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有一次忽然对我说,算一算我在城里厢住了快三十年了。那时候在父母身边,不理解母亲话里的情绪。如今自己离甬赴宁,经常在心里盘算自己离乡到这个城市有多久了。
母亲有时候会说起她儿时的事。外婆在院子里养满禽畜,一番热闹景象。母亲一天到晚在山里跑着。母亲说起那几座山,眼里泛着别样的光芒。外公会和村里亲戚上山打野猪,山上有吃不完的野果子,母亲和舅舅们上山,野生藤李(猕猴桃)摘不完了,舅舅斫了整根藤,大伙簇拥欢呼着把整条猕猴桃藤拖回家慢慢摘。我幼时母亲居然在街上遇到卖野生猕猴桃的,微型,香甜,此生难忘。母亲说,山上的木莲果果,取出种子,纱布裹着加水揉啊揉,能揉出木莲冻。我从没见过木莲果,却曾在夜自习放学的路上见过卖木莲冻的婆婆,大桶里满桶透明果冻,加了冰水和薄荷,婆婆舀一勺冻,加一勺糖,我和同学安娜经常在夏夜路边,站着吃,体育场锦溪河的夜风吹来,植物冻和薄荷,心也沁凉沁凉,碗还给婆婆,相约明日再来,明日该我请你了……母亲说,村里的婶婶婆婆经常带着她翻山,山上有小路,翻过山就是莼湖渔家了,我记不清母亲翻过山去做啥了,反正翻过山就是海边了。有时想着外婆当年是否也经常这样翻山越岭去给各家接生,至今村民们每每谈起外婆走的场景都说十里八乡赶来送她的人从村口排到村尾……
母亲偶尔提及的山也是我的山,隔了万水千山,我想起母亲说已在城里厢住了多久的情景,感慨万千。小妞妞和我小时候一样,缠着我,妈妈,给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儿。于是,时光流转尽在眼前,却不知从何说起。我出生成长的地方,故乡人都称之为城里厢,是这个小城最古老的老城区。市政府(区政府)边上有锦溪河,河埠头的每一天,浣洗衣裳的场景经年不休。
锦溪河的另一侧是锦屏山,山顶立有蒋介石题词的石碑“中山公园”,山腰是极有味道的中正图书馆旧址,市政府附近的老建筑不乏蒋介石幕僚的旧居,在老城区能切身感受到蒋介石先生对家乡的贡献。
我家门口就是祖辈和我们都就读过的学校,哥哥小学的班主任毛老师,等我上学时居然也成了我的班主任。毛老师嘴角经常露着小酒窝,是真正的“启蒙”老师。语文课本有一篇《爬山虎的脚》,课上到一半,她率领全班去儿童公园看真正爬在墙头的爬山虎的脚,多少年过去,儿童公园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古树广场,锦溪河岸的这些老枫杨树该记得这儿的一切。
小学运动会前需要锻炼,场地却不在操场,毛老师天天留出一节课让我们去爬锦屏山,放猴儿们归山,老师居然这么信任这帮小人精,让儿童亲近自然,回归天性。有一天下午她直接牵着全班从校门出发,顺着卢狄弄、儿童公园、锦溪河岸、市政府再绕回学校,待到教室,她问我们为什么不上课请大家去走一圈,我们叽叽喳喳各种答案,反问她,她笑而不答,只是眯着眼露着她的小酒窝看着我们。至于家访,毛老师每天下班都会绕进我家,真真是门槛都被老师踏破了。小时候学校进门处贴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标语,如今已是“启仁智 至幸福”。感恩遇见一位宽容和善的启蒙老师,真真正正在启发仁智!
我的山水除了锦屏山锦溪河外,自然也包含母亲口中的山水,山比锦屏山高,水比锦溪河清,静谧清幽更是无与伦比。外公的村庄直到近年才通了自来水,村口就是国道,并非因为闭塞,只因村民吃惯了山泉和水库水,若非几年大旱估计水龙头里出的仍是山水。
竹林边水库旁,我曾遇见成片的黄蝴蝶,成群的赤红蜻蜓,恍然如入梦中,也曾看到野百合兀自盛开,无人惊扰。螃蟹不止爬在溪流里,偶尔也横行在山间小路上,山上时有小股山泉渗在山路间。溪流清澈透明,总是在欲返于独木桥上时,低头看水中有大虾举着钳子悠游逡巡在石缝间,我鬼使神差般又折回溪中……淙淙溪水伴着哗哗竹林,长年在这样的景致中,人心平和性情质朴,小时候和美恩玩断了外公院子里的自来水龙头,水哗哗淌了满地,心中忐忑,外公回来竟无半句批评。顽皮孩子有割破手的时候,外公也是淡定的说一点点伤一会就好了。今夏带女儿去小溪洗衣,透彻水中游着条细黑虫子,似蚂蝗又似蚯蚓,妞妞害怕,我捞上来,一旁洗衣婆婆说这是什么虫,让它游走吧,很自然的又把虫儿放归水中使之随波游走。
外公后院紧依着竹林,我和妞爸曾随着八十来岁的外公上山掘笋,那时外公身体还很健朗,有外公有某人有竹林,内心满满当当。“其蔌为何,维笋及蒲”,鲜笋掘来,用大锅土灶焖个大半天,传统做法焖的油焖笋,其中美味,绝非酒肆所能得。有时母亲会略微汆烫,穿上细绳在竹竿上晒笋干,直晒到笋干附上一层白膜,上好的笋干母亲也不舍得吃,包包又裹裹随同其他特产一趟趟寄来给我
父母健不远行,当年读书少,等读到这一句时早已回不去故乡,纵使高铁飞速,自有儿女小家庭,不能常伴父母左右,一月一趟返乡已是量力,年少轻狂时不知父母会老,待到父母身形佝偻倍觉无奈。不知每日傍晚,母亲是否仍在弄堂口或市政府拐角的十字路口等待盼望。老哥说,奉化多好呀,就算让我做神仙皇帝我也不要做,我不要离开它。智慧莫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