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连绵了好几日,积水越来越深,低洼处甚至都近乎成了小池塘。雨点击打着小块的水面,绽出一个个半球形的泡沫,好像还带着些许黯淡的蓝绿色。a涉水走进楼里,一层也淹着水。轻轻晃动的水面几乎没过膝盖,在白墙上留下水痕。那些是水来过的痕迹,哪怕之后天放晴,水退了,不曾在这时进到过楼里的人也能看出,之前,水是到哪里的。
这条走道有多长呢?a不知道,也不知道该去问谁,只记得之前在让她害怕的广播室里,有几大箱看不懂的建筑图纸,太多了,实在是找不到一条走廊的长度数据。害怕是因为,她去到广播室时,往往天已经黑了,而广播室也太大太空。她要穿过无人的停车场,走过眼前走道的一段,打开广播室的门,坐在控制台前,按既定的步骤做完一整套事情。明明面积大过一个教室的广播室,只在东侧一隅放了广播设备,a在操作时,要背对着身后一大片虚空,想起来就叫人不安。
今天a不记得要到这栋楼里来做什么了,这倒有点像“仰天大笑出门去”,然后出了门突然收住笑——因为忘记自己出门是为了什么。a决定从走廊的一端一直走到另一端,为什么呢?不知道,大概是无聊吧,或者是她为了想起自己来此处的目的。
吸顶的几盏灯提供不了多强的光线,走廊两边都是房间,门紧闭着,自然是没有光的,只有两端向内撒出一捧光,但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中间一段暗得很。这让a想到隧道,从一头进去之后,只盼着赶紧到达另一头的光亮,而中间那段路程是最难熬的。a在水里走得极慢,一个人也没有,只听到哗哗的雨声,好像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人。a故意踢起水花,搅动着水里稍稍沉淀下去的泥沙,弄出点声响陪着自己。
a向那一端走着,说是走,不如说是挪。一点点挪着向前,光线也一点点暗下去,一个走神,脚下不稳,猛地拉住身边的门把手才没摔倒,而门也就这样开了。
门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完全不该在一栋办公大楼里出现。虽然没什么要紧的物件,但是也太杂乱了,有些还在水里飘着。
a好奇地走进去,眼前物品摆放得好像毫无内在逻辑可言。有干枯的杨柳枝、汽车副驾驶掉下来的车门、打火机、蜡烛、浴室里的小鸭子、一撮不知道材质的白色绒毛……水上还飘着几张纸,拾起来发现是残缺的钢琴谱。这些都是平常的物品,放在一起传递不出什么特别的信息。
a觉得有些无聊,她一向不喜欢猜谜。关上门,看着水面大幅度地晃动几下,继续向前挪着。走出几步,她又想看看别的房间里有什么,于是伸出手,摁下了隔壁房间的把手。门里面和之前一样,倒不是说东西是一样的,只是都是些好像无目的摆放的杂物。这间里面又有什么呢?咬了一口的糖葫芦、一件紫色的吊带衫、一瓶502胶水、一串小铃铛、一本上锁的日记本,很小很薄。还有许多不值得提的小东西。
再下一间呢?a想着,好像来了点兴致。
花瓶、瓷碗、玻璃渣、扁扁的金属罐、衣架、许多许多的书和邮票……
粉红色的书包、小金鱼、老旧的手机、一根带着线的针、一盒彩色铅笔……
放满首饰的抽屉、一件风衣、灰色的手提包、卷在一起的帆布包……
好几叠厚厚的稿纸、钢笔、无数张同一人不同年纪笑容满面的照片……
a打开一扇扇的门,接着又关上,以此为消遣。不知不觉走到了走廊的中段,这里暗到她已经不太看得清,只记得前面应该就到她最常去的广播室了。广播室也要看吗?明明是自己最常来的地方,但不知怎的,a决定还是看看。有了这个念头之后,a开始掏钥匙开门。钥匙插进孔中,她一手摁着门把手,一手准备旋动钥匙。但门居然就这么开了。
a应该庆幸人类覆盖身体的毛发已经退化,不然此时她一定能亲身体验一下何谓“炸毛”。a只觉得脑后一凉,身体发紧发麻,做不出任何反应。看似漫长的呆立结束后,什么都没有发生,依旧只有a一个人。她有点想笑,也不知为什么。但很快探头之后,她就会笑不出来的。熟悉的广播室里什么也不在,不过更准确地说应该是曾经的东西什么也不在了,里面还是有些东西的,比如说墙上的褐色斑点和不同样式的刀。我们就猜测那褐色的是血迹吧。刀有哪些呢,刀面宽两指,长一臂的厨房用刀、需要装刀片的美工刀、削铅笔的折叠小刀,还有一把黑柄的修眉刀。a看着看着,突然倚着门框哭出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悲伤,她以为自己是被吓哭的,但如水一般的悲伤向她涌来,她哭得停不下来。
水好像突然变深起来,a感觉自己再难挪动半步。那端的光看着那么远,好像永远也到不了。抽抽噎噎地哭着,也许是缺氧,一阵阵地感到头晕和恐惧,以至于有人拉她,她也不知道。那人扶着a站起来,让a跟着自己走。光线太暗a看不清那人的脸,只是有一种遥远的熟悉感,或者说,安全感。一直带着别人走的a,这次终于找到一个可跟着走的人,虽然只是一小段。a只这样走着,不想开口说话,甚至都不想问来人是谁。
离光越来越近,a才发现,带她走出来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平静的水面让她甚至怀疑那个人没有来过。
左手边是最后一个房间了,推开门,什么也没有,只在墙上工整地写着一句话“挣扎多年,她终于放下了这个世界”。a好像想起了什么,可是突然升高的水面没有给她留下时间。a在水里没有做什么挣扎,仰头看到的粼粼波光就像6岁那年溺水时见到的一样,一切都慢下来。a是会游泳的,她只是不想游。一直往下沉去,a想起自己曾经写到的鲸落,生物圈残忍的温柔,她又会是什么呢?
a觉得自己好像在穿过一个发着白光的隧道,耳边突然嘈杂起来,有细碎声音,困得不想睁开眼。纠结着撑开一条缝,只看见一盏明晃晃的灯。胸口几只带线的吸盘,另一段连着不断显示出曲折线条的仪器。
刚刚经历的一切又像水一样涨上来,a抬起手——一条流利的伤痕和一串细细的紫水晶。
死亡是什么?
他们说是一块黑色的界碑,挡在你面前,上下左右都看不到边际。若有一天你看见了,一定要知道这是什么。
但a觉得,死是一个长长的走廊吧,两边的房间里是一个人所有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