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柳青陵
7
我终于又见到了大王,他跪在地上,向着苍天悲嚎。我叫他一声大王,他惊愕转头,然后踉跄着跑向我,我似乎看到当初那个知己向我跑来,被血模糊的眼睛,突然清明无比。
他说,他只有一死,才对得起天下。他要我们逃亡,不要和他一起陪葬。我又将那句话说了一遍,只要他死,我就陪他死。
我告诉大王,一国之君,就算死也要死在殿堂上。文种也说,要为太子着想,为越国留下复兴的希望。我明白,文种大概也打算陪着大王死,我们都已经没有退路。可我的心里,总还有那么一点执念,我不想就这么认输,不想就这么输给夫差,我放不下那个三年之约,我想要活着,回去,娶她。
我坐在台阶上,彻夜冥想。正如伯嚭,贪财好色,可以用金钱美女贿赂一样,夫差也一定有弱点。我要找到他的弱点。夫差的样子在我眼前不断闪过,天色微亮,我的心也亮起来。夫差的敌人,是他自己,他的骄傲自负,就是他的弱点。
我成功了,利用夫差的骄傲自负,保住了大王的命,夫差提出条件,大王必须去吴国当奴隶。我低着头,紧咬双唇,明白这对于大王是怎样的屈辱,我犹受不了,何况大王!但我必须劝服大王,我跪在他面前,伏身行礼,大王,范蠡永远追随你。
大王终于向夫差自请为奴,我也请求跟着去。我清楚地知道,在吴国的日子会有多难熬,多危险,我必须陪在大王身边,才可以时刻保护大王。而越国,有文种留下,足够了,不需要我再留下。这一刻起,我要用所有的智慧和力量,帮助大王复国。
只有越国光复了,我和她才有相见的一天,我不可以中途叛逃,士为知己死,不离不弃是我的诺言。只有我助大王复国,我才能安心地携她的手,逍遥一生。
我只恨,三年,也许时间太短了,我还来不及做什么,约定的期限就已经过了。
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也只可以怨自己。
因为,这是,我必须要走的路。
8
我怎么也没想到,在离开会稽城的那天,竟然可以见到她。
她跟在押送我们的吴兵后面,一直叫着我的名字,我转头看她的容颜,心中又是喜悦又是悲伤,能在离开的时候,看到她,我还能求什么?
那些吴兵不断推着我向前走,她在我的视线里,越来越模糊,我不知道是我走得远了,还是眼中温湿的热气,让我看不见她,我在心里悄悄说,等着我,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我一定不会死,我一定会回来娶你。
我们的苦难,从路上就开始了。大王几乎没吃过苦,持续的步行让他的体力严重透支,我努力扶着他,自己也累得够呛。夫差用大王逼着我和他同车,他要我做吴国的大夫,我怎么可能答应他,他拂袖而去。
休息的时候,我去为大王讨水,伍子胥羞辱我们,傲慢地讽刺我们国不是国,王不是王,他一直视我们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他言语恶毒,只是想叫大王受不了羞辱而自尽。所以,我们只能忍,等待时机。
在夫差的授意下,我独自到河边取水。我望着水面,想象着这是我与她第一次见面的溪边,她半弯着腰,莹白的手轻轻撩动水中的薄纱,笑靥如花。
我感到背后一道灼热的目光,猛地转头,她就在身后,含着泪光,快步向我跑来。我竟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只定定地站在原地,张开双臂,如果,如果我真的能抱紧她,这才不是一场梦。
当我真正拥住她的那一刻,我才知道,分别的这些日子,我有多么想念她。我用湿布巾把她脸上的污渍擦干净,又将她的头发放下,满足地说,在我离开之前,再好好看看你吧。她脸上的微笑顿时变作无奈的惆怅,她问,你能不去吴国吗?你去了干嘛?做人家的奴才,这样有意思吗?我悲哀地看着她,心底的酸楚不断扩散,我为什么要去吴国,为什么要舍下她去吴国?她不顾危险来追我,我抛开一切随大王去吴国,其实都一样,她是为情,我是为义,知己之间永远也斩不断的情谊。
我知道,你非走不可,就像上次一样。她如是说,玲珑如她,怎会不明白我的心。
但这一次,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我无奈地说。
你答应三年之后回来娶我的。她的眼中有晶莹的泪水滚动。
如果我不死的话。我强忍酸楚,一字一顿地说。
你不能死,你死了,我等你一辈子。这是她的承诺,对我不怨不悔的承诺。我只能说,我答应你。我们都知道,这不过是一句虚无飘渺的话,我的生死,早已不再操控在我的手中。
她紧紧抱着我,叮嘱我,你要记着啊,我一辈子都等着你。我的心钝钝地痛,她的话如同一把没有刀锋的小刀,在慢慢磨着我滴血的心,我努力咽下喉头的哽咽,深深吸气,记住了。
是的,我将永远记住,有一个人,在越国的溪边,等着我归来。
我们就那么拥抱着,仿佛时间也停了下来。我由着自己享受这片刻的放纵,我能握住的,便仅仅是这片刻的温柔。
我终于还是送她走了,我留不住她,我有必须要走的理由。她还在叮嘱我,要我记住,我也努力压抑着伤感,认真地回答她,记住了。她一步一回头,竟不忍离去,我只得一句又一句催促她,叫她快走。我怕,她再不走,我要去吴国的决心,就此动摇。
我背转身,不看她哭泣的脸庞。我知道,她会等我,但也许,我会辜负她。
这一切,都错了吗?
9
伍子胥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羞辱大王的机会,他丢给大王一个踩得稀烂的饼,冷酷地说,你要死得像个王,要活着就像条狗一样,两种你只能选一个。
我看着大王心灰意冷,他绝望地问我,要等到何年何月,这种折磨才有尽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能告诉他,为了复国,这都是值得的。我在大王面前,不可以流露出一丁点的脆弱,他需要我的坚强,去支撑下去。
所有的屈辱,在那个消息到来后,都变得不值一提。当越国镇国宝剑湛卢出现在大王面前时,我看着大王惊痛的神情,完全预料得到,他会做什么。他果然扑向夫差,想杀了夫差为儿子报仇。我赶紧从背后敲昏大王,向夫差请罪,我低下头的那一瞬间,瞥见伍子胥嘴角有一丝冷笑。
大王,我王是丧子心痛,才会干出这种失常行为,绝对没有伤害大王的意思。我说得极快,惟恐夫差怒了,下令杀了大王。
夫差冷冷问我,你说谁心痛?我遽然一惊,情急之下,我竟然说错了话。我连忙改口,大王,是勾践。夫差得意地笑了,免了大王的罪,我长长地舒了口气。
我不知道,在这样的刺激下,大王会不会一心求死,他苏醒的那一刻,我的心提到嗓子眼。但大王却问我要那块踩碎的饼,我惊喜极了,看来,太子的死,激起了大王求生的欲望。
人算,毕竟不如天算,我淡淡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