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幻想中的男朋友。
他常常在人群中拥抱我,在床上拥抱我,在荒野中拥抱我,在我做饭时拥抱我,在我工作时拥抱我。
有一天我对他说,我不想要你拥抱我了,我想要真正的人类的拥抱。他皱着眉头生气了,他说他要离家出走了,让我再也不要去找他。
我烦躁着一挥手打散了他的样子,继续应付手上的工作,心想不过是一串意识的代码,不过是我需要的没有温度的爱,触发、运行、结束,才是一段代码该有的样子。
他总是在没有人的夜里静静地坐在桌子对面看着我,笑笑。只有我可以让他变换表情,我总喜欢看他严肃皱眉的样子,于是常常让他不要那样笑。因为他笑起来太温暖,现实会发生震动,从天花板上落下一堆不好打扫的碎屑。
但是,今天他没有出现。
我打开荒野的大门去厨房找他,厨房是我在荒野中为他搭建的。他是个料理职人,会做好吃的饭,开放式的厨台对面就放着我的椅子,罩着红色格子的椅套,我总是托着腮看他皱着眉头做饭,切三文鱼、做鸡蛋卷,从烤箱里拿出滚烫的西班牙烩饭。
荒野一览无余,他不在了。
我想等等他,他一定会回来的,一个从意识中出现的人怎么可能离开意识出走呢。
然而我一个人几乎无法入睡,各种声响钻进我的耳朵,猫叫声、拖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电梯的开关声、小黄车开锁的声音,意识开始自动分析,判断波长,询问来源。没有人拥抱我,没有人帮我把那些声音揉成一团扔进荒野。
我离醒来,只差睁开眼睛。
我想我可以重新做一个他,或者做一个其他人,我在荒野里翻转手心,调出了喜欢的男性形象,想着要做一个木村拓哉还是小田切让,却发现创造新角色的按钮也消失了。他带走了我创造的功能。那些我准备丢进新人躯壳的特质,仿佛一行行无法运行的代码,除了醒目的红色感叹号之外,只有意识在无限地报错。
我开始焦虑,我想对着荒野大叫,却想不起来他的名字,这里空无一人,现实也空无一人,我以为只有他会一直在我身边。
我对我的朋友M说,我丢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M把半长的头发往后拢了拢。
“嗯,其实是一段意识,但那段意识是我的男朋友。”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你应该多出去认识些男生啊,我有很多朋友都在用探探,你要不要也用一用?”
“我现在并不向往有目的的社交活动,也没有谈恋爱的需要,但我想要找到他,他是我自己。”我知道她听不明白,但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嗯,那他叫什么名字呢?”M是个友善又亲切的人,即使不能理解,她也总会接受。
“我不知道,我想找到那个答案他就会回来的。”
“一段意识的消失,就好像我买了新包包忘记背它了,于是它就在我的意识里消失了?还是更像是高中学的物理知识,在脑子里消失了?”M说。
“这两种情况,第一种太唯心了,即使你的意识忘记了那个包包,那个包包还是存在在现实中的。第二种情况,同样形而上了,知识和记忆的本质并不仅仅在于意识,人类就是有遗忘的功能。但我既不是忘了他,也不是抹杀了他,是他离家出走了,一段意识离家出走了。”我叹了口气。
M看着我说:“你现在最需要的是谈个恋爱,不然你整个人都不正常了”。
“但你知道我并没有在需要谁。”我真的没有在需要谁吗,我默默低头喝了口红茶,是我喜欢的口味。
我想我没找对人,M内心温柔,却不擅长逻辑分析,总是从感性出发,虽然拥有我所缺乏的感性特质,但并不合适用来恢复丢失的数据。
我的老板L是个极强的程序员,并不仅仅表现在代码出色,他商业逻辑清晰讲话条理分明,经常让人怀疑他脑子里装了8个GPU。
“这种情况,有没有可能是你的意识在自我运行的时候抵消了他的触发条件呢?打个比方你觉得孤独的时候他就会出来,然而你的意识觉得你不再孤独,于是他就没有了触发条件。”L摸了摸头顶中央的发际线。
“可是是他主动提出离家出走的。”
“有可能这段意识有了独立的自我意志,并且不满足于现有的功能,而你的那句话正好成为了他独立开发和升级的导火索。�”L继续摩挲着他发量已经不多的头顶。
“像AI一样?但问题在于,如果离开我的大脑他要存储在哪儿,谁会让他导出并上传呢?而且我并没有导出了这段意识的记忆?”我不解。
“比如我用病毒入侵你的主机,删除了你的主机文件,并删除了我的操作记录,那么主机还能知道我来过吗,还能知道文件名称吗?”
“你是说意识的荒原存在被入侵的可能,只有‘我’有钥匙。因为他是一段独立意识所以可以自由出入,而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可能操作了自己的升级和导出?”
“未必没有可能啊。”L长吁了一口气,“缸中大脑啊,但另一方面这证明你的大脑还是很有开发潜质的,好好工作吧。可能你的一部分意识现在正在某块硬盘中。”
我回到了座位上开始思考。人的人工智能,开什么玩笑。
这就像是我又分裂出一个人,这个人离开我可能是一个完全独立的意识个体,但他没有身体。这太可怕了,仿佛一个幽灵飘荡着寻找附身的身体。
那么这段意识又在哪儿呢。
我早已习惯一个人早起做便当,用电视当背景音,以前他总是靠着厨房门皱着眉头看我把该切片儿的胡萝卜切成块,又笑着说对一个没有料理天分的人来说要求不应该这么高。
“对于没什么料理天分的朋友们来说要求不应该这么高,我们只需要简单地把食材切成滚刀块儿,炒至变色,加水大火煮开……”
是电视机的声音!
难道他变成了电视机?他把自己存在电视机里?理论上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可我的男朋友变成电视机了吗!
我脑子里闪过无限的可能性,一个箭步滑到电视机前,正在播15分钟料理节目,高大的男主持人正对着镜头笑,把咖喱盛到碗里。
呵,只是一句话的巧合而已,我怎么会相信真的能上传意识那种鬼话。
接下去的时间里,我渐渐快要忘记曾经有个从我意识中诞生的人拥抱过我的事情了,我只是在等,等他回来或者在荒野里自然诞生一个新的他。
我在拥挤的地铁里艰难地上下站,在电脑前工作,与朋友聚餐喝酒。只不过多了一件事,每天早晨的做便当时间,我都会调到同一个频道,看那个个子高高,笑起来虽然阳光但总有点儿假的男主持做了什么菜,积攒菜谱。
今天的便当是番茄浓汤、烤五花肉和烫西兰花。
又是一班通勤地铁,我抱着不太密封的日式便当盒叹了口气,被人群左右一冲撞进了一个怀抱里。
“哎哟,你当心点啊,这里可站着个人呢。”是料理节目里那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点儿戏谑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