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不知所谓,什么都敢写,包括小说。中年以后,眼高手低,看得多,写的少,即使写了,也不敢示人。
很早就读汪曾祺,各种版本的集子买了不少,有一个版本的《汪曾祺自选集》被我翻破了。经典的东西,总是常读常新。最近又读,读来读去,发现汪老的作品里通篇写的无非是“原谅”二字。他对市井百姓的苦楚体会很深,所以对许多道德君子看来不齿的事,多报以宽厚的一笑。
我以为,所谓士大夫情怀,大概就是这样吧。小百姓的生活没那么容易,很多时候,我们需要原谅别人、原谅生活、原谅自己。否则,怎么过得下去?
这是2011年写的东西,很粗糙,但我想表达的意思和汪曾祺先生大致差不多。
梅 影
疏影横斜水清浅。
——宋·林逋:《山园小梅》
朱梅影,雅致皮鞋厂老板田刚的妻子,也是厂子的财务主管。
小时候,他们两家隔壁,都住在日升街。在一个小学读书,读完了又升到同一所初中。
田刚家贫,他爸老田头会做皮鞋,就在日升街的小胡同口,开了个皮鞋作坊,日子慢慢有了起色。田刚对念书也没什么兴趣,念到初二,老田头就拉他回家,给了他一把钉锤,做皮鞋。
梅影的爸爸是乡里的会计,国家干部,家境好。她的衣服总是最体面的,夏天,素白的连衣裙或者的确良的碎花短袖;冬天,鹅黄色的棉袄配加厚的灯芯绒裤子。梅影初二的时候,就已经出落的很好看了,瘦削、高挑,皮肤白皙,吹弹可破,鸡蛋青的眼底趁着黑的发亮的眸子,小小的嘴唇不用抹胭脂,红的自然。
两个人不同学了,但经常同路。早上,田刚拎个篮子去买鞋底,梅影背着书包去上学。田刚不说话,梅影话不多。走到街口分道的时候,梅影会对田刚笑笑。
后来,街坊上就有人看见两人星期天一起去西山玩。有一天,梅影跟他爸爸朱会计说,她也不念书了,要去学做皮鞋。从来没有打过她的父亲一个巴掌扇过去。然后气冲冲的去到老田家兴师问罪,寡言少语的老田头只说了一句话:“管好你的女儿”。
老朱郁郁而归。
梅影念完了初中也回家了。过了几年,就成了老田家的媳妇。慢慢的,老田的作坊变成了工厂,老田头老了,田刚成了田总。梅影长大后出落的更好看,田总去哪里都带着她。大家都说这是天生的一对。
日子过的真快啊,就这样过了十年,他们有了个和梅影一样好看的女儿。
但是田刚似乎越来越忙,在外面跑销售,很多应酬、很少回家,偶尔回来总是醉眼惺忪,一身酒气。梅影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有一天,厂里忽然来了个高大壮硕的女子,拦住了梅影,说“田刚跟我好了,你们离婚吧。”梅影懵了,打电话叫来田刚。田刚面对两个女人,一句话都没有。那个女的是市网球队的运动员。
梅影呆站在那里,没有说话,大颗大颗的泪珠从黑的发亮的眸子里落下来。
花影
月移花影玉人来。
——京剧《红娘》唱词
何影刚来厂里的时候还不会骑自行车,下班后,弄个破车子在厂门口扭来扭去的学着。
何影学车的时候,厂里很多男的看着。他们不是看热闹,是看何影扭来扭去的屁股。边看边起哄。
何影是贵州人,老家在很大的山里,出门坐车先要走十几个个小时的山路,出来打工之前从没看过自行车。
何影生的白,车间里的姑娘问她擦的什么粉,她说:“我不擦粉”。
何影在车间拧螺丝,每个月也能挣几百块。休息的时候,姑娘们都去西门夜市买衣服。她不去,她说要攒钱回家给哥哥做房子。许多小伙子对她有想法,请她到录像厅看录像,她都去;看完请她吃夜宵,她也吃。但是谁要是想沾她一点便宜,哪怕是拉一下手,她会立刻翻脸。后来男孩子见没有便宜可沾,就都不请了。只有她贵州的老乡光前,还常常请,他们是一个坳里的。
大家都猜测何影老家是不是有了娃娃亲,或者有个男朋友,所以才会拒绝所有人的追求。直到有一天半夜,门卫老夏看到她从厂长的宿舍里出来,大家才知道她和厂长好上了。
厂长姓宁,四十多岁,结婚了,有孩子。据说厂长是老总的朋友,老总发家靠的是走私,厂长是他拜把子的兄弟,替他挡过一刀,所以就做了厂长。
宁厂长什么都不懂,不问生产不管质量,主要看车间哪个姑娘漂亮。
跟着厂长的何影很快做了车间主任。在车间里,何影的声音很大,总喜欢对工人们颐指气使,大家都开始讨厌她了。
有一天,大家听到何影在厂长办公室里哭闹,然后“啪”的一声,何影哭着出来了。
厂长找了个更好看的姑娘。何影又去拧螺丝了。因为有了那段当主任的经历,车间里的工人们都对何影不大理睬,甚至有一句每一句的挖苦,何影在这里待不下去去了。
过完年,何影走了。一个人背着箱子。没有人送她,男的愤恨她,女的嘲笑她。只有她的小老乡光前追到门口,塞给她两百块钱。何影哭了。
过了几个月,厂里的司机刘胖子说他在小南门看见何影了。化的跟猫一样,叼着烟,站在街边。小南门是暗娼站街的地方。
日子过的真快,又过年了。我闲逛到光前的出租屋里,却看到了何影。没化妆,正在做饭,看见我,浅浅的一笑。光前跟我说:“过完年,我们就回老家结婚了。”于是那天我提前在那里讨了杯喜酒喝。
我喝了一大杯,对他们说:“祝你们早生贵子。”何影笑了,露出盐一样白的牙齿。
月影
云破月来花弄影。
——张先: 《天仙子》
月影是通化人。通化产药,月影就做药,左手进,右手出。
月影有东北人惯有的豪爽和利落,在圈子里口碑好。为了生意,有时候一天要赶好几个饭局。她总是笑呵呵的应付着,不慌不乱,像个男人。
月影的老公什么事不做,爱赌钱。赌输了就回家找月影。月影先给着。心里想:“男人都是爱玩的。”可是后来越要越多,生意再好也架不住这样拿啊。月影就对男人说:“我开药铺,不是开银行。”男人端着茶杯,呼啦一下砸过来。擦着她的脖子,差点割破颈动脉。月影的婆婆气的拿起擀面杖就揍她儿子,被月影给拦下了。
后来,打骂就成了家常便饭。月影身上就多了很多的伤痕。婆媳俩常常对坐痛哭。
思虑再三,月影决定离开这个家。和男人也没什么谈的,她自己净身出门。
然后就辗转到杭州、温州,做生意。但是很奇怪,离开通化,做什么都不是很顺。
后来在杭州遇到了张生。张生是上海人。
张生细心,和气。对她说话轻轻的,应酬回来喝醉了自己先到卫生间解决好。这个男人是真对她好。
很奇怪,心情好了,生意就好了。
她和张生在杭州安家,开了一家药店,生了个女儿。
月影,又成了那个豪爽利落的东北姑娘。
有一天,家乡来了药商,生意做完以后,饭局间,悄悄告诉月影,她前夫赌博,欠了高利贷,被人暴打,两条腿都残疾了。有个以前的同行实在看不过眼,请到自己的药铺里帮忙称药、分拣。月影听了,不作声,从包里拿了五千块钱:“带给我以前的婆婆。悄悄的......儿子不争气,老人受罪哦。哎......”
那天晚上的饭局,月影喝醉了,一个人在家里的阳台上坐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