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处苏北里下河腹地的兴化,地势低洼,水网密布,除了有纵横交错的河流,还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湖泊,中堡湖便是其中规模不小的湖泊之一。
小时候我最喜欢去舅舅家的村子玩,因为舅舅家就坐落在碧波荡漾的中堡湖边,与中堡湖东北角的中堡镇隔湖相望,村子南边紧邻的便是如今因风景独特的“千岛菜花”而颇负胜名的缸顾镇。当年吸引我的不仅有可以和表哥表弟们一起凫水、摸螺螺、打水仗的湖泊,还有舅妈口中那些流传于那里的感人传说。
印象中最深的一次是我大概只有十来岁的时候,跟我们村去中堡湖捞水草的船队去的舅舅家。那时候土地还没有包产到户,集体种地都使用绿肥,青草河泥都成了宝贵的肥料资源。中堡湖滩缓湖浅,水草丰茂,是屯草积肥的最佳场地。尽管中堡湖离我们村只有将近四十里的水路,可在那个连机帆船都稀缺的年代,当算是很远的路程了。因为当地岸上的青草几乎被铲尽,河里淤泥都被罱尽的情况下,中堡湖这块天然的造肥之地便是社员们无限向往的地方了。
在一个夏天的清晨,我们村子里捞水草的船队出发了,小小的我坐在船仓,看着大橹在水中慢条斯理地左右摇摆,听着大人们一路地说笑唠嗑,饱览着河两岸的田野景色。不知不觉间,船队已到了中堡湖。
哇,中堡湖真大呀!在这边看对面的村庄只能看见一团青色,哪像我家门前的那条小河,站在门前就能清晰地看见对岸人家房顶上飘出的炊烟。中堡湖的水真清!我伏在船舷,可以清晰地看到小鱼虾在随波荡漾的水草间穿梭游曳,在没有水草的浅水处甚至可以看到插在泥土里的河蚌的脊梁。同来的村民们看到湖下那些茂密肥硕的水草时,脸上都露出了会心欣喜的笑容──不负此行了!他们把船泊在离岸不远的浅水处,便接二连三地跳进湖里,用特制的工具捞起了水草。湖边有很宽很缓的浅滩,有大片的水域可供大人们站在湖里捞水草。
我开始很老实地站在船舱里攀着船舷看小鱼在水草间忙忙碌碌地穿梭,看大人们在不远处劳作,也许是被烈日晒得难受,也许是想下去和小鱼小虾玩耍,便有了下到湖里的愿望。我双手攀着船边,小心翼翼地把一只脚支到比我矮不了多少的船舷,使劲一翻便掉到了湖里。湖水的浮力将我的身体不住地往上托,我将手死死地抓住船舷,好不容易才将双脚踩到湖底,看着很浅的湖滩却将我小小的身子几乎全部淹没。湖底的水清凉舒适,小鱼小虾们不住地撞着我的身体,我惬意极了,简直就是在仙境里遨游着。我用手去逮那些在眼前晃悠的鱼儿,鱼儿却猛地一窜没了,我又瞄上另一条小鱼,伸手去捞,却又是无功而返。正在我玩得忘乎所以时,站在湖里的一个大人发现了我,立即叫嚷起来:细丫头,快上船!跑上前来叉着我的胳膊把我送进船舱。天黑收工后,村民们把我送到了我舅舅家。
舅舅家住在村东头的湖边上,白天用清冽的湖水淘米浣衣,夜晚枕着波浪入眠。舅舅是个老实巴脚的农民,而舅妈却是能说会道的大队妇女主任。到了夜晚繁星满天的时候,劳累了一天的舅妈还会坐在院子里的小桌上,兴致勃勃地给我们讲故事。舅妈是个故事篓子,里面装满了家长里短,乡约民俗……而给我印象最深的却是那些关于中堡湖、大纵湖的传说。
古时候,大纵湖一带原为一座叫晋城的地方,在这个城市里,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叫中堡子,与他相依为命的还有一个70多岁的老母亲。因家里比较贫困,中堡子靠做豆腐度日,每天上街卖完豆腐回家时都要经过一座由祠堂改做的学校门前,在这个门两边有一对石狮子,石狮子旁有一个烧饼摊子,他每天都要买一个烧饼带给年迈的母亲,自己却从来舍不得吃上一个。
这天,中堡子走到石狮子旁边又买了一个烧饼,不想转身却撞倒了一个白胡子老头,他忙将老人扶起,不住地打招呼:对不起啊老伯!老人说:孩子,我饿啊,眼前直冒金星呢。中堡子为难地看看手中的烧饼说:这是给我妈买的,要不给您一半,还有一半留给我老娘?老人也不客气,接过半个烧饼就咬,一口气吃完后,抹抹嘴对中堡子说::小伙子,你心地善良又懂得孝顺,我告诉你个秘密,这里马上要发洪水了,你每天到这个石狮子面前转转,看看石狮子的眼睛红不红?如果红的话,洪水就快要来了,你就赶紧带着你母亲去逃命吧!这晋城会被洪水淹掉的。说完,白胡子老人不见了。白胡子老人的一席话让中堡子感到很奇怪,他想:那老人家一定是个神仙,他是特地来告诉我这件事的。熟话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于是,他每天挑着豆腐担子到石狮子跟前时,都要看看石狮子的眼睛有没有红。
中堡子连续几天的怪异举止被来读书的学生们看见了,他们问中堡子为什么常常站在石狮子面前发呆?中堡子憨厚实诚,老老实实地述说了遇见白胡子老头的事。学生们听后一个个哈哈大笑起来:“石狮子的眼睛会红吗?”“你是不是疯了?”中堡子听到学生都在嘲笑他,却不气恼,依然每天早晚都来看看石狮子的眼睛。
有个顽皮的学生见中堡子太憨,偷出先生的朱砂笔,走到石狮子跟前,将石狮子的眼睛涂红,看看中堡子见了会有什么反应。
这天,中堡子同往常一样走到石狮子面前看看石狮子的眼睛,这一看不要紧,他吃惊地大叫起来:狮子的眼睛红了,要发洪水了,大家快跑哇!那些知情的学童们笑得前合后仰,大人们则以为中堡子发神经,大白天说梦话,依然在明媚的阳光下各自做着自己的事。中堡子也顾不上人们的反应,边跑边喊:快走人啊,要发洪水了!
果然,天边聚集起乌云,并迅速地翻滚而来,轰隆一声巨响,天上响起了惊雷,要下雨了!中堡子一口气跑回家,顾不得与瞎眼老娘说清情由,拉起老娘背上身,出了门往高地里奔跑。天色黑沉沉的,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天降骤雨。中堡子背着瞎眼老娘,踉踉跄跄,步履维艰,径直往高处跑,雨水模糊了双眼,狂风吹得他摇摇晃晃。中堡子硬着头皮,坚持着,坚持着,不敢往后看。身后,雨水落在地上聚集成河,并迅速上涨。中堡子最后跑到一个高墩上,实在精疲力尽了,一个趔趄,摔倒了。回头一看,后面的地陷了下去,天上的雨水倾盆而泻,洪水猛涨,原来的陆地已经白浪滔天,汪洋一片!看着汹涌的洪水快要淹没脚下,全身湿透的中堡子抱着瞎眼老娘绝望地说:“娘,都怪我这个不孝无用的儿,恐怕今天我们母子逃不过这场劫难了。”瞎眼老娘说:“好孩子,不怪你,是娘拖累了你,你快快逃生吧!”中堡子双膝跪地,哭着说:“不,要死我陪娘一块儿死。”说也奇怪,话音刚落,风停雨止。此时,一条大鲤鱼从他母子俩头上跳过,回头看,东晋城不见了,而他母子落脚的地方却不再凹陷,洪水也停止了上涨,波浪汹涌的汪洋般的水面也渐渐平静。中堡子高兴的跳起来说:“娘,我们有救了!”瞎眼老娘说:“亏你个孝顺儿,老天有眼啊!”看着眼前白茫茫的湖水、满湖的鱼虾跳跃,母子从此就落脚在这里,靠捕鱼虾为生。再后来住的人多了,就叫中堡庄。庄后的东晋城变成了一个浩瀚的大湖,也就是现在的大纵湖。庄前面积稍小一些的就叫中堡湖,因形状酷似蜈蚣,也叫蜈蚣湖。人们管这两片湖叫前湖后荡。
这就是舅妈口中述说的关于中堡湖的传说,是孝心感动天地的一个典范故事,舅妈似乎在告诉我和我的那些表哥表妹们一个道理,为人子女一定要懂得孝道。而舅妈口中另一个故事却又向我们灌输了另一个道理。
传说有一年,几个商人出门进货,共同雇了一条船,船行到后荡子(大纵湖)时天色已晚,见前面有一镇子,他们就把船泊在岸边,准备在这儿过一宿再行船。摇船的稍工行了半天的船,肚子早饿得前心贴后心了,便拿了点碎银子上岸打算买两个烧饼填填肚子。商人们也拿出银子,托他给顺带买点包子、点心什么的。没过一会儿船工回来了,可是他既没买回烧饼,也没买回包子、点心,而是空着手回来了。众人就问他:你买的东西呢?没想到他竟然从怀里掏出一把闪闪发光的大珍珠,激动地嗫嗫道:街上满地都是财宝,我回来拿个袋子再回去拾一些。商人们以为他说梦话,可看到他手中光芒四射的稀世珍珠,又不由得不信。将信将疑中,他们也各自拿了大袋子随着船工上岸,直奔那灯火阑珊处而去。
果然,大街两边店铺林立,各色商品,琳琅满目,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红男绿女们一个个身穿绫罗绸缎,佩带珠宝首饰,尽显富贵华丽。商人们一个个都惊得张大了嘴。他们也曾走过很多大城小镇,虽也有物饶富庶的地方,但像如此富足丰裕、视金钱如粪土的人和地儿从来没有见过。尤其是大街小巷的地上散落的大小珍珠闪闪发光,随处可见,却没有一个弯腰捡拾。船工憨憨地说,我没骗你们吧?!这里的人一个个都不说话,都忙着自己的事,地上的珠宝随便捡。商人们听了船工的话,这才如梦初醒,一个个贪婪的眼神盯上的街边墙角的珍珠财宝,他们立即弯腰捡拾起来,一颗两颗,一把两把,快速地往自己的的口袋里装着,装着……船工也捡拾了一些,但他只捡了半袋就住手了,他觉得口袋的份量够重了,再多就拿不回去了,就对那几个商人说:好了吧,捡多了拿不动。可是商人们却不满足,觉得这么好的机会不拿白不拿。他们不理会船工,继续往口袋里捡着。船工见叫不动他们,就自己背了袋子先回船去了。
船工回到船上,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商人们回来,犯了困,于是迷糊地睡着了,等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船停在一个湖的中心,四周烟波浩渺,白茫茫一片,昨夜停泊的城池已不见了踪影,他以为是自己做了个梦,摇摇头苦笑了一下,却发现商人们一个也不在船上,而他的身边确实有个口袋,里面是半袋子金光闪闪的稀世珍珠。他这才明白:昨晚的事是真的,那是仙人现在他们面前的海市蜃楼。那些商人珠宝捡多了拿不动,来不及回到船上,被湖水淹没了。船工感叹着,拖起锚,带着半袋子珠宝回家置了几十亩地,过上了富足殷实的生活。
舅妈的故事让美丽的中堡湖和那我不曾见过的后荡子在我心里又增添了一层神秘色彩,有时那故事还神秘地走进我梦里……
岁月更替,时光如梭,最后一次去舅舅家那也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几十年过去了,中堡湖在我的心中不仅仅是一个美丽的湖泊,还是舅妈口中那些感人的传说,是外公在湖里捉到那只塞满水缸的大甲鱼,是荻花飞絮的芦苇荡,是舅妈表姐们身下编着的嫩白的苇席,是舅舅用酒泡制的醉螺,醉蟹……
对于那些从来没去过的名胜古迹,即使再有名气,我也只是向往,但没有牵挂。而对于那些儿时去过,且留下美好记忆的地方却常常怀念甚至有些魂牵梦萦。中堡湖便是我常常梦里驻足的地方,我总想能找个机会故地重游。
近年来,兴化市大力发展旅游事业,“千岛菜花”那独特的风景已经颇负胜名,享誉中外。因此我对心中的圣地更加怀念。前不久终于找着一个机会和女儿一起去了中堡湖边的舅舅家。去看看年迈的舅舅、舅妈,看看心中常常牵挂的中堡湖。
如今交通便利了,不用走水路,方便快捷的公路虽然从没走过,但凭记忆中的方位,一路询问,很快便到了舅舅家所在的村子——中堡湖边的房家村。
房家村的格局大致没变,只是多了好些新房和洋气的小楼房。沿着记忆中的巷道,我把车停在了一户人家的门前,遂向巷子里的村民打听舅舅家。没想到刚说出舅舅的大名,就听到了一个虽觉苍老却仍然响亮的声音:哪个找我家啊?说着话,从屋里走出一人,竟然是舅妈,原来这就是舅舅家!只不过在我小时觉得挺长的巷道变短了,原先的草房都翻盖成了砖瓦房。
七十五岁的舅妈虽然腰稍有些弯曲,但仍然步履稳健,声音响亮,对于临近午饭时突然来访的我们热情而不慌乱,一边招呼着,一边提了竹篮出了门,仍有过去做村干部时雷厉风行的风范。倒是耳背的舅舅有些心急,不住地催促着舅妈弄菜,生怕怠慢了我们。
我一边感受着亲情的温暖,一边惦念着几步外的湖泊,便拉着女儿一同去看中堡湖,想让她体会原生态状态下的烟波浩渺或清澈如镜。来到旧日正对着湖泊的码头,咦,怎么回事?眼前是一条狭窄的小河,对岸是一条完全遮挡住视线的高高的大堤,哪还有大湖的踪影?那碧波荡漾的中堡湖呢?那清澈见底的中堡湖呢?那水草丰盈、鱼虾梭游的中堡湖呢?正在我疑惑间,舅妈提了几条活蹦乱跳的鲫鱼来码头杀鱼,我便问:怎么湖给堤坝拦住了?舅妈回答:哪还有什么湖,早开成鱼塘了。我不甘心地问:是不是边缘开成鱼塘,中间还留有大片湖泊?舅妈的回答打碎了我所有的梦想:没有,全部挖成一方方鱼塘了。
我顿时无语,失落的心头夹杂着愤懑,这么好的一片湖泊竟毁得面目全非,连一点影子都没留下,仿佛这里从来就没有过那美丽的湖泊,仿佛那湖泊只是我梦中的景象,亦或是传说中的海市蜃楼。现在的人们一味地追求经济效益,把能开发的全开发了,一片片长满芦苇菖莆,处于原始状态的湿地全都做了鱼塘。记忆中的乌金荡、黑高荡(平旺湖)、中保湖,……全都被蚕食了。如今,兴化境内除了大纵湖还留有中间一片湖泊孤零零地躺在那儿,再也没有大大小小的、如镶嵌在大地上的一面面平镜、一颗颗珍珠一般的湖泊了!我想:就连那些动人的传说也会失传吧,因为它们失去了赖以生存的依托。
我的心悲凉着,为了那些曾经自然的,美丽的,如今却被现代文明毁掉生命的湖泊。我要为它们写一篇赞文来记录它们辉煌的岁月!我要为它们吟一曲挽歌来祭奠它们忧伤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