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栖双手插着裤袋走在街道上,双腿好像缠着沉重的锁链,背后仿佛有人用枪顶着他。
“赤霞街58号,就是这里了。”他喃喃自语着,在一间咖啡馆前停下了脚步。那咖啡馆有着灰色大石砖砌成的外墙,涂着红漆的木窗古香古色,窗边的三角梅开得活色生香。还在大学的时候他就梦想着开一间咖啡馆,店里要摆满动物标本,用细鹅卵石铺满地面,还要有一个种有芭蕉树的小院,每到周末就在小院里举办读书会。这梦想陪着他好几年,连图纸他都画好了,可现在的他只是个图书管理员,眼下正被家人逼着来见相亲对象。
他在脑海里设想了一下相亲对象的样子,并且尽量把她想得普通一些、甚至难看一些。他已经习惯了把事情预想得糟糕一些,这样就不会太过失望。
做好心理准备之后,他走进了咖啡馆。店里客人不太多,他很快发现了一个坐在窗边看起来像在等人的女孩。显然,她就是那个相亲对象。卢栖有些近视,看不太清她的样子,于是径直走向她。
”你好,请问你是胡颖芝吗?”卢栖问。
“嗯,你是卢栖?”女孩答道。卢栖注意到她手里正捧着一本时尚杂志,翻开的一页是一个穿着中国风时装的模特。
“是的。”卢栖点点头,然后坐到几何图案的布艺沙发上。近在咫尺的距离让卢栖完全看清了胡颖芝的样子——乌黑光泽的短发,白皙无暇的皮肤,形状有些像桃子的脸上带着一丝恬淡的神情。眼睛不大但眼神清澈,小巧的鼻子微微上翘,显得有一点乖巧,又有一点调皮。
“妹子不错啊。”卢栖在心里暗自感叹,同时有些喜出望外。
胡颖芝把菜单递给卢栖说:“你看看要点些什么,刚才我已经点了一壶柠檬绿茶了。”
“哦,不用了,绿茶就好。”卢栖答道,同时发现胡颖芝白皙的手有着某种好看的骨感线条,腕骨恰到好处地隆起,手指修长。
胡颖芝微微一笑说:“听说你在图书馆工作?应该看过不少书吧?”
“哦,还好吧,我不算特别喜欢看书,有空翻翻而已。”卢栖一边回答着,一边想起自己在毕业那天对自己的许诺:毕业后,每周至少看一本书。按照这个标准,一年至少可以看50本书。可是现实呢,他高估了自己的毅力。明明身为图书管理员有着近水楼台的条件,他却发现自己并不那么喜欢读书。把那些印着密密麻麻铅字的书本捧在手中,不出一个小时他就会头疼烦躁。一年下来,他完整读过的书不超过五本。杂志倒是读了一些,《看电影》、《旅行天地》这样的杂志是他常读的。
这时候服务员端上来一壶热气腾腾的茶,并在他俩面前各放了一个小巧别致的玻璃茶杯。
“我猜你只是不喜欢读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吧?”胡颖芝喝了一口茶说。
“还真是,从小眼力就不好,盯着铅字久了眼睛就会疼。”
“所以绘本、杂志之类的还是喜欢的?”
“没错。”
“喜欢谁的作品?几米还是朱德庸?”
“几米。”
“啊,几米,大家都喜欢。你最喜欢他的哪一本?不会又是《向左走,向右走》吧?”
卢栖笑了笑没作答,手里握着茶杯感受着绿茶的温度。
“其实......”两个人不约而同说出这两个字,然后有些尴尬地对视而笑。
“女士优先,你先说吧。”卢栖说。
“其实,我喜欢他的那本《森林唱游》。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因为我喜欢动物吧。”
卢栖心里小小吃了一惊,他刚才也想说《森林唱游》来着。他喜欢这本书里几米充沛的想象力,尤其是粉红的鲸鱼游进房间里那一段。
然而胡颖芝并没有注意到卢栖的惊讶,而是继续说道:“我家里养了很多宠物,有猫有狗,最近还新添了一只超大的缅甸陆龟。那乌龟好玩极了,我给它取名叫‘跑跑'。因为它总是到处乱跑,经常一不留神就不见了。找不到它我就会在客厅里叫‘跑跑',没多久它就会从角落里冒出来。有时候是从床底下,有时候是从门背后。”
卢栖望着胡颖芝滔滔不绝,越看就越觉得她好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有些女孩就属于第二眼美女,又大概是因为聊得开心也让胡颖芝的气色变得更好。他还喜欢她说话的声音,让他想起一句广告语——纵享丝滑。她的声音就像德芙巧克力一样细腻而甜柔。他还喜欢她说话的节奏,她不同于别人的断句方式。
“你呢?平时下了班都做些什么事?”胡颖芝停下了宠物的话题,转而问他。
“哦,也没有太多特别的,我比较宅。”卢栖低下头望着茶杯里悬浮着的茶叶,过了一会又补充道:“没事喜欢弄点吃的。”
“是吗,厨男哦,有什么拿手菜?”胡颖芝用一只手托起腮帮,饶有兴致地望着他。
对方关注的目光反倒让卢栖有些不自在了,他支吾了一下,望向窗外说道:“也谈不上拿手吧,不过朋友说我的红烧茄子和宫保鸡丁不错。”
正说着,窗外街道上一个小男孩手里拿着一个大气球被妈妈牵着走过。那气球上满是各种动物的图案,五彩斑斓。小男孩兴高采烈,连走带跳。忽然,气球挂在一根三角梅树枝上。啪的一声,气球爆了。小男孩看着挂在树枝上的气球“遗骸”哇哇大哭起来。
“真可怜,多好的气球。”胡颖芝幽幽地说。
卢栖看着哭泣的小男孩,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已经凉了,而且泡到最后变得淡而无味。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刚开始是浓烈香醇的,最后都会渐渐归于平淡。
“不就是一个气球吗?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现在的孩子真娇气。”卢栖说道。
胡颖芝脸上原本有些怜惜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你看过那个法国短片《红气球》吗?小男孩捡到一个神奇的红气球,他走到哪气球就跟到哪,形影不离。小伙伴们看不顺眼了,追着要把气球打爆。最后,红气球终于惨遭毒手。你看,人有时候拥有什么稀罕的宝贝也不是好事,遭人恨。”
“可是,小男孩最后不是得到了一大串彩色的气球吗?”胡颖芝说。
“那不一样,后来的气球再多再漂亮,也已经不是原来那个神奇的红气球了。”
胡颖芝笑了一下,没有接话。她端起茶壶朝自己的杯子里倒茶,却发现壶里已经没有茶水了,于是转头朝向吧台大声说:“服务员,请加点水。”
“还加什么水啊,都已经没有味道了,再加水就跟喝白开水没有分别了。难道我们第一次约会就喝白开水吗?呵呵。”卢栖貌似自嘲地笑着说。
胡颖芝的一只手端着茶壶悬在空中,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难看:“可是只有绿茶啊,你不是说绿茶就好吗?”
“刚认识总要客气一下,我不喜欢绿茶,喝多了肚子寡淡得很。”
“要不,我们再点些吃的。听说这里的提拉米苏蛋糕不错。”胡颖芝说道,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心平气和。
“好吧。”卢栖把眼睛又瞟向窗外。
这时候服务员走过来,将桌上的茶壶和茶杯收拾好。卢栖从窗外收回目光的时候,瞥见女服务员的工装衬衣领口开得很大,以致bra的肩带露了出来。
卢栖的脸上露出不可言说的微笑,就好像中彩吃到了包有一元硬币的饺子。
“怎么了?”胡颖芝疑惑问道。
”跟你打个赌吧,呵呵。”卢栖似乎抑制不住自己的坏笑。
“什么?”
“你猜那个服务生的咪咪罩是什么颜色的?”卢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没有放低,邻桌的两个女生朝他投来异样的目光。
胡颖芝的脸这时候已经像那个被打爆的干瘪红气球一样难看了,过了好一阵子才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我刚才说错了什么话吗?”
“没有,你什么也没说错。做个小游戏嘛,不然这么坐着多无聊。”
“我不喜欢做游戏。”
“猜一猜嘛,你猜对了我请客。呵呵,我猜是银色的,哈哈,真特别。”卢栖好像自顾自地嗨了起来,全然没发觉此刻胡颖芝的脸已经好像染上了不知道多少种颜色。
服务员这时候端着盘子走来,将两个似乎还冒着热气的提拉米苏蛋糕分别放到他俩面前。
“你看,没错吧,是银色的吧,呵呵。”卢栖得意洋洋地笑说。
“嗯?”服务员一脸茫然。她看看胡颖芝,胡颖芝此刻呆呆地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像一尊笑容消失的菩萨塑像。她又看看卢栖,卢栖的坏笑和呆若木鸡的胡颖芝形成鲜明对比。
“美女,今年流行内衣外穿吗?哈哈哈......”卢栖盯着服务员的前胸放肆地笑起来。
服务员低头看向自己胸前,发现胸前衬衫的扣子开了,里面的内衣露出了小半截。她又羞又恼,啪的一下放下盘子扭头就走,边走边手忙脚乱地扣着胸前的扣子。但没走两步她又停下来,转头回来抄起桌上盛着蛋糕的小碟子向卢栖的脸上拍去。
卢栖的脸上沾满了黑乎乎粘腻腻的提拉米苏蛋糕,看上去像是糊满了大便一般。一些流质状物像蠕虫一样滑到他的嘴角。他伸出舌头舔了一下,不太甜,却有些苦。
胡颖芝弹簧一般从沙发上站起来,捡起手提包就往外走。
卢栖拿起桌上的一包纸巾,取出一片擦拭起脸上的蛋糕。人生总免不了经历一些奇特的事情,发现一些有趣的真相——比如,提拉米苏蛋糕的粘性竟是如此之强,抹在脸上半天都擦不干净。
直到一个星期之后,卢栖才决定就这件事向胡颖芝做个交代。他给对方发去短信,因为短信的内容实在太长,以致他不得不分作几段发去:
“胡颖芝,关于一个星期前发生在咖啡馆的事情,我知道,你一定感觉受到了很大的冒犯。甚至,你也觉得非常不可思议。说实话,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事情已经过去了七天零十五个小时,到现在我还是搞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人真的是这个星球上最最奇特复杂的物种。
你绝对不能想像我是如何度过这个星期的,这样的痛苦估计跟坐水牢的感觉相差无几。不管是白天还是夜里,有些问题一直瘟神一样地缠着我:我为什么忽然好像变了个人,做出那样荒唐无耻的事来。事实上,我并不是毫无答案的。尽管这样的解释可能无济于事,你也不会理解,但我还是决定说出来,抱着最后一丝得到你原谅的希望——
我必须承认的一点是,我喜欢上了你,从进到咖啡馆看到你的那一刻起。我越和你聊天就越发现自己喜欢你,这种感觉越强烈,我就越感到不安。
大概我的生活曾经充满了希望,也充满了失望。希望越多,失望越多。我幻想拥有一家自己的咖啡馆,最后却成了看管图书馆的人;我想读很多书,却发现每年读的书不到计划数的零头;我崇拜五月天的主唱,有一次在音乐节的移动厕所撞见阿信,却发现他跟我家大院里偷印刷厂铅字的小毛孩长得很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习惯地对事物不抱希望。
在那天小男孩的彩色气球被戳爆的一瞬间,一个念头鬼使神差地闯进我的大脑。我想做些破坏,我想搞砸这场约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大概是......经验告诉我,越是期待好事,最后的结果越是糟糕。越是小心翼翼照顾周全,事情越是泡汤。所以,不如反其道而行之,或许还有意外惊喜。我太喜欢你,太在乎你。这一次,我害怕又像过去无数次类似的经历一样错失缘分。
可是,我还是犯傻了。事实证明我真的是太愚蠢了,蠢到家了。
我真的很抱歉,冒犯了你,也很对不起那位服务员,她很无辜。我不知道,我这样说你能不能理解?能不能原谅我?我真的很不安。”
这大概是卢栖有生以来发过的最长的短信了。怀着忐忑的心情,他等待了三天,没有等到回复。他打电话过去,却显示电话忙音。不知道是胡颖芝换了号码还是已经把他拉黑,他想,大概是自己那天的举动真的太过出格,女孩已经不可能接受他。
如此这般,卢栖带着深深的遗憾继续做着他的图书管理员。他试图多读一些书,离自己曾经的许诺近一些,而他真的做到了。只是,在安静的图书馆里,在能够听到书页翻动的沙沙声的一片寂静中,他还是不时想起那个脸长得像桃子、鼻子微微上翘的女孩,以及那天淡而无味的绿茶和嘴角苦而不甜的提拉米苏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