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长远
乡村五月芳菲尽,唯有杨梅红满枝。我的老家大境瑶族乡黄泥江是一个偏僻的山村,野生杨梅树随处可见。端午节前后,家乡连绵起伏的山坡上,一片片沉甸甸的杨梅挂满树梢,绛红欲滴,凝翠流丹。特别是像今年这样的梅雨不停浸润,杨梅悄悄地由里及外,由青变红,红中透紫,紫中带黑,像一个个小灯笼,分外诱人。不由得让我想起童年时在家乡摘杨梅,那乐趣,那场景,那味道让我至今记忆犹新。
忆年少时,正处缺食少粮年代,乡下孩子没有什么水果好吃,口馋得紧,杨梅便成了乡亲们最廉价最可口的食品。杨梅熟透鲜红时,青壮男丁在集体的田里忙碌着,妇女和小孩则背着大小背篓、种箩成群结队赶到山上采摘杨梅。当时我也多次和母亲及其他大人们分散到各个山头找杨梅树,欢声笑语响遍山林,惊得鸟雀扑棱棱乱飞。那山上林深树密,光线幽暗,路面湿滑。乡亲们一路用手扯着柴草,还不时摔倒,给树刺挂伤。当好不容易找到一棵结满果实的杨梅树时,我们又惊又喜,激动得大嚷大叫。大伙一个个脱去鞋子,争相往树上爬,踩得枝条乱颤,一些熟透的杨梅纷纷坠地,地上落满了杨梅,有刚落的,有前几天掉下的,连同断枝残叶,狼藉不堪。因树种不同,杨梅有大有小,大的如野生荔枝,小的如野生草莓；颜色有深有浅,有淡红的,有深红的,有黑红的,偶尔还可见到白色的杨梅。黑红杨梅水分多,味道甜,乡亲们到了山上,首先选择大颗黑红的杨梅,背上背篓或圆篓爬上树枝,一个劲地从枝头上摘取最新鲜的杨梅,不停地一颗一颗地扔进嘴里,那滋味酸中透甜,甜里带酸,酸得人牙齿发软,却仍忍不住要先饱饱口福,实在吃不下去了,才拉过枝桠,将缀满青枝的杨梅一颗颗放进背篓、种箩,待肩上沉了,背篓、种箩装满了,则小心翼翼地溜下杨梅树,踮起脚跟在树下摘些杨梅叶盖上保鲜,以免阳光晒着,微雨淋着。小孩子们则把杨梅塞进书包,装满书包后,又将它们塞进口袋。口袋满了后,还要将它们塞进背心。那时,我们男孩子穿背心总将下摆夹进裤腰内,背心便成了一个大口袋。我们将大把杨梅从背心领口往里塞,越塞越多,塞得背心鼓鼓的,活像一只大青蛙。下树后,大伙相顾而笑,笑话对方怀了身孕,要多吃杨梅酸娃崽崽哩!然后一路欢笑一路歌,兴冲冲地返回家里。
当然,我们摘杨梅也吃过不少苦头。那年头山上的花脚蚊子很多,个头小,但毒性大,一叮脸上就长包。除了要提防花脚蚊子,我们还得当心毛毛虫和百足虫。大毛毛虫有食指般粗,黄褐色,毛茸茸,要么一动不动趴伏在树身上,要么身子一伸一缩地爬着,怪吓人的。最可怕的是百足虫,大多有三四寸长,浑身白一圈黑一圈,如斑马颈上的斑纹,又似银环蛇身上的图案,身下长有数不清的小脚,爬得慢,多半趴伏在树身上,尤其是在树蔸处。看到它那魔鬼般的模样,我常吓得手心发凉,生怕不小心碰到它,弄得夜间做噩梦。听村里长辈说,一个人若被百足虫咬伤,将无药可救,我想这大概是戏言吧。当然还有各种马蜂子,给它们蛰一下,可不得了,又痛又肿大,怪难看又难受的。怕蛇的就更不用讲了。不过,小时的我倒是太怕百足虫了。有一回,我爬杨梅树时,忽然感到手心冰凉,一瞧原来摸到百足虫了。天啊,我慌忙撒手,从树身上滑落下来,一屁股跌坐于地,半天不能动弹。我曾发誓不再上山摘杨梅。但等到来年杨梅红熟时,我又忍不住同伙伴们一起上山去。
当年杨梅还没走上市场,采摘回来的杨梅,先供家人和左邻右舍尝个鲜,待到色味变了,倒进簸箕晾晒成干,再用糖腌,但口味比城里卖的袋装杨梅干差远了。一些有经验的长辈,索性将鲜杨梅,连同冰糖、蜈蚣、蛇肉一块浸泡于土酒中。一两个月后便可开坛,酒色通红,又粘又稠,又柔又醇,口感极好,但后劲特强,容易醉人。那时乡亲们大多负债过日,口袋里无余钱,村里商店虽有纸包糖、饼干、桂花根之类的“高档”零食,但乡亲们买不起,只有眼馋的份。秋冬之季,杨梅干、红薯干就成了村民们最普遍的零食,大人上山砍柴,小孩出门放牛,衣袋、裤袋里往往塞满杨梅干、红薯干之类的“土特产”。
在我的记忆中,乡亲们在山上、地里劳作时,往往会哼上几句山歌。我记忆犹新的一首山歌是：“山歌好唱口难开/杨梅好吃树难栽/栽在高山招风摆/栽在河边水淹来”。小时候我不懂这首山歌的意思,也跟大人们哼过,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房前屋后有李树、桃树、梨树,唯独没有杨梅树,因为杨梅树不便人工栽种,山坡上的杨梅树都是野生的。然而, 杨梅现在已成畅销水果了,在我们灵川各乡镇,已经有了人工栽种的杨梅树,因其结的果实个大味甜,价格是野生杨梅的四倍,村民们因此把它当作摇钱树,纷纷外出学栽种技术,回来后开垦荒山荒坡,扩大栽种面积。昔日的荒山野岭,正成为乡亲们的聚宝盆。每到杨梅红时,大小车辆停在村口, 采购者络绎不绝,争相竞价收购杨梅。于是,全村男女老少齐上山,像采摘油茶子似的,带着箩筐和种箩,起早摸黑在山坡上忙碌着,一天下来收获可观。也有采购或旅游者往往亲自上山采摘杨梅,乡亲们在杨梅树下等着过秤、收款。这些杨梅运往城里,有的走上了水果摊和超市,有的走进了工厂,加工成糖杨梅干、杨梅罐头、杨梅饮料、果汁、蜜饯等,畅销大江南北……
清代李渔说“南方珍果,首及杨梅”,今天我才读懂这句话的含义。时下,杨梅又红了,乡亲们的手机肯定忙过不停……
