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学每次回家,吭嗤吭嗤的火车总会在傍晚驶入华北平原。
那是在多丘陵的南方不可能看到的景象。
零散成排的白杨树,标枪样扎在连绵无迹且无一丁点起伏的农田,沉默如谜地呼吸入夜。
华北平原。
一个自带严肃正统语义的词,它好像有种魔力,一旦套上这个词,仿佛就没法开玩笑、没法拿来编段子。
但如果你听过华北平原上的方言,哎呦那个垮劲儿噢……
就比如一个老汉皱纹皴成千沟万壑了,锄头往地下一杵,拿条印着“囍”字的旧毛巾往肩上一搭,生锈的后腰猛地往后一仰,你刚以为他要倾诉苦难时,他开口来了句地道河北方言:这叫个shong么事儿呀?
是。
这是河间幽默的style,就像是这片平原上越听越垮的方言,它是一种攀爬在“正统”上的裂隙,就像这部新片——
平原上的夏洛克
粉笔在黑板上重现了案发现场。周边的村落和国道,严肃地画了出来。
主持案情分析的人重声问: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现场比较复杂,第一你看没摄像头,第二来,又没有目击证人。但肇事者的逃窜范围大概就在……
“教鞭”重重磕在几个地名上:
张村、双井、同口、唐奉,就这几个可能。
那你们说说,咱这个范围往哪去找捏?
嗯。
正儿八经的案情分析会,这是华北某地刑侦队办案现场?
错。
镜头往后一拉:
原来是几个赤膊的庄稼汉,弄得跟正事儿似的,在这分析撞伤同村村民的肇事司机。
村里的超英家要翻盖新房,农村嘛,起新房不光是自己家的事,就像超英,招呼了占义、树河一大帮老哥们,一块搭手帮忙。
偏偏这会儿,树河让一辆车给撞进了ICU。
没监控、没目击证人,甚至原本有可能存在的证据,也被一场大雨冲刷得狗屁不剩。
超英给树河垫了医药费,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啊——
撞了人,你咋还跑了捏?
于是超英和占义老哥俩,决定替天行道,开着他们心爱的敞篷农业三蹦子,穿梭在华北平原,非要揪出肇事司机来——
该咋儿办就咋儿办。
一场淡淡的黑色幽默,就在这两张庄稼汉的老脸上舒展开了。
如果要让肉叔说,《平原上的夏洛克》好玩在哪,肉叔就一个词:
不合时宜。
就像导演徐磊本人,就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
《第一导演》采访徐磊时,这位衡水长大、石家庄念书、土生土长的82年河北人说了几个真实的段子:
2004年大学毕业的徐磊,来北京一家国企上班。
每天上班就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去打开水,第二件事就是领导养了两只小乌龟,领导不在北京,我来喂乌龟,给洗洗澡,换换水,然后一天的工作就结束了。
结果徐磊喂了几天,就发现有一只乌龟四脚朝天,死了。
他就特别惭愧,一共就俩工作,还让他搞砸一个,这可怎么办!之前这两件事都是一个大姐来办的,大姐很镇定,说没事,扭头就去市场又买了一只。
徐磊说这领导不会发现吗?她说:不怕,已经死过五六只了。
导演徐磊
后来从国企辞职,因为想拍电影,于是“曲线救国”先去拍婚庆——
起码兄弟我拍上东西了啊。
他又倍儿有想法,为了拍婚庆还专门拉片,《季风婚宴》《我盛大的希腊婚礼》《我最好朋友的婚礼》,管是什么呢,但凡跟婚庆沾边的他都拉。
第二天特兴奋,跟人家婚庆公司老板说“为这次拍摄我拉了哪哪个电影”,老板都惊呆了,觉得哪来这么一个傻X。
后来以婚庆摄影师为跳板,正经跳入电影行业,从摄影助理开始干,还是瞎琢磨啊:
我会考虑这场戏怎么拍,会跟摄影师去说一下,比如说有一场戏,在一个摇臂上,我就会跟他说,老师你看这个镜头如果升一下多好,多有气势。
摄影师听完:滚。
导演徐磊
有没有种感觉,徐磊放哪都是个“不合时宜”的人——
大家都在凑合,你较这个真干嘛?
《平原上的夏洛克》带着深深的徐磊印记(毕竟故事蓝本就是他在老家听说的真事儿,“超英”的演员也是他亲爹)。
超英和占义,就是两个不合时宜的人,只因为天底下没这样的道理,偏非要去较那个真。
于是华北平原独有的荒诞感就出来了。
河间幽默的好玩,就在于严肃正统的语境,总是在垮塌塌的语调中开始瓦解。
就好像占义随地吐痰,被城管罚款50元。
你说这叫个shong么事儿。
又是咳一口,痰都被门牙推到舌尖上了,回头一看城管又跟过来了,占义一声不吭又把痰含在嘴里。
城管拎着罚款的发票本,背手手歪着头就这么跟着占义走,也不说话,就看你什么时候吐,你敢吐他就敢唰啦再撕下来一页:随地吐痰,罚款50。
你猜怎么着?
占义干脆不躲了,咳一口,吐在自己掌心,踮着脚翘着屁股,跟跳霹雳舞似的,双手从大腿慢慢提到屁股上,再呼啦一下把手里的痰当成摩丝打在自己头上,冲城管咄一下巴。
那种河间愣杆子劲头一出来,就好像在说:我敢,你特娘敢么?
这么说吧。
华北平原,是一个话语权逐渐消亡的名词。
在城市化浪潮中,这是一个映衬在首都的余晖中,越发没有存在感的土地。
很难想象这里距离北京市中心只有200多公里,但当国贸的白领在讨论Q4的campaign时,这里的人们在讨论温室猪舍。
超英和占义,是比华北平原还要更快速凋亡的那群人。
片中一幕幕出现,两个开着三蹦子的老农民,穿梭在高楼林立的灯红酒绿中,你也容易想象这样的两个人跟城市有多格格不入。
就好像他们找人的方式,与商业社会的运行法则是如此冲突。
案发地附近有家商店装了摄像头,恰好摄像头就对着案发的过道。
超英和占义找老板问:能看监控不?
老板躺在塑料躺椅上都没挪窝:不能。
买点东西说点好话?还是讲讲道理说说发生了啥?还是请求公安机关介入?
都不是。
占义掏出按键电话:shou!(二声,河北方言中的“叔”)有空吗,过来一趟吧。
一会儿,另个老头开着另一辆农业三蹦子赶到,看了看情况:二奎,有空吗?来你女婿店里一趟吧。
第三个老头的第三辆农业三蹦子赶到(哈哈哈跟绕口令似的),这老头是老板的老丈杆子,顺利带超英和占义看上了监控。
看个监控,要打两圈电话叫人,几个大爷还都当个正事办的一脸严肃。
你会发现,他们完全不理会效率、速度、先进的商业社会法则,他们就只相信低效、慢速、古老的人情社会规矩。
两者放在一起,你当然会因为这种不合时宜的对比而发笑。
然后。
心就这么轻轻一揪地跟着辛酸起来,不多,可能就那么一两下。
但足够了——
足够让你意识到,在城市跑步前进时,在我们越来越快的步点中,丢掉了什么。
一个例子。
超英和占义,根据监控中的车牌号,找到了市里大老板家,让人一通打发出来。
没想到他俩玩了一把高科技,把老板车里的行车记录仪摸出来了,找到了老板养小三的录像。
老板让他们开价。
他们也没漫天要价,就要树河的医药费,12万。
老板答应,只要你把录像交出来,你朋友那12万医药费我掏了,我再另付2万堵你的嘴。
有冤大头愿意埋单,皆大欢喜不?
没。
就这个节骨眼,超英却得到准确消息:肇事车辆,不是老板的这辆。
交接现场:
超英:记录仪(给你),存档都删了,钱俺们不能要。
老板:你拿着,你拿了钱,我才能放了心。
超英:说不要zou是不要。
老板:嫌少?
超英:不是,不是那么个事儿。
肉叔看到这突然心紧了一下。
超英和占义是真的不合时宜么?
有点。
但他们的不合时宜,其实就是我们在抬头仰望“现代”时,从身上滑溜下去的一些古老沉重的包袱。
这包袱名字简单,就俩字:道义。
你说你会笑么?
看到超英为筹钱卖了心爱的马,却因为听说马贩子是给驴肉馆送肉的,搭上200元也要把马买回来。
是会笑的,“蠢人”嘛。
但再听超英跟马贩子说:
不管你咋儿说,俺就是不卖杀茬儿。
你又绝笑不出来——
这些古老并且简单,但绝不该像华北平原那样逐渐消失的道义,并不应该只由这群垂垂老矣的糟老头子们去坚持。
就好像最让肉叔揪心的那一幕,超英家拆旧屋,房屋轰然倒塌的一幕,只有一个老头儿守在门框边。
像极了同样来自河北的乐队万能青年旅店在《杀死那个石家庄人》里唱的:
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
云层深处的黑暗啊,湮没心底的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