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贞
我在小院里放架织机当幌子,表面上是个织娘,实际上是织梦师。
我来临安城不过数月,平日里无梦可织的时候,时常蒙头睡大觉。
那日我正在家中午睡,又梦到学艺时在九宫山上,五师兄任风眠捉弄我,藏起了我的功课,我大怒之下,一把抓起了他视若珍宝的紫檀扇,转身躲进了自己房里。
我闩上门,得意洋洋地听任风眠在门外好声好气地求我:“小九儿,把师兄的扇子还我好不?师兄再不敢藏你的东西了!”
我憋着笑喊道:“不行!除非你下山给我买两斤刚出炉的瓜子去,一定得是晋阳的薄皮瓜子,炒的时候多放大料,还有福州的桂皮和成都府的花椒!”
任风眠隔着门哀求我:“好师妹,你先把门开开把扇子给我,扇子一拿到手,我便马上去买!”
我大喊道:“不行!上次你也是这样说的,结果赖掉了我两根糖葫芦,这次说什么也不行,你不先买来,我便要掰断你扇骨了啊!”
任大公子上山前在家里也是娇生惯养的,何曾这般求过人,闻声便怒道:“你敢!云梦泽,你给我把门开开!”
我任凭他“砰砰”地敲着门,在门外又喊又叫,总之今天任风眠不把瓜子送到我嘴里,这扇子他是别想要回去了。
不对,怎么这敲门声越来越近?我模模糊糊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小院儿的门正“砰砰”地响个不停。
我费力地从床上爬起来,哈欠连天地跑过去开门,对着门外任风眠的脸埋怨道:“什么事火上房似的?赔我二斤瓜子来!”
任风眠对我向他要瓜子一事感到莫名其妙,看我转身往屋内走,便喊我道:“小九儿,生意来了,做不做啊?”
“得了吧,”我在桌边一口闷下一杯茶,斜了眼睛看他,“前几次也说给我介绍生意,可不是人三魂不全织不得梦,便是那梦一派俗气,根本做不得坤宫之梦,倒害我白白跑了几趟,这可怎么算?”
任风眠“嘿嘿”一笑道:“那是我消息有误,这次这个,师兄可敢打包票,一定是坤宫之梦了。”
我想了想,左右也睡不着了,不如跟他去看看,便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最好是这样,不然我将你的紫檀扇扔在灶下一把火烧了!”
任风眠装出生气的样子:“连五师兄都信不过了吗?”他一边说,一边将紫檀扇悄悄收了起来。
我懒得与他争辩,拿起玉梭出了门。
我见到院中的那株女贞时,便晓得任风眠这次没有扯谎,这里定有我的坤宫之梦。
一个清癯的青年人正在屋内等我们,他自称姓刘,是个笔吏。
见礼过后,他微微赧然,低声说道:“在下家中清贫,并无金银可作酬劳,不知姑娘是否仍愿意织梦?”
我笑笑:“我织梦不为金银,只取此梦作为酬劳便好。”
他微微松了一口气,又问道:“姑娘可肯为将死之人织梦?”
我微微皱眉:“不是我肯不肯,却得看那人体质,须知织梦是极耗心力之事,万一入梦之人体质太弱,便极有可能再也无法从梦中醒来。”
“这倒无妨,”他微微苦笑,“左右母亲时日无多,若是能在梦中与父亲相会之时含笑而去,想必也是她的心愿吧。”
他掀起屋内挂着的一片门帘,昏暗的屋角里躺着一位妇人,只从外表倒看不出身染重病,只见她面黄肌瘦,露在被子外的手上戴着的一枚石镯,堪堪要从瘦骨嶙峋的臂上滑落下来。
“母亲身体虽弱,精神却还好,”他轻声道,“只是她日夜抚摸着父亲当年送的那个石镯,整日里望着窗影出神,我知她是想念父亲了。”
他缓缓道:“我自出生便没见过父亲,母亲说他当年被充兵役,从此便杳无音讯,她含辛茹苦将我抚养长大、供我读书识字,我不过是个小小笔吏,今年好容易中了乡试,谁知她竟一病不起。”
刘生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哽咽:“我身为人子,未能让母亲安享晚年,已是不孝,若是不能了她最后一丝心愿,百年之后,我有何面目去见先人?”
“所以在下请求姑娘,”他对我深深一揖,“务必请姑娘圆了母亲这个心愿,让她能再见到父亲。”
我没留神他的话,只是看着门外道:“院中那颗女贞树,是什么时候种下的?”
他愕然回首,片刻回忆道:“我自记事起便见到这树了,想是我出生之前种的。”
我点头笑笑,不再说话,任他引着来到那妇人的床榻边。
妇人枯槁得仅剩一把骨头,我上下打量着她,很是担心她还没身上盖的那床旧被子沉。
她正静静沉睡着,不知梦见了什么,双手微微颤抖,我请五师兄为我护法,转动玉梭轻声念咒,将自己投进了她的梦里。
这是一个小村庄的清晨,我眨了眨眼睛,透过浓重的雾气,看到一个身穿柳绿衫子的姑娘端着一盆衣裳,要到河边去洗。
我不知这是何处,也不知她是何人,只好跟在她身后,看能探听到什么消息,左右我在他人梦里只是个魂魄,旁人是看不到我的。
同在河边洗衣的大娘招呼道:“玉儿,也来洗衣服啊?”
玉儿应了一声,从盆子里拿出脏衣服,便在石板上搓洗了起来。
那大娘想是洗了一阵子了,直起腰来歇息,看着她笑道:“玉儿这么勤勉能干,长得又好,怪不得两家的青年都赶着上门提亲!”
玉儿听她说到自己的婚事,羞红了脸不好作声,只低着头一下下地洗着衣服。
“照大娘说啊,”那妇人却来了兴致,凑近玉儿说道:“这李家小子虽然长得高大,模样也好,但只知道种地,不如刘家做木匠的有个手艺活儿,虽说刘家儿子人长得不怎么样,但男人嘛,会挣钱疼媳妇就行,要那么好看,还等着他出去沾花惹草啊?你说是不是?”
玉儿既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搓洗完了衣服,又拿了棒槌一下下捶了起来。
大娘絮叨了一会儿,洗完了衣服往回走时还说着:“偏生我家那丫头懒怠,若能有你一半勤快能干,我这个当娘的做梦都能笑醒!”
玉儿见她走了才松出一口气来,她撸了一下快要掉下来的衣袖,将洗净的一件衣服用力拧干,见到她袖口露出的一只淡青色石镯子,我才猛然惊觉,这玉儿,便是刘生的母亲。
“娘,我回来了。”玉儿将盆子在院中放下,一边晾着衣服一边朝屋内叫道。
“怎么才回来?又野到哪里去了?”屋内传出来个破锣嗓子般的声音,女人骂道:“喊你洗两件衣服,便一早晨都见不到人,你弟弟早就饿了,还不赶紧做饭去。”
玉儿答应了一声,晾完手中几件衣服,叹了口气进了厨房。
饭桌上爹娘谈论起玉儿的婚事,娘道:“刘家不错哩,几代的木匠家底定然不少,将来彩礼也不能给少了,等玉儿这一嫁,把这彩礼给存起来,过几年儿子成亲用得着呢!”
当爹的犹豫道:“只是刘家那小子长得太过寒酸,看着总不像个好人……”
娘“啪”地一声将筷子拍在桌上,绷着脸道:“谁像好人?你像?你倒是长得仪表堂堂,却是个只知将力气出在地里的榆木疙瘩,我跟了你一辈子,可享过一天福?倒有脸说别人长得不好……”
她骂骂咧咧地又将筷子捡起来,只念叨着刘家的好,玉儿听得着急,桌子底下踢了爹一脚,又对他使个眼色。
当爹的只好又说:“那玉儿与李家大小子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老两口待玉儿跟自己亲闺女似的,嫁过去万万不会亏待了她,李家虽说清贫些,却是个过日子的好人家。”
“得了得了,”娘没好气地说道,“就知道替李家分说,谁不知你和李家老头子一向要好,盼着玉儿嫁过去了,你好时常过去喝两口酒呗?告诉你啊,想都别想,李家那小子跟他爹一样,是个只会刨地的老实头,嫁这种人有什么盼头?再说了,就李家这种穷酸样,彩礼能给几个钱啊?到时候没钱,我看你拿什么给儿子娶亲!”
爹被骂得灰头土脸,赌气扔下饭碗去院里抽旱烟,玉儿恨他当了逃兵,暗地里咬了咬牙,眼下只有靠自己了。
刘家下聘的前一天,玉儿蹭到娘跟前,下定了决心道:“娘,我不想嫁到刘家去。”
“什么?”娘乜着眼睛看她,“我的姑奶奶,我没听错吧?这当口了,你说你不想嫁?你怎么不等上了花轿才说呢?”
“这……刘家不是还没下聘么……”玉儿鼓起勇气道,“听说刘川从小就吃喝嫖赌、游手好闲,我不愿嫁给他。”
“别听那些人嚼舌头根!”娘厉声道,“你找这些说辞,不就是想嫁你那个青梅竹马的李卓吗?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货色,”娘狠狠地白了她一眼,“真以为自己长得好,满大街男人随你挑呢?刘家能看上你,那是你的福气,没事少在这闲扯,把门口那堆柴劈了去!”
“娘!”玉儿叫道,“嫁人总要嫁意中人,我与李大哥从小一起长大,与那刘川面都没见过几次,你不能为了刘家的彩礼,就硬把我往火坑里推啊!”
“好你个黄毛丫头!”娘火冒三丈,脱下鞋子就往她身上打,“翅膀硬了?不服管了?婚姻大事,什么时候由得你自己做主了?爹娘说让你嫁谁,你就得嫁谁!”
她举着鞋子打了几下,越打越不解恨,恶狠狠地说:“这么急着嫁到李家去,你与李家那小子是私定了终身了?是做下苟且了?你没一点心思惦记娘家、惦记着弟弟,我白养你这么大!”
她把着玉儿的胳膊便往外拖,玉儿被她拖得倒在地上,哭着一只手扒着门框,她咬牙切齿地说:“快来看哪!我家的姑娘思春了,大白天就想往别人家跑,我这做娘的是管不住了!”
娘一屁股坐在院子里,哭天抢地起来:“天老爷啊,这日子没法过了!男人是个不挣钱的怂包,姑娘是个胳膊肘往外拐的败家子,好容易儿子是个中用的,可怜他还小啊,我辛辛苦苦操持这个家,到老了我靠谁去啊!”
门口聚了几个人伸着头往里看,四下里交头接耳,几个婶子大娘赶过来搀起玉儿娘时,玉儿仍是扒着门框跌坐在地上,身上清清楚楚几个泥脚印,泪却已流干了。
玉儿出嫁那天,两家人都喜气洋洋,成亲的排场是这几年镇上最大的,玉儿娘点数着彩礼笑得合不拢嘴,没有人知道,红盖头下的玉儿脸若寒霜。
她本也想着出嫁从夫,既跟李卓有缘无分,从此死心塌地跟刘川好好过日子便是,谁知新婚之夜她刚打了洗脚水端来,便被丈夫一脚踢翻。
“少在我面前装样子,”他骂道,“以为我不知道呢,你娘在自家里都嚷开了,说你和姓李的那小子不三不四,现如今却做贤惠给谁看呢?”
她气得浑身发抖,却还记得争辩:“且不说这是凭空捏造,你既信了这污言秽语,退了婚约便是,为何还要将我娶进门来?”
“退婚?美得你!”她的丈夫斜她一眼,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我家请那媒婆花了多少银钱?本是你品行有失,我若先行退婚,倒成了我家的不是,我娘说了,”他大大咧咧地朝床上一躺,“就当找了个丫头回来,平日里劈柴烧火、下地干活,不过是多一碗饭罢了!”
玉儿感到极度屈辱,她的胸口起伏着,含泪道:“我好端端的,凭什么受你家这般作践?我说了我与李大哥清清白白,你既不信,一纸休书写与我,我也不用吃你家饭!”
丈夫从床上跳了起来,狠狠地将一个耳光甩在她脸上,“写休书?”他冷笑道:“你这女人倒会打算,我若真写了休书与你,你那泼皮娘定要打上门来,口口声声我刘家仗势欺人,到时候大可昧下我家的聘礼,你娘儿俩倒打得好算盘!”
玉儿倒在地上捂着脸颊,血迹从嘴角渗了出来,她慢慢地站起身子,盯着刘川冷笑道:“木匠刘家的儿子,竟然对新婚妻子大打出手,这是哪门子的家教?我却要问问刘老爷和刘夫人!”
“贱人你敢!”刘川急得一步从床上跨了下来,伸手便薅住了玉儿的头发,新嫁娘的头发盘得紧紧的,上面插满了吉祥花样的头饰,玉儿头皮吃痛,惊叫了一声,不得不停下来向后仰着身子。
“贱人!”刘川咬牙切齿地盯着她,本就丑陋的面容在灯光下显得更加扭曲,“还敢去打扰我爹娘?”
他一把将玉儿推倒在地,骑在她身上狠狠地一巴掌又一巴掌扇着她的脸,“还真以为你是什么千金大小姐了?我告诉你!”他咆哮着,“就算你这条贱命今天丢在这儿了,也没人敢说一个不字!”
他扒掉自己的衣服,恶狠狠地在她身上发泄着,而玉儿双颊肿胀,嘴角不断渗出血迹,早就晕死了过去。
这般猪狗不如的日子,玉儿一过就是三年。
诚如刘川所说,她在刘家不过贱命一条,刘家本就嫌她家贫,架不过儿子垂涎玉儿美色,才勉强答应了这本亲事,眼下见儿子糟践她,自然也不会给她好脸色看。
刘川娘甚至叮嘱儿子:“打人莫打脸哪,当心出门不好看,你只朝她身上肉多的地方狠狠地掐,保管既疼死了她,又让人看不出来。”
玉儿白天像长工一样干活,晚上还要生受丈夫折磨,也不知是不是他吸多了大烟,她总也无孕,刘川娘不说自己儿子不务正业,话里话外阴阳怪气,只说玉儿当姑娘时不检点作坏了身子,这才怀不上孩子,气得玉儿有时心想,白白被你们说这一场,我什么时候倒真不检点一回给你看看。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那个午后,玉儿难得有了一丝空闲,收拾自己屋子时,在妆奁盒子里发现了那只石镯子,她有一瞬间的失神,便靠着椅子慢慢地坐了下来。
还记得李卓送给她时,他一张黑脸涨得紫红,只说见这个好看便买了,可家里又没有适龄的姐妹,便送与她戴吧。
她抿着嘴笑,他便是这样老实头,送给姑娘东西也想不出个好的说辞,可她就是喜欢他这般憨厚老实,将镯子戴上了,故意在他眼前晃了晃道:“好不好看?”
“好看好看。”他只看了她雪白的手腕一眼,便赶忙低下头来,嗫嚅着道:“你戴着玩吧,石头的,不值钱的。”
“不值钱又怎么样,我喜欢。”她噘着嘴道。
“玉儿,你,你放心,”隔了半晌,他突然磕磕巴巴地道:“等,等到成亲后,我,我一定,一定买真金白银的镯子给你戴。”
老实人壮着胆子说了这句话,便飞也似地逃了,倒似有狗子在后面追他似的,玉儿笑得弯了腰捂着肚子,心里想:“这李家大哥憨厚得可爱。”
这枚青色的石镯子,自定亲后她便没有戴过,却仍是带到了刘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若是把镯子留在家里,娘多半会扔掉吧。
她正想得出神,嘴边不觉带上了一丝微笑,全没留意刘川是何时来的,他一把夺过那只镯子,大声道:“果然又在这想野男人了!”
玉儿一惊,忙站起身来去夺,因被他叫破心事,脸上不免微微一红,她也不说话,只是去抢那镯子。
刘川见她并不争辩,心内怒气更盛,他身材矮小灵活,两步便跳到门外,恶狠狠地说:“什么野男人送的脏东西,我砸了它!”
玉儿失声道:“不要!”刘川更是得意,卯足了力气把那镯子扔了出去。
刘家的地上铺着尺许长的青石板,玉儿眼睁睁地看着那镯子断成了几截,刘川拿脚乱踢一气,将碎镯子都踢进了乱草中,抬头得意地看着玉儿。
玉儿站定在那里,双手紧紧地攥成拳头,指甲把手掌心掐出一道道血痕,她咬紧了牙关,竭力克制着身体的颤栗,直到把层层怒火压抑在心底,才若无其事地说:“我做饭去了。”
刘川不知道,刘家父母不知道,玉儿的爹娘不知道,李卓也不知道,玉儿杀人的心,就是在那一刻有了的。
你可以打骂我,她将面团狠狠地摔在面案上时想,可以将我当做使唤丫头,可以对我极尽嘲讽,但你不能将我仅有的一丝温暖也夺了去,杀人不过头点地呢,你毁了我活下去的希望,是要遭报应的。
玉儿没有在饭菜中下毒,她不是蠢人,知道那样极容易被官府查到,她在等,等一个机会。
机会终于来了,两国交战在即,听说征兵的队伍马上就要进镇,各家各户都关紧了门,不让男丁出来走动,唯恐被征了去。
官军在镇上挨家挨户征兵的时候,玉儿给刘川端了一盏药茶,看着他七窍流血而死,心里十分平静。
她将尸首藏好,镇定自若地去打开院门,待官军冲进来将刘老爷带走时,她扶着婆婆痛哭流涕:“刘川和老爷都被征去了,这留我们两个女人家,可怎么活啊?”
婆婆受不了失去儿子和丈夫的双重打击,当即病倒在床,便是在那个晚上,她去找了李卓。
李卓所在的村子征兵便在翌日,她约他到柳树下,看着他的眼睛说:“你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给我留个孩子,我们年年岁岁等着你。”
她在刘家的院子里种下一棵女贞树,放出话来要等刘川。婆婆临死前拉着她的手老泪纵横,直言前些年误信了人言,委屈了她。
婆婆死后,家中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常常望着院中的女贞树出神,谁也不知道,那棵树下,正埋着她的丈夫刘川。
她从不害怕,而是在心内讥笑,我早说过了,你们这样对我,是会有报应的。她抚着隆起的肚子看着那树,笑得云淡风轻。
本来打算的是,仗打完后,李卓会带回来刘川战死的消息,待发完丧后,便慢慢与她走到一起,可谁承想,这仗一打就是十年,李卓也再无消息。
爹娘相继死去,弟弟去了外乡,她一个人带着儿子,过得很是艰辛。
累极了时,她便摸一摸手上的石镯子,这是李卓那晚给她的,他仍是红着脸,说这镯子买来便是一对,另一只本想定亲时给她,不料现下才有机会。
心爱之物的失而复得,令她很是开心,只是怎么也没料到,这欢喜不过昙花一现。
她从少妇熬成了老妇,儿子从婴孩成长为青年,她早些年被毒打的身体生满了病痛,长日里只能躺在榻上,仰望着窗上那一片天光。
闲暇时,她仍会抚着手上的石镯子,心想,即便李卓现在回来,即便他已成家立业,她仍愿意见他,让他看一眼自己的儿子。
只是她自己也知道,那个害羞的黑脸青年,多半在数十年前,就已死在战场上了。
在我搭出的梦境里,李卓在三年之后回乡,同时带回了刘川战死的消息,玉儿守孝三年后与他成了亲,一家三口很是和美,众人都说,李卓与儿子关系极好,简直就像亲父子似的。
我从人群中穿过,只是笑笑,世人愚昧,只信自己眼见之事,可知眼见未必为实,女贞未必是贞?
戴着镯子的手臂缓缓地垂到榻上,我抽身出来,将梦境收入玉梭中。
刘生急急地上前问我:“怎样?母亲在梦中可见到了父亲?她可还安详?”
话语在我喉头滚了几滚,我说道:“她很好,见了你父亲,她很是开心。”
从院子里出去时,我轻轻在女贞叶子上抹了一抹,手指上有一抹血色一隐而过,任风眠问我何事,我没说早看出这株女贞内有怨灵,只说见它叶子好看。
我在院中织坤宫之梦的时候,任风眠一步迈进来说道:“听说了么?那中了举的刘生,官府要给他母亲立贞节牌坊时,挪动了那株女贞树,从树下起出白骨来了呢!”
我头也不抬,漫不经心地答道:“是吗?那可奇了。”
我专心织着梦锦,锦缎上隐隐现出一座山的轮廓来。
南州,你知道吗?我又梦见九宫山了,可我最擅织梦,为什么从来没有梦过你呢?
我突然感到心里发酸,一滴泪从我的眼角坠落下来,在梦锦中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