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是16年前的一次酒宴。20多岁,身材中等,体型偏瘦。看人的时候,眼神很坦诚,表情不十分生动,但也不木讷。
酒桌上,有人玩尽各种花样,拼命劝别人多喝几杯;耍尽滑头,也要让自己少喝一口。他不擅饮酒,别人怎么劝都温和地拒绝,他也不劝任何人多喝一杯,只是平静地看着大家你来我往觥筹交错,以雪碧代酒和人碰杯,并叮嘱对方随意。他的立场温和坦率却又鲜明干脆。
他言语不多,有时略微腼腆,说话从不高声,笑容流露出朴实的纯真。他的妻子坐在他旁边,跟他一样,像乡间田野上的小花,不扎眼,自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素净。
与酒宴上其他人的各种聪明和十八般武艺相比,他实在不出众,或许,应该叫作与众不同。我觉得他身上有一种不同流俗的东西。
那时,他25岁,结婚已2年,女儿刚1岁。他早出晚归,在建筑工地上做着泥瓦匠。
他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泥瓦匠。
那时,乡村里的泥瓦匠都是什么人在干?四五十岁的,只进过几年学堂识得几个大字的农民,有的甚至不识一字,为了糊口养家,学得这门手艺。
而他,喜爱文学,常常写诗,投过稿,有一首诗在本市晚报上发表。19岁,读到高二,父母年迈,三个姐姐已嫁人,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家里已无余力供他继续读书,他辍学回家了。
能做什么事呢?先到工地做小工吧,直接、不繁琐,干一天得一天钱,没的扯皮。乡村人的眼界就这么大,能干活养家最重要。
他可不这么想。小工卖苦力,没技术含量,拿钱少。大师傅砌墙,活单纯,没小工累,一技傍身不发愁,工钱多得多。他跟着大师傅后面学砌墙。
23岁,和家门口的姑娘谈对象结了婚。妻子务农持家,他在工地上挣钱。工地上很忙时,妻子会到工地上给他打下手。
那时,中国正是地产业兴起,即将快速进入繁荣期,他凭着不怕苦不怕累的勤奋和精益求精的技术很快就赢得了一帮人的拥戴,他带着一帮人去了南方深圳。
在一帮泥腿子出身的泥瓦匠中,年轻有文化的他优势太明显。会说恰当的话,会看施工图纸,能写会算,能预见各种可能性和政策风险,最重要的是他自己能把活儿做到最好。你能猜到了,他在南方做得很好。
积累了第一桶金后,他不再去南方,留在家乡。为什么?因为此时三四线小城的房地产多火热啊,各个城市都成了巨大的建筑工地。他带着他的施工队夜以继日才能把活赶完,活儿多得干不完。
那几年,大大小小的施工队都在到处找人拉人干活,一是愿意到工地干苦累活儿的人太少,一般人吃不了那份苦,受不了那份罪;二是活儿太多,各个工地的工期都得赶,人越多就越能如期完工。所以,造成一种现象产生:有不少人朝秦暮楚,干几天活儿就换个主儿。他的施工队没有这种现象,大家都愿意跟着他,还有人托人宝托宝地要加入他的队伍。大家觉得他实诚,跟着他不会吃亏,也不会受窝囊气。一句话,跟着他干活,舒坦。
这些年,钱当然没少赚,我觉得他无论赚多少钱都是应该的,都是他的付出该得到的回报。我亲眼看到他和妻子在最忙的两年里暴瘦如柴,累得筋疲力尽。我知道他洒下了多少汗水吃过多少辛苦。
我感兴趣的与钱无关,我关注的是他的曾经的文学梦想,想知道当初那个爱写诗的乡村少年,这么多年如何安放他的诗人理想?
去过他的家,一切就会明白了。他的家里有老大的书架,上面摆满了书,所有我们耳熟能详的世界名著都有,卧室的床头也摆着书。这么多年来,每晚他都会看书才睡觉,无论白天多忙多累,靠在床头,捧着书,才能让他疲累的心得到安抚,夜晚睡得香甜。
你很难想象,几年前,他还向我借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厚厚的四大本。现在还有几个人在看书,尤其是这样的大部头?何况他是那么忙,那么累。
半年后的正月里小聚,他把书还给我,还和我探讨了主人公格里高力的悲剧命运和作家笔下的顿河之美!而我,在身边,已找不到人谈文学了。
生活的沉重,让他做不成诗人;生存的需要,让他做了匠人。但他却从没有迷失,依然做着他自己。
诗人是梦想,匠人是现实。他从来没有抛离梦想,夜晚枕着梦想入睡,守着自我的一方心田,足以把残酷的现实变成富有诗意的远方。
中国有句古话,到什么山唱什么歌。一味想着做诗人,恐怕在现实中要碰壁;一味地随波逐流,可能生活最终只剩下让人不甘的苟且。最好的,就是这样:做不了诗人,就做匠人,带着匠心,经营好生活,坚守自己内心的梦。
愿每一个曾经爱追梦的你,都能不放弃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