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花落自有时,测畔沉舟,千帆之过,勿念。”爷爷留下了字条不知所踪,
我是一个捕梦人,捕梦人的夜晚可太美了,星光在植物间洒下斑驳的光,虫子在晚风中轻语,而我到了这夜色中身体就轻盈欲飞,好像白日所沾染的尘世浊气全部消失殆尽。这迷人的夜晚就是我的主场。
听,夜空中传来各式各样人的切切私语,只要能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声音也都会在这人们的梦中传播,还有各种味道,清新的,浓烈的,简单的,纷纭的,交织在这一个又一个的梦中。
我已经收集了一屋子的深深浅浅的珠子,这些珠子全是一个个梦,一个梦就是一个念头,一个奇遇,一个梦想,一个执念。当然不是跟那些易逝的泡沫一样,这些全部都是沉甸甸的梦,有些清澈明净,有些则是浓墨重彩。
白天我会挑选一些喜欢的颜色的珠子,坐在院子里阅读这些梦,任由这些梦如同溪水一样流淌过我的手中。
到了夜晚,我足尖轻点飞上树梢,又从层层叠叠的建筑上跳过,我最喜欢那些瑰丽的梦,几乎能包含整个宇宙的元素,千变万化的风景在里面。它自有会有吸引人的气味飘过,我也屏住呼吸,让自己的身体再轻盈一些,这样可以借助风的势力,让自己飞行到梦的面前,有时候这梦的境界十分调皮,我要挥动好些次捕梦网才能将它捕捉到。
还有那沉重的像是水墨画一样将要印染出这天地间的梦,那才是难以捕捉,它几乎要展露它一派无垠的景观,不光是能出现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而且力大无穷,十分能挣扎,就算被我抓进捕梦网,也会有挣脱的风险。所以要十分小心才能捞到这一类的梦境。
我从没想到有人会寻找那遗失的梦。我爷爷没有说过,我父亲也没有说过这样的情况。
我们家是世代相传的捕梦人,爷爷教给我父亲捕梦的诀窍,而我则是从父亲的手中接过他的梦网。
那两人来的时候正是早晨。
早晨是我最恍惚的时候,这么说吧,经过一晚上的工作,我的身体还沉浸在飞檐走壁的热血中,骨肉却开始沉重逶迤。这么矛盾的过程导致我的思绪混乱,一时觉得自己干的可是辉煌的事业,一时又觉得不过是荒唐的事情,外面的天虽然亮了,可是独独属于我的天却黯淡了。这时的我极其需要放松整个身躯以及神思。
所以一般这个时候我会在自己的院子里睡觉,我在水中睡觉。院里引进了一方温泉,泉水又清又软,我漂浮着躺在水中,这种摇摇晃晃的感觉,还有泉水的温暖,才能让我有些失重的心里熨帖起来。
叮铃叮铃,门口的铃铛响起显示着有人的探访。虽说我一个人住在远离城市的僻静之处,但也有人员来往,帮我送一些日常用品的人,但决计不会是在现在这个时间。我轻叹一声,从池子里爬起,换了衣服去开门。
“顾大师,请您帮忙寻找我儿子的梦境。”来人还没有进门,见我开门就开始哀求。我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站立在那个女人后面的男人挽起她的手,一边托举起她的身体,一边朝我抱歉似的点了下头。
男人一丝不苟穿着成套的西装,女人则是一条简洁素雅的连衣裙,全身没有一点饰品,脸上憔悴地不像她本身的年纪。他们应该是一对年近四旬的夫妻,男人就这么站着把他们的来意说清,倒不是我小气,而是捕梦人的居所本就不欢迎外人,以免沾染上什么破坏捕梦能力的气息。
男人说的简单,他们唯一的儿子意外离世,哪怕过了许久,他们夫妻均还是不能接受这件事情,于是找我想要寻找儿子的梦境,想要重遇他们之间的吉光片羽。
被打扰睡眠的我有些不爽,但也是无奈,爷爷和父亲也没有说过不能帮其他人寻梦,我只想早早将人打发走。
“身边是否有你儿子随身戴过的物件。”只要有关于他儿子的气息,按着这线索搜寻,总能找到写断影残梦吧。女人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块玉牌,“这是小翎贴身戴着的。”
我拿出捕梦网,朝着玉牌挥去,一丝属于孩童的气息被攫取,再挥网,这气息又飞快地四下散落。
看着空气中空空如也的波动,我收起网,朝着女人说了句:“抱歉。”
女人似乎马上要哭出来,男人倒是默默无言,跟之前表现出来的一样沉稳。
我只得匆匆解释一番。其实大概我的脸色也不好,第一次有人要来寻找梦境,我却一无所获,这种感觉有些糟。爷爷一直夸我天赋过人,这两年来我也的确应付得心应手,似乎我天生就是干这一行的。然而就今天这么一个小小的试探,让这一切都不再了然于心,让我被拉下神坛,跌落云端。
他们走后我继续入睡,然而睡得极其不安稳,整个人犹如在海上的一叶小舟上,摇摇晃晃,迷迷糊糊,似乎爷爷还入我梦来,他不像以前那样和蔼的样子,反而是神色凝重,“乖囡啊,你可要记住,千万不要……“ 后面的声音好像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怎么也传送过来,我急得拼命大喊,“不要什么?爷爷?“话音刚落,一阵眩晕感传来,我的整个人直直地下坠,直到铺天盖地的窒息感,还有呜咽的水声在耳边响起,我才像鱼儿一样猛地从水中窜起。
奇怪,自从我开始捕梦人的工作,就再也不曾做过梦,况且以捕梦人的身体,还会因为梦魇至跌落水中,简直是令人匪夷所思。
不管精神如何不济,捕梦却还是必须要去的,这是每天的工作,就像白天和黑夜总会出现一样亘古不变,只要接受捕梦的工作不找到接替的人就不可以退却。
如果是一天有异常我还不会多思,没想到连着几天出现了问题,很多梦我抓捕不了了。
不知道哪里的问题,明明应该有的气味,好像隔着浓重的雾气,明明那样的脚步跟手法却好像哪里受阻滞一样施不开手脚。
如果我是一个农民,我只能说这些天的收成太不好,如果我是一个匠人,我只能说我陷入了一种工艺制作的瓶颈,总是是哪里出了问题,结果就是新近捕捉的只有一个两个梦,最要命的是我快没有办法交差了。
自从爷爷让我接手这项工作,同时也交接了其他事宜,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每月一次来收取这梦珠子的神秘人。虽说每月都会见面,但是他们并不相交甚笃,甚至可以说只是有些熟悉的陌生人而已。因为爷爷当时就交待过,对于神秘人不能打听,不能质疑,只需要每月提供规定的数量,他们会留下抽取掉梦境的珠子,让我修炼吸收,同时提供新的珠子。
幸好这种捉襟见肘的日子没过上两天,有一天傍晚的时候那一对夫妻又找上门来,女人还是一副风吹即倒的柔弱模样,奇异的是脸上倒不知为何添了一丝刚强,这次她只紧紧跟在男人身后,一言不发。
男人依旧身着深灰色西装,岁月没有在他的身上留下大多痕迹,只在他的眉眼雕刻,显得很有气势,他开口道:“顾大师,还是要请你帮忙。”
我郑重起来,“恐怕现在我做不了什么,我们这一行寻梦讲究一气呵成,之前没有线索,再这般拖泥带水应该不会有别的结果。”
女人有些蹙眉,男人没有多说拿出一个物件,是只玉匣子,他托住打开的匣子伸到我的面前,里面是墨黑的一块石头,黑得仿佛能吸收这世间的一切光亮。
这是一块魂石,我可耻地心动了。
魂石,当然对我很有用,带着它不仅在每次的捕梦中手法更加精准,而且长期下来能够大大提高我的精神力。
现在的我有一点困兽的焦躁,急于破局。如果还是像之前那样效率低下,懈怠下去,如果没有办法提供给神秘人规定的梦珠的数量,我作为捕梦人的身份将会不复存在。
我当然不会自得地以为这个世界上就我一个现存的捕梦人,也许甚至他都不是捕梦人,也许它只是个物件,但是我们之间没有绝对的不同,绝对的界线。每个事物总是在变成别的事物,爷爷为了训练我从不曾跟我说过这些,他只是说要专心,不可分心,但是这些我不知道似乎也没有什么关系,只要我还是真正的捕梦师。
成为捕梦人这件事对我极其重要,每天游走在这世界的另一面对我很重要,因为只要真正见过这个世界的边界,谁还愿意禁锢自己的灵魂呢。
当然我不会天真到认为不需花费一定的代价就能得到一些东西。所以东西虽好,我却没有在上面放太多目光。
“你是什么意思?”我问那个男人,眼睛却正色看向他们两个。
女人一把抓住了男人的胳膊,男人轻拍她的手以示安慰,他仍然镇定地对着我说:“有这魂石的帮助,想必顾大师就可以进入我妻子的梦中,她的梦中全是小翎的点点滴滴,一定能够找到一些端倪,事成之后这块魂石就是给你的谢礼。”
我看着那块魂石犹豫不决。
我在想爷爷跟我说的话,他让我不要做什么?会是什么事情呢。难道是不要跟红尘中人来往,不要为此沾染上纷繁复杂的因果关系,会影响到我以后的修炼事宜吗?
其实我跟爷爷在一起的时间也并不多,大多都是枯燥的修炼再修炼,等到我能独立地自己捕梦工作,爷爷却失踪了,他只留下一张字条,简简单单写着:万事耐心。
修炼本就是一件不断磨炼修心的事情,我参详良久,耐心?耐住反复,扛过磨炼?然后呢,会得到爷爷失踪的消息吗?我终究没有从中发现一丝蛛丝马迹
男人见我游移不定,“顾大师可是还有什么为难之处,如果有需要的地方,我会尽力去处理好。“女人洇红了的眼睛看向我,一双本来就大的眼睛更加唬人,她终于忍不住说话,“只要你说的,我们一定会做到。“
我把魂石拿在手中,触手而来的是一种温润的感觉, 我分出一丝精神力接触魂石,瞬间我的灵魂如同摆脱了一切尘埃,像无心之心,可远可近,又似有似无,直接来到了一个更广阔的境界,轻逸得似乎随时可以羽化飞去。
但是要进入到生人的梦境中还是差点东西的,另我惊讶的是陈先生夫妇的实力,他们没有多久就准备好了所有的东西。
我虽决定冒险,也仔细收集了陈夫人的梦境,然后再想办法进入去她的梦中。
陈太太的梦很奇怪,更让我奇怪的是里面并没有小翎的身影。那是一大片在山里的农田,我飞到天空中才发现了那棵大树下小小的屋子,只有陈太太一个人,场景不断地变化中,一会是大雪封住了整个山里,一会是落叶从四面八方飞扬,一个梦境里好像有她孤独的一生。
有些人在梦中上天入海无所不能,有些人在梦中走南闯北天不怕地不怕,有些人的梦中牛鬼蛇神相聚一堂,有些人的梦中相熟不相熟的人多得熙熙攘攘……
我从来没有见过陈太太这样的,只在同一个场景里面,里面是落英缤纷,漫天飞花,却毫无灵魂,毫无生气,她就像个木偶人一样,不见悲喜,无有动作。
我往上飞,又往外闯,看着还算天高地阔的空间像是有无形的屏障,我围着陈太太,她只慢里斯条没有大动作,没过一会我就感到越来越精疲力竭。
这绝对不正常,且不说我在梦中没有挂碍,有了魂石的支撑,肯定不会受梦中规则的影响的,最多就像梦中的一阵风,经过只会让些许叶片飘动。但是现在。我感觉整个梦空间如同一个茧在收缩,空气也稀薄起来。
需要抓紧时间,找出一些线索,我一个轻轻的滑步贴近陈太太的身边,她,做着事情却心不在焉,眼睛有些呆滞细看里面有个漩涡状。我正要仔细地去看一看,只一瞬间我就感觉到天旋地转,整个人不停地往下坠,坠入不可知的虚无之地,心中的忐忑不安也到了极点。
我无意识地念念有词,爷爷救我,爷爷救救我。大概是爷爷听到了我的祷告,在胡乱地想要抓住什么的时候,一直挂在身上的,爷爷送我的一块玉牌开始发热,我双手紧紧抓住它,上面的热量传递到我的四肢百骸,心也奇异般地安定下来。
我来到了一个黑漆漆的地方,应该是一栋小房子,里面模糊间有个男孩子的身影,我一阵激动,正要深吸一口气往前走去,熟悉的眩晕感再次袭来。我紧紧闭起眼睛,双手举起玉牌挡在身前。
玉牌淡淡的光芒把我笼罩了起来,就像一个安全屋一样,我断绝了想要继续探索下去的念头,虽说是梦中,但是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看来我要修的日子还且长着。
正当我想要借助捕梦网的力量从这个梦中逃脱出去的时候,一股恐怖的力量袭来,就好像是梦中规则对外来者的挤压,我浑身疼得不行,每一处骨头,每一根神经,尖锐的疼痛直抵灵魂,简直要把我抹杀在这里。
“快跟着我。“黑暗中出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影,居然是那个每月向我收取梦珠的神秘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认识我爷爷吗?”我突然福至心灵地想起爷爷,说不定…6我的心里激荡着一个大胆的念头。
“别说话了,凝神静气,不要胡思乱想。”他伸出一只手浅浅地拎起我的捕梦网,我打起精神,模仿着他的步伐跌跌撞撞地跟在他的身后。
只记得穿过一层又一层的梦境,我就像溺水的人被救起一样,紧紧抓住捕梦网,原来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掉落到了好几层梦境里吗。这就是高手和菜鸟的区别吗?
一到了现实的世界,我大口吸气,眼睛瞥过陈先生抓着魂石的手。
陈先生不自在地拿出魂石,我冷冷地说:“你既然有办法找来魂石,不会不知道它不能用生人的手抓着,而且入梦前我也说过,它就摆在它该放的位置,它有它的作用,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私自乱用会害死我。”
“我只是看我老婆很不安稳,我想着……再说,我们还要继续寻找小翎的踪迹。”他喃喃地说。
神秘人自我身后走出,似笑非笑地说:“到处找儿子,你们真正知道他喜欢去哪里,他最想做的是什么吗?看着好像大张旗鼓,不过是自己找的借口,你们只用了最容易,最虚伪的方法,不过是付出一些眼泪,一些金钱之外,你们还付出了什么?”
陈先生好像被突然出现的神秘人惊到了,他呆呆地看着他,喊了一声:“小翎。”
神秘人则是扯起嘴角,好像是讥讽地笑了一声。
陈先生讪讪地说:“不好意思,我有些失控,也对,小翎才十二岁,不过你跟他真得很像,小翎长大以后应该就是你这样子。”
我从小就离群索居,对于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则是迟钝的,更何况是这种毫无由来的激动、狂喜与悲哀。
我只呆呆地看着陈先生没有作声,他自言自语道:“我想我们应该开始新的生活了,魂石刚才是我拿走的,我不想你有什么发现。这一切都已经够了。”
我挑挑眉,不知该如何作答。
神秘人又发话了:“你们一共找过十个人吧,有十次,阴阳师、神婆、术师……又找到了捕梦人?”
陈先生惊异之极,脸上的神色由红转白变了又变,“你,你,你……”他指着神秘人说不出话来。
神秘人好像说起笑话一样,“你不知道你们每每找一次异人,我就要在极短的时间里生生遭受一整年的被你们支配的苦楚,我的身体被生生拉长,骨骼被敲断重生一样地生长。你们可真厉害呀。”
陈先生好像失了神志似的喃喃低语道:“小翎,小翎,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伸出手好像要去抓住神秘人的衣角,“我很抱歉缺失了你的童年,但是我们都是爱你的,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神秘人稚嫩的脸上浮现出鄙夷不屑的笑意,“爱你们知道什么叫做爱吗?做不到就不要做,不要为你们自私的行为冠上爱的名义,很恶心的。”
我只觉得荒谬吵闹,“陈先生,不管你想找还不是不想找了,我这里的时期了了,我先离开。”
神秘人不理会陈先生的追问,他衣袖一挥,就变戏法一样从他手中抽出了魂石,他随即掷到我的怀里,“你可以吞噬她的精神力,这是你应该得到的。这样她失去关于你我的记忆,你修复你的灵魂,两相皆宜。”
我转过头不去看他,“你在说什么,我修炼不精,自然有机会慢慢提升,又不是绝路,我才不想走这样的捷径。”
神秘人还在追逐,我不由得跑起来,跑到了屋子后面的小竹林里。小的时候我常常在这里玩,实则耳朵听着,等着爷爷叫我吃饭。跑着跑着眼睛好像沾染了早晨的雾水,湿意在眼中蔓延,以至于看到面前的人影,我都有些恍惚。直到那个熟悉的人影伸出双手来,熟悉的话语传来,“小妞妞。”
我擦干眼睛的泪意,“爷爷。”
“哎,我的小孙女长大了。”
“爷爷你去了哪里,你都知道这一切吗?”
爷爷拉着我坐在小亭子里,“当时你只真真是个血泡泡,其实已经没有气息了,本该被私人诊所扔掉的,一只手就只像鸟爪子一样大,却不知怎么拽住了我的衣裳。这么一挂呀,就挂在了爷爷的心上喽。”
我知道爷爷是为了安慰我,故意用了轻描淡写的语气,我也慢慢气息平缓下来,“那么我母亲,就是陈太太她怎么会到这里来的,难道是爷爷?还有小翎?”
爷爷呵呵一笑,“你先天魂魄不全,迟早有这么一劫,爷爷只是把更多的选择放在你的面前,关键还在于你自己。”
“你做得很好,好好修炼,好好体验,魂魄不全,心境不稳的问题也不大了。我也就放心了。”
突然间有一种酸涩的情绪蔓延在心间,让我有些陌生与不适应,只是依恋的拉着爷爷的手,“爷爷,我都做好选择了,你还要去异界吗?”
爷爷看着跟在他后面安静的小翎,“我得带他返回异界,经历他所要经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