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世人皆有命,好坏天注定。
我很相信她说的话。
母亲是郑老爷家的厨娘,她十六岁就进了郑府,后来嫁给了我的父亲,郑府的一个管家。
我在郑府长到十四岁,我时常觉得,我已经很懂得人生的道理了,特别是每次大少爷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这种感觉就尤其强烈。
大少爷比我小一岁,他的母亲是郑老爷最宠爱的小妾柳氏,大少爷出生那天晚上,狂风暴雨,雷电交加,产婆因大雨延阻了时间,以致在大少爷出生的同时,柳氏难产而死,郑老爷伤心之余,便觉大少爷克母,对大少爷降临的欢喜之情少了几分。
大少爷长到三岁,依然不会说话,虽然眉清目秀却痴痴傻傻,有一个游方道士路过,说大少爷出生时受了惊吓,少了一魂一魄,故比正常人会痴呆一些。郑老爷闻讯,大受打击,对大少爷的感情瞬间又下降了三十个百分点。
待得第二年郑夫人生下一对龙凤胎,郑老爷有了寄托,从此便对大少爷不闻不问。母亲心疼大少爷,时常给他做点好吃的,结果就是导致大少爷被彻底扔给了我的父母。
我第一次看见大少爷的时候,大少爷正蹲在墙角看一只蚂蚁,神情专注而认真,就像在做一件很了不得的大事一样。我好奇的凑过去看,那只蚂蚁正费力地搬动一只比自己大得多的苍蝇,我疑惑的看着大少爷问:这个很好看吗?大少爷摇摇头说:不好看,但是我担心它搬不到,它搬一会我就得帮它往前挪一挪,让它好少搬几步。我叹了口气,看着大少爷执着的眼神,心里觉得很是忧愁。
我的忧愁并不是无缘由的,后来我发现,大少爷总是担心那些小动物们,小蚂蚁小蟋蟀,每一个都在他的担心之列,但是他却从不担心他自己。他的一对弟弟妹妹,最大的业余爱好就是在不念书时跑过来捉弄他,哄他爬上屋顶然后把梯子撤了,或把他按在水坑里,搞得一身泥巴,有时还在他脸上画上一只大花猫,到看不下去时,我就会冲出去护着大少爷,于是他们连我一起欺负,倒不是我有多喜欢大少爷,而是我觉得大少爷既然被扔给了我爹娘,那也就是在我的地盘里,我得罩着他,要知道我从小就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人。
大少爷却不明白我的责任心,他很乐于享受我的保护,我有时甚至觉得他是故意的,这让我相当不悦,但又想想他是个傻子,便决定不跟他一般见识。
有一年的夏天,我在花园里除草,一回头,大少爷跟鬼一样站在后面,吓了我一大跳,我怒道:干什么?大少爷小心翼翼的从背后拿出一簇乱七八糟的小黄花来,说:送给你!我手一甩,黄花被甩了满地,我气冲冲的走了。
我不知道我的怒气从何而来,我只是下意识地觉得,大少爷不应该这样。我不喜欢他一个人蹲在花园里逗鸟观虫,我不喜欢他被人欺负,我不喜欢他送花给一个厨娘的女儿。他应该像一个真正的大少爷,穿金戴银,坐在学堂里听先生讲书。
我十六岁了,母亲开始给我寻找婆家,我不愿意,母亲说:女孩子都要出嫁的,人各有命,天意不可违。大少爷呆呆的站在我后面,突然出声:玉儿要嫁给我,不嫁别人。母亲怔了怔,摸了摸大少爷的头说:大少爷乖,去玩吧。大少爷固执的重复:玉儿要嫁给我,不嫁别人。我突然心生莫名的烦躁,一甩手跑了出去,坐在柴房的墙角下哭了半个时辰。
第二天,我又哭了半个时辰,母亲看着我,只是叹气。
母亲没有再提嫁人的事情。一转眼又到了来年春天,十六岁的大少爷跑到自家大门外玩,遇到了他还是小婴儿时来过的那个游方道士。游方道士盯着大少爷看了半天,大少爷也呆呆的看着他。道人突然叹道:奇事!伸手牵住大少爷进了郑府。
郑老爷已经很久没见过大少爷了,咋见大少爷,久违了的慈父感觉突然涌上心头,拉过大少爷坐在身边。又疑惑的问游方道人:你不是那年来过我家的道人么?
道人看着大少爷说:公子出生时受了惊吓,失了一魂一魄,本该终身混沌,不知世事。但不知是公子体魄异于常人,还是机缘巧合误服了什么,体内竟自生出半魂半魄。待我帮他一帮,公子自可恢复清明……
三天之后,我在后山的桃花林里假寐,突然感觉有气息飘过,睁眼一看,大少爷又鬼一样站在面前。只是不同以往一脸痴傻样,他神色清明,飘逸俊朗,对着我微微一笑。
我突然觉得我像失去了魂魄,忍不住也咧嘴一笑。
桃林里三千桃花齐放,灼灼其华,我痴痴看着大少爷,心想:这是我认识了十年的大少爷吗?这是不是一个春梦?
隔天我便知道这不是一个春梦。因为郑老爷大发雷霆,摔碎了一屋子的古董,而且禁闭了大少爷,只因刚清醒的大少爷说要娶我。
我沮丧之余,方回想起自己只是一个厨娘与管家所生的女儿,竟然一念之差也想飞上枝头,还是乖乖回院里除草吧,只当是春梦了无痕。
三个月后,郑老爷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为大少爷订了一门亲,对方是京城显贵尚书之女萧婉。
猴急的两家甚至在冬日还未到临之际便为两人成了亲。
萧婉长得花容月貌,确实配得上大少爷。只是在我偶尔看见大少爷的时候,总见他神情憔悴,再未展颜笑过。
我也是,很久没有过开心的事情了。只有时蹲在地上看蚂蚁时,偶尔想起什么,会莞尔一笑。母亲总是神情忧伤地看着我,她说玉儿,大多数人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的,天命如此,除了认命,再无它路。她的眼神飘向远方的山林,目光中是山长水远。
冬月,我在园子里遇见萧婉,她态度严肃,盯着我看了半天,又一声不吭地走了。我不禁很是踌躇,不知道她到底想干什么。
不过我没过几日便知道了。郑老爷找了我的爹娘,说后街的冯屠夫一日在集市上看见我,对我一见钟情,托人来提亲。
郑老爷和蔼可亲的说:冯家家境富足,冯屠夫虽然年过半百,但原配已亡,嫁过去便是正妻,是个好归宿。
没有人再问我的意见,当春天第一枝桃花快要开放的时候,我被送进了冯家。
成亲当夜,当红盖头被掀起,眼前是一个笑得一脸淫邪的老头的脸,我冷冷地看着他,他的手摸过来,我推开他,他的手再次摸过来,我用一把匕首刺进了他胸口。
冯屠夫没有死,他皮糙肉厚,那把匕首只是刺伤了他。我被判流放边塞,离开京城时我回头看了一眼,冯屠夫愤恨的眼神出现在眼前,我突然心生一丝怜悯,他也没有错,错的只是命运。
边塞之地苦寒,不知春夏秋冬,我从一个天真的少女日渐变成了一个沧桑的妇人。
郑庄公五十六年,老皇帝驾崩。新君大赦天下,我终于回到了离开十二年的京城,恍若隔世。
郑府依然高墙大院,黄昏时大门打开,萧婉出现在眼前,不相信地看着我,我咧嘴笑了笑。
萧婉的眼睛里有些许愤恨,更多的却是迷惘,她说:你不用进去看了,你被流放后,你的父母先后都死了。至于那个我嫁给他,他却一心念着你的男人,在你走后第二年又傻了,什么都不认识,只记着你的名字,最后不吃不喝死了。想不到我堂堂尚书的千金,竟比不过一个厨娘的女儿。她恍惚的站起来走了,最后留下一句:我不恨你,因为你最终仍是什么都没有。
后山的桃林里依旧桃花盛开,我躺在树下闭上眼睛,这红尘十丈,上演多少悲欢离合,我已经累了,世上已没有大少爷,我的眼睛再也不想睁开。
一丝魂魄脱离了躯体,恍惚间行至黄泉。三途河边,我停住了脚步。八百里忘川波涛滚滚,奈何桥上,大少爷含笑站立:玉儿,我已经等了你十年。
他丰神俊朗,神清目明,一如十七岁那年桃花林里我睁开眼睛初见清醒时的他。
曼陀罗花开遍了三途河两岸,我含泪微笑,缓缓向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