我哭笑不得地跑回去蹲在他身边,问他,你发酒疯啊。

他抬头,眼睛也耷拉着,可怜巴巴地,嘀咕着,你把我遗弃了。

我笑着推他,他竟更无赖地哼了一声,呈大字型躺到了地上。闭着眼睛作出了席地而睡的架势。

我说陈世阳你别闹,咱们回家。

他说,你抱抱我我才起来。

我就无可奈何地俯下身去,他得逞地笑,在我耳边说,晓彤,不要丢下我。

膝盖在柏油马路上硌得生疼,耳边温热的气息萦萦绕绕得在我身体里流窜。

他说,不要丢下我。

我后来常想起这句话,他跟我妈妈指着鼻子对骂的时候,我哭着把婚纱一点一点剪碎的时候,孩子在我肚子里停止心跳的时候……

我的耳边都会听到陈世阳带着酒气的声音,

他说,不要丢下我。

张爱玲说,遇见他,她就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低到尘埃里的张爱玲,最后没有留住胡兰成。她写倾城之恋,用一座城的覆灭拯救了白流苏的爱情,盛大而绝望。

就像后来的我们,再如何挣扎,终究是两败俱伤。

陈世阳还在电话里絮絮叨叨地,他说晓彤,你爱他吗?

我爱他吗?

陈世阳,我曾经很爱很爱过一个人,盔甲尽卸,毫无防备地去拥抱他,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身上被刺出一个个可怖的血窟窿,仍然面目苍白地哀求他的爱。最后看他冷着脸无视我的眼泪,嫌恶地说,你为什么不能坚强一点。

我为什么不能坚强一点。

11岁的我拽着妈妈的衣角求她不要离开,她也曾皱着眉头问我,为什么不能坚强一点。

从那以后我就知道,这世上除了我自己,谁都不会爱我。

所以我恨陈世阳。

一个人如果一直生活在寒冷里,再孤单也不会死。可怕的是,有人如暖阳,给过你明媚静好,让你以为这之前所有的苦都是为了迎接他的好,却也是这个人,亲手推你入地狱。

陈世阳,我早就不会爱人了。我的爱,和我的孩子一起,留在了手术台上。

我后来总问自己,怎么会那么舍不得那个孩子,他其实只在我肚子里待了两个多月,他才刚刚开始发育,除了熬人的孕吐,我甚至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或者我舍不得的从来不是那个孩子,而是我梦想中的,陈世阳许给我的,一个家。

我从来没有给陈世阳讲过我的故事,这是我封存在记忆深处最不可触碰的伤疤,早就结了痂,何苦再撕开示人。况且,我也不愿意告诉他,我是一个被妈妈抛弃的孩子,我怕他知道,我有多渴望被爱。

直到一天,我跟那个女人吵架,她抱着她的孩子在爸爸面前哭得梨花带雨,爸爸盯着我,喉结翻动,眼睛里满是失望和厌烦。我突然害怕,我想起从我手里挣脱的妈妈的衣角,我死命地捏着拳头,却不知道要抓住什么。

我给陈世阳打电话,我说你带我走吧。

一看到陈世阳我就落泪了,就像小时候幼儿园放学,我一个人在门口等着,等到熙攘的人群慢慢散去,等到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等到头顶的路灯发出嘶嘶的声音,才看到妈妈的身影,行色匆匆。

我才敢流泪,才敢委屈。

他估计是一路冲过来的,还有点微微喘息。他的大手轻轻地揉着我的头发,他问,你真的要走?我点头,他便护我在身后,以勇士的姿态,跟我爸爸说,我先带她走吧。

这个情景,是我跟他说分手的时候撕扯我最多的画面。他曾是唯一挡在我身前的人。

后来,我连唯一也没了。

不过还好,若不是现在要写,我几乎想不起来了。

他估计也很后悔当时带走我吧,他的生活被我按了快进键,一下子乱了轨道。

他把我安顿在他家里,他说你缓缓情绪,过两天我送你回家。

我不想回家,没有我,他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三口,我不要在别人的幸福里当个可怜的旁观者,我想要我自己的家,那个家里,没有像我这样的外人。

我说陈世阳,咱们结婚吧。

他在给我找睡衣,粗暴得把衣服全扔在床上,我沉默着帮他叠好。

安静。

他递给我一件花花绿绿的沙滩裤,说,凑合一下吧,过两天我送你回去。

我沉默,窝在沙发上哭了一夜。陈世阳劝不动,就默默地陪着我。手里的烟亮了又灭,像一团小小的烛火,带着我的热望。

僵持。

我在赌他的心疼,赌他的不舍,赌他对我的爱,赌他看到我的眼泪,会不忍。以我此生所有的运气赌我们的往后余生。

我赌赢了,却也输了。

领了结婚证出来的时候,我开心地搭着他的肩膀说,哥们儿,从今天起,美女和钱包,就都跟你无缘啦,要不要吃个大餐庆祝一下。

他却是忧心忡忡的样子,他说媳妇儿,你这样太任性了。

一个满怀喜悦,一个焦虑忧思。很久以后我才懂,原来不可能的事,开始就是结束。

该如何描述这以后的生活呢,如一首小诗吧。

他是我的北,我的南,我的东和西;

我的工作日和礼拜天的休息;

是我的午,我的夜,我的谈话,

我的歌吟;

我还以为能看到永远,

我错了。

其实在所有的关系里,期盼最多的人,最容易失望,也最容易受伤。现在会有小姑娘跟我说,姐姐,真羡慕你活得独立强大。我会苦涩地笑,若你认识原来的我,就该知道,所谓独立强大,不过是伤口结痂,又生出厚厚的老茧罢了。

亲爱的姑娘,我多希望你,不曾长大。

我也曾经跟我的孩子说过这样的话。我说你要好好的长大,我说你会有爸爸妈妈抱着你去游乐园,我说妈妈一定会第一个站在幼儿园门口等你放学,会去给你开家长会,会帮你选择考哪所学校,会在你做噩梦的每一个深夜抱着你说别怕。

妈妈没有的,你都会有。

每到这个时候,陈世阳都会叹一口气,掐一下我的脸颊说,别瞎想。

他偶尔喝醉的时候会躺在我的肚子上,说,你别欺负妈妈啊,自己麻利儿地出来。

我总忍不住笑出声,这个幼稚的家伙,真的可以当一个好爸爸吗。

可当他醒来的时候,他又会愁眉苦脸,我的自作主张惹来了很多麻烦。包括父母的微词,包括结婚的所有花费。

何况,连这个孩子,都是我的自作主张。

他仍然挡在我身前,保护我所有的害怕和任性。他尽力善后,他无可挑剔。

可是,他沉默。

他是在宠爱里长大的孩子,当然不能理解我的渴望,不明白我的焦虑,以及我对那个孩子的所有希冀。在我渴求的那个家里,男人和女人相爱,他们的孩子会是爱的结晶和见证,该有一颗多么完好无损而又晶莹剔透的心啊。我想把我失去的都补偿给我的孩子,那个时候的我等不及,后来的我,却再无奢望。

医生给我的孩子判死刑的时候,我的脑袋一下子嗡嗡作响,稀薄的空气里,我头皮发麻眼睛酸疼。医生扔给我一张手术单子,后面的孕妇顶着耀武扬威的肚子催我快一点。

那么多孩子都能平安降生,唯有我。

就像那么多孩子都有妈妈疼惜,唯有我。

刮宫手术,很疼很疼,疼到我一直在落泪。我能听到孩子离开我身体的声音,像雪花落地,在空中飘飘荡荡,悄无声息地,然后变成一大片苍茫的红色。

陈世阳在外面等我,阳光透过整面的落地窗照进来,在我们之间拦起了一道银河。他藏在阳光里,恍恍惚惚的。

他快步走过来扶着我,头上有细密的汗珠,脸颊紧绷,露出清晰的骨骼形状,眼睛里布满了鲜明的红血丝。

我倚在他身上,我说陈世阳我刚刚很害怕。

他说没事了,咱们回家。

这世上最让人心痛的一定是“后来”这两个字,就像当时以为天崩地裂的我,不会想到还有更大的坏事埋在不远的后来。上帝高高在上,冷漠地看着相互依偎的我们,终于一步步走向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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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里陈世阳的声音开始颤抖了,我一直的沉默让他有些烦躁,他说晓彤,我曾经把我能给的最好的都全心全意地给过你,他说我真的努力过。

他隐忍的心痛和指责,一如两年前我独自离开的早晨。他气急败坏地打电话给我,问我大清早发什么疯,问我还想让他怎样。

那个时候的我们都不能明白,原来,两个人相不相爱,合不合适,能不能在一起,是独立存在的三件事。

在陈世阳心里,我妈妈是这所有不能的始作俑者。

她在我们筹备婚礼的时候突然回国,带着一个陌生的孩子。我好像突然有了很多个家,很多个,不需要我的家。

她说她终于有余力照顾我,她说哪有妈妈不爱女儿的。

我自然是欢喜的。

所以后来陈世阳指责我对妈妈百依百顺的时候,我总无话可答。

陈世阳,我真怕她离开我。

她回来以后为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替我打抱不平。她质问陈世阳为什么偷摸结婚不办婚礼,指责陈世阳的父母不懂礼数由着我们胡闹,哭嚎她的孩子怀孕没人照顾以至于胎死腹中。

陈世阳的脸色很难看,我抓着他的手,歉疚地看看他。他无奈,深吸一口气,说阿姨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我现在都不能明白,怎么会有那么的矛盾突然横亘在我们之间,我们紧握的双手,被这些弥漫在空气里的矛盾一点点掰开,握的越紧,就越疼。

最糟糕的一次,妈妈因为新房装修的事跟陈世阳的爸妈大吵起来。陈世阳进门的时候,眼睛都在冒火,他甩开了我试图劝阻的手,冲到了他妈妈身前。

叫骂的声音,东西砸到地上的声音。

一如小的时候妈妈跟爸爸吵架,一盏黑色灯罩的落地灯被砸碎在地上,冒着火花,滋滋作响,像极了油锅里的热油淋在鲜活的皮肉上。

小小的我瑟缩在门口,堵着门。

我怕他们离开。

一样的恐惧,一样的无助。

我居然还会再经受一次。

脑袋恍惚,头皮发麻,我竟厉声哭了出来。

我后来发觉,我跟陈世阳的隔阂,大概就是从那次开始的。

妈妈冲过来抱着我,轻轻摩挲我的背,说囡囡别哭,不吵了不吵了。

陈世阳背对着我,握着他妈妈的手,脊背佝偻着。他没有看我,因为无奈,也因为厌烦。

他终于转身,怒气难消的样子,一手指着妈妈,说,你TM以后有啥意见冲我说……

陈世阳!

我嚎哭着打断了他。

他梗着脖子不肯看我,胳膊上的青筋爆裂,回身狠狠地踹向大理石茶几。

沉默。

他又喝了很多很多酒,他在我家楼下扯着嗓子喊我的名字,我躲在窗帘后面看着他,直到他颓丧地蹲在地上,烟灰在发梢处飘飘扬扬的,像哑火的礼花。

我没有理会妈妈的阻拦,下楼站到他面前。

他抬头看我,眼眶红的骇人。

他说,媳妇儿,怎么办呀。

我说,回家说吧。

我们却再也没有聊过这件事,就像不小心按了关机键,一松手,就是结束。

可是,注定崩塌的,是无论如何,都挽回不了的。

我们一点点尝试着松开手,尝试着,让心一点点变硬,直到足以面对失去彼此的那一刻。

所以即使现在失去我的陈世阳看上去痛心疾首,可我们其实都知道,我们,早就做好了准备。

我是从哪一刻下了决心呢。

是那个平静的早晨吧。

那是我们结婚的第二年,春节。

那一年,陈世阳喝酒喝的很凶,终于在快过年的时候,因为急性胃溃疡住院了。

那个时候,他跟我的家人,我跟他的家人,已经闹得非常僵了。家里也总弥漫着沉默和尴尬的气氛。我偶尔会提一句,咱们搬出去住吧。他总回我以冰冷的背影,说一句,搬去哪儿。

我和他妈妈在医院照顾他,也只是各自低着头玩手机。

我从外面打饭回来的时候,会撞见他们本来说的起劲儿的话题戛然而止。陈世阳冲我笑一笑,问一句,回来啦。

我答,嗯。

我很想体谅他,很想告诉自己,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我怎能怨他怪他。

可是恨,终究是慢慢地生根发芽了。

除夕的时候陈世阳出院了,一大家人在一起,过了最后一个春节。

吃年夜饭的时候陈世阳一边跟家人聊天,一边不断地给我夹菜。

有个姐姐推一推自家老公,你看陈世阳多会疼媳妇儿。他妈妈笑着打趣,不疼媳妇儿还行?揍他。

陈世阳大笑着摸摸我的头发,眼睛里都是宠溺。我配合地往他身边靠一靠,甜蜜地笑。

家和母慈,举案齐眉。

你看,回光返照这四个字,对爱情亦适用。

这样美好的画面,在回家以后,急转直下地转换成了身边冷冰冰的背影。

我戳一戳他,说陈世阳,明天早起回我家吧。

哦。

一个字,一瞬间把我扔进了陌生的冰窖。我曾经以为这是属于我的家,后来发现,属于我的,只有陈世阳施舍给我的这半张床。

落泪。

陈世阳猛地翻身坐起来,压着嗓子仍掩不住怒气,大过年的,你又哭什么。

我住院这么久你家一个鬼都不出现,我妈本来就抱怨,你让我咋说。

有完没完。

回,行吗。姑奶奶,我怕了你了,回还不行吗。

我说不出话来,我想去握他的手,又不敢。

我擦掉眼泪,说,好,睡吧。

他的鼾声在我耳边响起的时候,我闭着眼睛跟我失去的孩子说,对不起,妈妈跟爸爸要分开了。

天微微亮,我轻轻地出了门,没有回头。

我回家跟妈妈说,妈,我要离婚了。

妈妈的眼泪瞬间决堤,她说我去找陈世阳说一说。

我说妈不用了,我不怨你了。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睡的昏天黑地,中途接过陈世阳的一个电话,但也恍恍惚惚的,记不清他说了些什么,我好像很累,特别特别累。

睡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了,我睁开眼睛,把婚纱从衣柜里拽出来,拿剪刀一下一下剪成了碎片,在地上堆成一座白色的小山,像浪漫的坟墓。

那是我最后一次流泪。后来的我,明白她在哭什么。

却也终于不知道她在哭什么了。

我给陈世阳发信息,我说,咱们离婚吧。

我见过他笑,见过他哭,见过他耍赖,见过他生气,见过他忍耐,见过挡在我身前的他也见过把我推出去的他,天堂是他,地狱也是他。

可是在故事结尾的时候,爱恨嗔痴,都只剩下了一声叹息。

我的陈世阳,我爱过你,也恨过你怨过你,现在,

却只想忘了你。

永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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